苏州臭豆腐的千年况味
在苏州粉墙黛瓦的巷陌深处,总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独特气息,既勾人魂魄,又让人望而却步。这便是苏州臭豆腐,一种看似矛盾却又充满哲理的风味美食。它以独特的味道承载着姑苏城的历史记忆,在岁月的流转中,将生活的智慧与禅意融入一方小小的豆腐之中。而对我来说,这份味道里更藏着木渎古镇的烟火童年与观前街的难忘记忆。
说起木渎小镇的美食,排在第一的当数油汆臭豆腐。无论是酒香四溢的时令小吃酒酿饼、千年传承的青团子,还是最普遍的香酥可口的萝卜丝饼、焦脆汁鲜的生煎馒头,都比不上油汆臭豆腐那股飘满全镇的独特味道。黄灿灿、外脆内酥的油汆臭豆腐,是许多木渎水乡人家每日必食的珍馐。尤其是家中的三吴汉子们,没有这奇臭无比的豆腐块,便难以喝下桌前浓香醉人的花雕老酒。
20世纪80年代初的木渎古镇,青石板路上总飘着糯米桂花糕的甜香,而最让我心心念念的,是藏在深巷里的臭豆腐摊。那时我和小伙伴们挤在玉皇庙改建的弄堂小学,放学后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涌向巷口。有时候攥着皱巴巴的零钱却不够一份油汆臭豆腐,就两三个人凑在一起买一份,你一口我一口,尽量平分。满足后的快乐,是最奢侈的快乐。
臭豆腐是闻着臭,吃着香。不仅是木渎人,整个苏州地区的人们都喜欢用臭豆腐干佐餐。越是炎热的天气,越要吃它——这独特的美味可以顺气开胃、通窍提神,食后令人神清气爽。
臭豆腐制作工艺讲究,并非家家都会,因此街市上便有了售卖。那时三分钱一块的价格,对孩子们来说也并非每日都能负担。斜桥边的顾阿姨平日里经营着小杂货店,一到傍晚便支起油锅炸臭豆腐。几乎每天,她的炉灶前都会排起长队,其中大多是孩子,有的是自己解馋,有的则是为劳累一天的父亲买份下酒菜。她不紧不慢地翻动着豆腐,排队的孩子们说说笑笑。路过的行人,也总会被这特殊的香气吸引,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顿时满口生津。
顾阿姨的臭豆腐家传绝活,名气极大。在旧时江南水乡以船运为主的年代,她家的臭豆腐便随着南来北往的商旅,传扬到苏杭各地。她制作的臭豆腐干金黄蓬松,味道浓烈,远远地在东西街口便能闻到刺鼻香气,入口却是酥软可口、芳香四溢。尤其是那独家秘制的蘸料,据说含有特殊中药成分,还有防病治病的功效。
我的阿婆也会制作臭豆腐,但并非每日都做,通常在夏天隔一天炸一次。臭豆腐的制作关键在于卤水,陈年卤水腌渍出的豆腐才更有滋味。木渎有句俗话:“急不得的臭豆腐。”确实如此,心急做不出地道的美味。阿婆能制作两种臭豆腐:一种是普通嫩豆腐,一种是青黑色的臭豆腐干;口味也丰富多样,甜、咸、辣、酸皆有。妇女和孩子们偏爱外酥内嫩、香脆鲜美的嫩豆腐,浇上用芝麻酱、蒜汁、香菜、小葱、姜末等调制的酱汁,更是美味无比;男人们则钟情口味更重的豆腐干,咸香可口、嚼劲十足,沾上特别香辣的辣酱,更是令人欲罢不能,真正应了那句“宁肯不吃肉,也要臭豆腐”。这种臭豆腐干虽只需油炸片刻,却需腌渍半月之久。
除了油汆,臭豆腐还有许多做法。阿婆就喜欢用鳝鱼和臭豆腐一起蒸,毛豆煎臭豆腐、辣椒爆炒臭豆腐等菜肴也别具风味。
水乡长大的孩子,自幼便会划船。暑假时,大人们去工作,我们这些孩子便“自由放纵”起来。有时,我们会划着小船直奔观前街。那里的臭豆腐名气更盛,尤其是街口戴金丝眼镜的“眼镜先生”摊前,永远排着长队。听说这位老板原是中学语文老师,凭借家传手艺支起了小摊。
记忆里的“眼镜先生”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优雅地翻动着油锅里的豆腐,仿佛在批改作文。他的摊位上摆着小黑板,用粉笔写着“外酥里嫩,香远益清”,还会给熟客讲些臭豆腐的典故。有次我好奇地询问,他推了推眼镜笑道:“这豆腐啊,就像人生,发酵时要耐得住寂寞,油炸时要经得住高温,最后才能成香。”
观前街的臭豆腐更为精致。豆腐块切得方正如印,油炸后鼓成金黄的小枕头,咬开时“噗”地溢出热气。甜面酱里加入芝麻和花生碎,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色香味俱全。每次咬下一口,酥脆的外壳与嫩滑的内芯在齿间碰撞,甜、咸、香、鲜在舌尖绽放,让人不禁想起“大味至简”的古训。
那些穿梭在木渎巷口的童年时光,不仅是味觉的启蒙,更是一扇通往苏州美食文化深处的门。推开这扇门,便能看见苏州臭豆腐在历史长河中沉淀的千年况味。
苏州臭豆腐的历史源远流长,其诞生与发展和苏州的地域文化、生活方式紧密相连。早在明清时期,苏州作为江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商业繁荣,市井文化发达,各种美食小吃应运而生,臭豆腐便是当时深受百姓喜爱的街头小吃之一。
古代,豆腐因制作工艺简单、易于保存且营养丰富而备受青睐。将豆腐发酵制成臭豆腐,则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人们为延长豆腐保存时间尝试各种方法,发酵便是其中之一。经过发酵的臭豆腐,不仅保存期延长,还产生了独特风味,逐渐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苏州臭豆腐的制作工艺堪称一门讲究的学问。从选料到成型,每一步都藏着匠人的心思。精选颗粒饱满的优质黄豆,需经过 六道关键工序:先将黄豆浸泡至豆粒饱满,随后磨成细腻的豆浆,经过滤去除豆渣后,把豆浆煮沸杀菌;紧接着用石膏或卤水点卤,让豆浆凝结成豆腐脑;最后压制成质地细嫩的豆腐。这份历经时间打磨的制作匠心,不仅赋予了臭豆腐独特的风味,更暗合着人生成长的智慧。
而让豆腐“蜕变”的关键,在于秘制卤水。以阿婆的家传配方为例,她会用 陈年苋菜梗 作为发酵基底,搭配香菇、笋干、八角、桂皮等十余种香料,加入米酒与老豆腐边角料,密封在陶缸中发酵数月。发酵时,陶缸需置于阴凉避光处,每日轻晃缸身,让香料与微生物充分交融。随着时间推移,卤水逐渐呈现深褐色,散发着混合着发酵香气与草本气息的独特味道。这种“活”的卤水越陈越香,如同岁月窖藏的珍宝。
苏州臭豆腐的发展也与当地民俗文化息息相关。在苏州的传统节日和庙会中,臭豆腐摊位总是人气旺盛。对苏州人来说,品尝臭豆腐不仅是满足口腹之欲,更是对传统节日的纪念、对家乡味道的眷恋。
随着时间推移,苏州臭豆腐从街头巷尾走进餐馆酒楼,从家常小吃成为具有代表性的苏州美食。它见证了苏州城的历史变迁,承载着一代又一代苏州人的记忆。每一块臭豆腐,都是历史的见证者,用独特的味道诉说着这座城市的故事,传承着江南的文化脉络。
苏州臭豆腐,与别处的臭豆腐相比,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它并非以极致的臭味夺人,而是在臭与香之间找到了精妙的平衡 ,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与含蓄。苏州臭豆腐看似普通,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与禅意。它的臭与香,恰似人生的顺境与逆境,表面的表象与内在的本质。
从历史的长卷中收回目光,当我们再次凝视手中的臭豆腐,会发现这方小小的食物早已超越味觉享受,成为承载人生智慧的哲学载体。
初闻臭豆腐的臭味,许多人会本能抗拒,这就如同生活中面对一些看似糟糕的境遇或事物时,我们往往会产生抵触情绪。然而,当我们放下偏见,深入了解、尝试品味,却能发现其中隐藏的香味,收获意外惊喜。人生亦是如此,在逆境中或许会痛苦、迷茫,但只要保持积极心态,勇于面对,便能从困境中汲取力量,发现新机遇,迎来人生的“香气”。
从制作过程来看,豆腐要经过发酵这一“磨难”才能变成美味的臭豆腐。这就像人在成长过程中,需要经历挫折与磨砺,才能不断成长、蜕变,实现自我价值。发酵过程漫长且需耐心等待,正如我们追求目标的道路上,不能急于求成,而要脚踏实地,静待花开。
此外,苏州臭豆腐的搭配也颇具禅意。甜面酱的甜、香醋的酸、葱花的辛,与臭豆腐本身的味道相互融合,形成和谐整体。这启示我们,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也需要相互包容、相互配合,才能创造出和谐美好的氛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和个性,就像不同的调料有着不同的味道,只有彼此尊重、相互理解,才能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多年后再品苏州臭豆腐,才渐渐懂得其中蕴含的禅意。就像“眼镜先生”说的,发酵的过程恰似人生的蛰伏期,耐得住寂寞,方能酝酿出独特的香气;油炸的高温如同生活的考验,只有经得住淬炼,才能成就外酥里嫩的境界。
这份美食也教会我包容与理解。初闻的“臭”味让人退避三舍,就像生活中那些看似不完美的事物;但细细品味,却能发现醇厚的香气,正如换个角度看问题,往往能发现别样的美好。甜面酱的甜、香醋的酸、葱花的辛,与臭豆腐本身的味道相互融合,形成了和谐的整体。这启示我们,人与人之间也需要相互包容、相互配合,才能创造出和谐美好的氛围。
苏州臭豆腐,以其独特的风味、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承载着水乡的记忆,传承着千年的文化,更包涵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它是味觉的盛宴,更是心灵的启迪,成为苏州美食文化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它满足人们味蕾的同时,也滋养了人们的心灵。无论是苏州本地人,还是远道而来的游客,在品尝苏州臭豆腐的那一刻,都能感受到姑苏城的独特魅力。它就像一位无声的智者,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地诉说着美食与生活的故事,等待着每一个有缘人去聆听、去感悟。
木渎古镇的老巷子里,偶尔还能听见“卖 —— 臭豆腐的”吆喝声;而在观前街的网红店铺中,年轻人举着自拍杆,将酥脆的臭豆腐与古色古香的街景一同定格,传统与现代在此刻奇妙交融。臭豆腐的香气隐约而来,勾起的不仅是童年回忆,更是对生活的感悟:平凡的豆腐经过匠心雕琢,能成为传世美味;普通的人生只要用心经营,也能绽放独特光彩。
从阿婆灶前的烟火,到眼镜先生的故事,再到岁月淬炼出的人生哲思,苏州臭豆腐始终以独特的香气,氤氲着苏州的韵味,生活的智慧,以及永不褪色的人间烟火。串起历史与当下,滋养着每一颗热爱生活的心。
程咏,天津作家协会会员,海员作家。旅历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数百篇作品发表在《青年文摘》《天涯》《特别关注》《中国海员》,以及全国各大报纸,海运行业报刊。著有《海员故事》《旅游趣话》《小镇故事》等。获得2024年孙犁文学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