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姐

我阿母从小就说阿姐的命不好,人长得美便是灾祸,这辈子注定要嫁三回人的……

刚开始我年岁小,还不懂,只觉得我阿姐娴静如水,恐怕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了。

可后来,在阿姐缠绵病榻之际,她却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玉佩求我,求我在她死后,定要火化她的尸身,好还她一个干净自在!

那玉佩我知道,是我阿父送给姜家嫡女的身份象征,金贵无比。

儿时我便向阿姐讨了好久,是她唯一一件没有依我的东西。

阿姐说,她既做了姜家嫡女,享受了姜家的荣华,将来她便注定要与姜家荣辱与共,事事以姜家利益为先的。

我虽然是小娘生的,可好歹也叫她一声“阿姐”,她便真心希望我的余生喜乐,自在!

后来,我便眼见阿姐上了陈小将军的花轿,阿母是阿姐的亲娘,除了家里的少爷们,在她眼中仿佛一切都不重要。

这其中,自然是包括阿姐的……

所以,想当初阿姐刚嫁入陈家不到三个月,那陈小将军便战死在了沙场上。

阿姐想回家,身穿孝衣跪在姜府的大门前。

我阿母她说,能为陈小将军守寡是阿姐三生有幸,做为姜家的女儿,本就该三贞九烈的……

阿母不叫人给阿姐开门,后来阿姐便被陈府的丫头婆子活活拖上了马车,杀猪一样。

我想追,后来却被阿母打了巴掌。

等我再次见到阿姐,那一年我都十三岁了,也及笄。

阿姐捧了一套红宝石的头面,她是寡妇,在夫家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我原本没打算收的。

谁料阿姐穿着大红袄子,一提起夫家来,只满脸的不在乎。

我记得那一年春日宴,芙蓉正好,阿姐手上的丹蔻,腥红腥红的。

陈家那“老妖婆”屁也不敢放一个,就连阿母,对阿姐也难得有了谦卑。

众人都说阿姐命好,“攀”上了新回京的藩王。

可我却明晃晃看见那男人粗砺的大手,就那么光天化日地,伸进了阿姐的领子里……

我并不喜欢那男人端详阿姐的眼神,轻佻的就像在看个玩意儿!

可我也没法子劝阿姐,因为阿姐跟我说,她爱他,比爱自己更要多一些。

我阿姐说,自从自己嫁给了他才知道,人生在世,还可以活得如此肆意潇洒,想笑便笑,想哭也能叫旁人陪着……

我阿姐说,她自己现在肚里有了小娃娃,那藩王的。

阿姐叫我快快长大,好一直看着她的幸福,像花朵一样绽放!

可后来呀,那藩王却因为支持太子,站错了队。

太子虽然是中宫嫡出,可在咱们这位陛下的心中,他倾心的却一直另有他人。

这四皇子,就好像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被陛下养在别处。

二十多年,一出场便走在皇上亲手铺平的康庄大道上。

一夜之间,皇后母族几乎尽数被诛。

一国储君,堂堂中宫嫡子,却沦落刑狱,用一根断了的筷子插入咽喉,结束了性命。

所有的太子门客,一夕之间大厦倾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阿姐“心爱”的男人。

也是大约等他们被押上菜市口的那一天,我这才知道,那藩王府上,原本就是有妻有子的。

蕃王府112口,尽数被诛灭。

可无论是妻是妾,还是丫头通房,却个个都不是我阿姐。

一晃又是三年,我爹说我也到了该结亲的年岁。

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要我入宫选秀。

可当今陛下已经五十六岁了,天命之年,做我爷爷也还绰绰有余。

但我也是无奈,在整个姜府之中,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用之人,是棋子;另一种便是像姐姐那样已经死去的人了……

我还年轻,正当韶华,自然是舍不得死的,就只能乖乖入宫。

这皇宫可真大呀!

贵人也是真多,没几日,嬷嬷便杖毙了一个秀女。

听教习的嬷嬷讲,那丫头好似不知为何,冲撞了宫中的梨贵妃。

现在的皇宫之中,势力大约三分天下。

从前失势的中宫算一股;无子却盛宽优渥的梨贵妃算一股;其他苟延残喘的妃嫔自成一脉。

咱们陛下岁数大了,各位龙子均已成年,也并不缺子嗣。

只少个贴心的人,就好似梨贵妃……

你别看这位梨贵妃平里里日里深居简出,可在这后宫之内,又绝对是一个跺跺脚,抖三抖的狠人。

我本无意争宠,观皇宫凶险,便干脆推说是病身,十日里九日喘。

日子长了,众人皆为皇帝侍过寝,独留我一人,倒也自在。

一天夜里初雪,我来了兴致,身披狐裘,去了御花园,远远见到雪地里有个剪影,却好生熟悉。

我瞅了半天,又晃了晃头,笑骂自己。

若如阿姐此时还在人间,又怎会让我沦落到出卖自身,才能捞到个消停日子过?

也许是雪地贪看风景;也许是这几年在宫中的日子提心吊胆,我倒果真养出了个多病的身子。

第二日,我竟然高热不退。

因为无宠,就算我也是小主,可平日里清贫,奴才们就更不尽心了,一拖便是四五日 。

我只恍乎是见了阿姐,她十分温柔地冲我乐,又好似回到了小时候。

其实我小娘只是阿爹的外室,自从生下了我,便也助长了她的野心,眼巴巴地,也有了胆子,同府中主母闹了起来。

小娘总借我多病,唤来阿爹来小住,时常就是个把月的不回姜府。

若我不生病,小娘便逼我淋冷水,扎针,甚至吞食毒草……

我是在六岁那年,亲手被阿姐的娘亲抱回姜府的。

那一天我小娘卷了阿爹的钱财正要与一个秀才私奔,嫌弃我碍事,便把我活埋在河滩边上。

只差半刻,我便能见了阎王。

等我再次醒来便是在姜府里了,大我四岁的阿姐就那么笑盈盈地瞧着我。

"你好呀!我叫姜梨,是你的姐姐!"

我一听便笑了,从此我就是这姜府真正的二小姐了,再没有小娘……

"阿姐,阿姐!"

睡梦之中,我似乎抓到了一双柔荑,竟是阿姐!

原来,那蕃王在没出事之前,为了能给自己留条后路,竟私下里把我阿姐献给了陛下……

“君欺臣妻”,还当真是好一场大戏!

只是那藩王恐怕自己也想不到,一个女人的报复之心究竟能有多歹毒!

为了能让陛下灭他九族,阿姐当时还真着实废了她好一番功夫呢!

我见现如今的阿姐,身段袅袅婷婷地斜躺在贵妃榻上,一派雍容华贵,便也忍不住问道。

"那孩子呢!"

阿姐听了,眼色微微暗了暗。

"没了,和昔日的姜梨一样,灰飞烟灭!"

我永远也忘不了,想当年阿姐提起那个男人时眼中是有光的,亮晶晶的眸子,似宝石。

昔日倾心相爱是真,今天,满腔怨恨更是真!

我是文贵人,不受宠。

在这皇宫之中,蝼蚁一样。

可禁不住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呀!

她就是权倾后宫的梨贵妃……

我本以为陛下宠爱姐姐,夜夜笙歌,那阿姐的日子,定然就是极好的!

可那一天,我就亲眼见到圣上完全不顾忌阿姐尚在月信,强行宠幸。

阿姐足足在寝宫哀号了半宿,天亮之后,陛下只丢下了一句“晦气”,就扬长而去。

我的阿姐,从前是那么娴雅端庄的一个人,而此时,却赤裸着遍布伤痕的身体,破败的,就像个七凌八落的娃娃。

我紧紧搂着阿姐,她努力伸长了胳膊,想擦干净我腮边的眼泪。

阿姐:“别哭,囡囡千万别哭!”

我姓姜名文娉,这名字还是阿姐特意为我求来的。

原本按照阿爹的意思,随手让我叫个“猫猫,狗狗”也就算了。

我是有了阿姐,才有了姜二小姐的身份。

可我还是更喜欢听阿姐唤我“囡囡”,女子被囚,似我,也似她……

阿姐也是从那天开始,便一直缠绵病榻的。

自从入春,阿姐的身子就越来越差,每说几句话,就必咳血。

阿姐的血咳在帕子上,朵朵红梅,又是一番韵味。

自从阿姐生病,就不能再侍寝。

之后,这寝宫上下的奴才们,也萧索起来,每天只有我端药伺候。

"阿姐!"

最近我只要每次一见到阿姐,说话就必带哭腔。

阿姐到底年长我两岁,沉稳不少,安慰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无事!我与陛下都商量好了,等我死后,就送你出宫,多带些银钱,去瞧江南烟雨也好,去塞北牧牛放羊也罢,只是别再回姜家了……在那里,你不会自在的!"

我含泪垂眸,"可是陛下害死了你!"

阿姐重病重,仿佛就连呼吸也没了力气。

"想当初我那孩子没的不光彩,身子早就破败了,这不是陛下的错……"

我姐姐死在春末夏至,落樱缤纷。

圣上哀痛七日罢朝,可第八天,我却又亲眼见他又提了一个女子为贵妃。

那姑娘水嫩水嫩的,瞧着比我还面嫩几分。

二人如同老树和藤蔓,痴痴缠缠的,扯也扯不开,拽也拽不断……

后来我如阿姐的愿出了皇宫,成为了一名“行脚尼”,去江南瞧过了蒙蒙细雨,也去塞北看了天地辽阔。

那还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这样大的雪,盖住了天地,也盖住了往日的回忆不可追昔。

伤口里淌出的不一定是血,可一定会结成冰川。

阳光下晶莹甲剔透,人一碰便化了,碎了,不能提及。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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