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子安红豆
四月,初春。
偶然路过的风,轻拉着枝上红花的手,惹得整个枝条都开始阵阵发笑。那树下,正有一少年,对着绿丛里的点点红意出神。
倏忽,一抹亮红从树干后头飞出,接着是一串铃一样的笑声,笑声中含糊不清的藏了个名字,须得有心人才能听懂。“秦哥——”那少女又喊了一声,清脆响亮中带着一点羞涩。
这时,那少年才缓过神来,望向那少女。“烟儿,你怎么来了?”疑问里满是惊喜。
“秦哥,我来找你帮个忙,不知你是愿意呀还是……”烟儿故意把语速慢了下来,语调里带着些撒娇的味道。
“自然是愿意的。”秦哥忙答了,又补上,“帮烟儿的忙,我自然是愿意的。那,是什么事儿呢?”
眼见那烟儿眉眼一挑,灵眸流转,润唇轻翘,急急地跑到跟头,拉了秦哥的衣袖,又侧头瞥了一眼秦哥,微咬下唇,含羞地拉着他向前跑去。
眼见着快到了自家门口,却又灵巧地绕了个弯,从小门进了后院。这后院有烟儿打理着,自是繁花似锦不必多说,倒是那石桌上的小盒子引起了秦哥的注意。打开来一看,里头端坐着一颗菩提子。拿起来一看,底面已经被切掉,对应的上头,也做了一圈记号。烟儿双手撑着头,正在期待地注视着他。
“怎么?想要个骰子?”他看到烟儿点了点头。“那好吧,就给你做一个。”
他看着被切得参差不齐的底面,笑着摇了摇头,让烟儿找个粗糙的东西,把菩提子好好磨一磨。过了一会儿,烟儿拿来了磨刀石和木屑,问她要皮革,她只说不知道,还称菩提圣洁,沾惹不得血气。他是好气又好笑,却也无可奈何。
嬉笑间,时光如水,悄悄滑走,那骰子在两人手中被打磨得愈渐温润光滑。眼见着快要做好,秦哥却以天色欲晚为由告辞,捎走了那枚骰子。烟儿拦着他要抢,却没能成功。
次日清晨,烟儿侍弄花草,见着昨日装菩提子的盒子开着,正欲走过去将其关上,就看见了那已做好的骰子,雪白中透出一点纯正的红。骰子底下,压了张字条,字虽不好看,却一眼就知道出自谁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娇香淡染胭脂雪
烟儿身着素衣,长发垂腰,在闺房里不安地走动。今日,那窗格上的画,似乎都比往常灵动了一些。纸糊的窗,令那外头的景色融成一片一片的颜色,虽然只看得个模糊的轮廓,可还是忍不住望上几眼,朝着秦哥的方向。
“小姐,该换装了。”循着声音望去,那人手上端着件火红的嫁衣。烟儿回过神,让下人帮她穿好了,便开始对镜梳妆。
烟儿感受着那木梳一下一下,将自己乌黑的秀发打理得整齐,又一圈一圈盘成一朵花。铜镜中的自己,变得有点陌生,正想着,两朵红云就飘上了脸颊。
“小姐,这胭脂还没上呢,脸怎么就这么红了?”烟儿听了这话,感觉脸像烧起来,娇嗔着说要撕烂丫鬟的嘴。闺房中笑闹声不断,大家都像吃了蜜桃一样甜。
待那大红盖头真正蒙上之后,烟儿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这红色虽是喜庆,到底蒙上了双眼,看不清前路,多少有些对未知的恐惧。但是一想到那头在等着自己的人,会领着自己躲避一切危险,烟儿又开始期待。
“时辰已到,起轿——”轿子突然间悬空,左摇右晃,烟儿的手紧紧地捏着座沿边的花布。待到轿子停稳时,烟儿被搀扶着下了轿。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只见着一个精巧的玉如意轻轻掀开了那火红的盖头,那张从小看到大的面孔映入对方眼帘,从郎骑竹马来,到一生一世一双人,静静地看着,连时光都仿佛停滞。
“烟儿,真美。”
塞上燕脂凝夜紫
明媚的阳光斜斜地照在烟儿的脸上,闪得那肌肤像是玉琢的。今日天气晴朗,两人便去溪水中划船。夏荷已经盛开,淡淡的粉色飘在浅滩上。小船慢慢地滑,船后荡开一圈一圈的水纹。几只野鸭在荷花丛中自由进出,小船就随了它们,一齐进入了粉色里。
烟儿探出身子,想去摘一朵,手刚碰上那朵荷,身子就一个趔趄,跌入了水中。冰冷的水花飞溅到秦哥的脸上,他伸出手想抓住烟儿,烟儿却在水中没了踪迹。
“烟儿!”秦哥惊恐地呼喊,突然从梦中醒来。
是雨,原来是雨。
营地里的棚子,搭建得随意,凄风苦雨常常自顾自地进来,与这些可怜的离家人相伴。夜色深黑,星辰虽明,却照不亮前路。耳畔有风,风声凌厉,脸上有水,不知是雨还是泪。越是夜深人静,越是难捱。长夜难眠,好梦不常来。今夜好容易才在梦里见了一回烟儿,却又被这漠北的风雨坏了兴致。
刚来这苦寒之地,还想着男儿当壮游四方,借此看看边疆盛况,以为能见着壮阔,却偏偏只见着了苍凉。戍边生活单调而沉闷,每天重复着前一天的工作,疲累得失去意义。而如今,连这份安宁都无福消受。
大将军遭小人暗算,回京领罪,新来的人毫无将领之才,敌军趁此起而攻之,我军已经输了好几场。大将军走前,曾要我们誓死效忠于国,尽管他也知回京便是死罪,还是没有抗旨。再不出三五日,这英勇赴死的大旗,也就将是我们这帮弟兄接起来了,只是可惜,怕是见不到烟儿了。
晓光冲破厚重的云层,照在大地上,那紫色的土在金光的照射下,红得像血,更像新婚时,揭开盖头看到的烟儿脸上的胭脂色。
秋叶深深淡淡红
远山由绿化为赤。绿是思念,红是等候。那人已走了一月有余,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新婚后不久,就有征兵的告示贴出,哪里是征兵,简直是来抓壮丁。明写着的叫人去建功立业,实际上只能作那功成的万骨。
秦哥说要去的时候,烟儿百般不愿意,强哄着留了下来。可谁知这征兵之人却如虎狼,强行上门要人,每家每户必须有人前去。不止如此,还要上缴钱粮,打点军官,方可让参军之人稍稍好过一点。无奈之下,烟儿还是与秦哥作了分别,想要远送而不得,只好独守家中等秦哥归来的消息。
几天前,曾来了一封信,急急打开,想看看秦哥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拆开来,却是秦哥在路途中写的,字里行间还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让烟儿等其凯旋。看着信,烟儿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豆大的泪珠摔倒纸上,把墨迹都杂碎了。
烟儿已经好久不出门,一出门就会看到那些和秦哥一起看过的景色。触景不但生情,还伤身,若是整日以泪洗面,怕是等不到秦哥归来。干脆躲起来,闲了就读书,读那些结局美好的书,读累了就做女红,绣上鸳鸯和牡丹,盼望心上人早点回来。
一朵红苏旋欲融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终于有回音传来,只不过,这从远方来的消息,让生活,失去了最后的希望。连个盼头也没有了,连尸首都无法见上一面,归来的,只有噩耗的只言片语和安抚家人的一点钱财。街巷里,哭泣和哀嚎此起彼伏,那些在还剩希望的日子里强行装出来的欢声笑语,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早已溃不成军。
异乡游荡的孤魂,不知能否找到回家的路,或是继续在那片大漠上忠心守卫做着无意义的坚持?连忌日都没有,连悼念都成了奢求。烟儿只觉得周围开始天旋地转,和平日里大有不同。是不是时间倒流?是不是人死复生?
再睁眼时,烟儿躺在自己家里。儿时的装饰一个没变,床前的帘子上还有自己编织的福袋。她心下一惊,自己这是回到了小时候还是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烟儿啊,好女儿,你醒了啊。”母亲沙哑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这是……怎么一回事?”烟儿不确定自己所经历的几分真几分假。
“小姐晕倒了,就让人抬会家里了。小姐您别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烟儿愣了一下,真的,原来是真的,秦哥已经不在了。那今后,自己孤身一人,要如何过下去呢?丈夫战死,膝下无子,孑然一身,烟儿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却只能忍受着这黑暗。
又过了一月,烟儿正在房内誊写账本,只听得屋外吵闹,一问,才知道是父母寻了媒人,正商讨自己的婚事。待媒人走后,烟儿跑去跪在双亲面前啜泣:“烟儿不愿改嫁。”可是父亲不允,直说当初同意嫁给秦哥就是一个错误。并说亲已经定好,下月八号,便是良辰吉日。烟儿还有抗议,便软禁了,锁在房中不准出来。
海棠不惜胭脂色
屋子里一片红色,喜庆至极。梳妆台上吊着的那粒玲珑骰子,一点正对着眼睛,里头那粒红豆,也是灼灼的红色,烧得心生疼。
丫鬟拿着吉服走进来,烟儿什么都没说,乖乖换上了,端坐于铜镜前。镜中人相貌没有太大变化,可是眉眼中的忧愁却很是显眼。不过三月左右,烟儿所憧憬的生活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对镜梳妆,早已没了心情。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再也见不到相见的人,还有什么心思摆弄胭脂呢?
丫鬟自是知道小姐心头不畅快,却不敢违抗老爷和夫人的指令,只得轻轻为小姐上了淡妆,想来即便是这样的日子,小姐也不会情愿扮红妆似火。谁知刚画完,小姐却开口:“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上这么素的妆?要比我三月前出嫁更艳才是。”说罢,便自己抿起红唇,又往脸上狠狠地抹了胭脂。
丫鬟以为小姐是故意对着干,想要劝阻,却发现小姐的明艳动人,有从前不曾见过的美丽,便放了心,等待时辰,搀扶小姐上轿。虽是侧室,排场却一点不小,四抬大轿,敲锣打鼓,比初嫁还要热闹。
再上轿,烟儿已没了当初那种紧张感,还掀起了轿子侧边的帘子,望向外头。外头是一汪清水。荷花早已谢,只留被时间搓成褐色的残荷,凄凉地望着水面。烟儿让停了轿子,独自下了轿,缓缓走向了那池荷。
“小姐!”
烟儿只当做没听到,固执地向前,将那玲珑骰子挂上了一只残荷。六面红透透的骰子,被风摆弄着,坠到了池里,再看那挂骰子之人,也消失在了水中,只有些红色的脂粉飘到水面上,不过,被风吹开,那明艳的红妆,也淡得看不清了。
琅琊令之胭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