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用了四百多年布了个局,背后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上原多少也能察觉到。
“遥记那一日你与我促膝长谈,说想回到魔都城,拿回你该有的东西。”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对座的那位,“可这些年来我越发觉得你想要的不仅仅只是都城帅位那么简单。”
玄烨直言道:“我在南丘军这么多年,洗心革面,连面容都洗得变了样。人心嘛,总也会跟着变的。”
虽然在魔都城里有祖宅,但上原从前常年驻守祷过山,进驻南沙军后也鲜少离开。他对魔都城里的人和事都知之甚少。他只听说约摸五百年前,穆烈那叛徒在魔尊跟前得势,夺了都城帅位,将旧主踢去了祷过山。至于玄烨这个人,他无从了解。
但就这四百余年的变迁里,玄烨的变化他看在眼里。
他是不是玄烨本尊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敌人,这便够了。他要让叛徒付出代价,更要让罪魁祸首也得到报应!倘若玄烨的目标当真是魔族的尊位,那么他也将不惜代价地助他一臂之力。更何况在这么多年的相处中,上原亦发现此人确实有统领魔族的潜力。他不似王城里的那位,只贪图权利与欢愉。玄烨的目光要深远得多,也足够有勇有谋。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应声允来者入内。
蒯丹见屋里有人,立在门口有些踌躇。
玄烨见势便起了身,“我尚且还有些事要吩咐你手下的将领,便就不作陪了。”
蒯丹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顺手合上了门板。
“你今日不是要带着邯羽学骑鹿蜀?”上原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这么快就完了?”
“没辙……”蒯丹踱步去到他榻前,“本想拿我那宝贝给他练手,但它一见到邯羽就像见到仇敌似的,骑都不给骑,差点将人就地踩了个对穿。”
“怎么突然这么凶?”
“这他娘的谁知道呢!”蒯丹说着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那小子身量跟个小娘子似的,我寻思着给他找头母的来,他又死活不乐意。”
上原那张不怎么爱笑的严肃脸此刻竟也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亏你想得出!但凡是个有骨气的汉子,这事搁谁身上都不乐意!”
“我那也是没辙了不是!”
他见此时上原的心情还算不错,便决定趁热打铁,碰碰运气。蒯丹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连声音都不自觉地降低了几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原帅,我思来想去,咱们营也就只有那么一头带把的鹿蜀在体格上适合邯羽。”
上原闻言一瞬默了。
南沙军里体格娇小但行动迅猛的公鹿蜀,只能是那一头了。
蒯丹见他脸色骤变,觉得自己还是操之过急说错了话,遂赶紧盲羊补牢,“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提,那老祖宗脾气也是犟得很,未必……”
“也罢!”上原沉声道,“白鹿年事已高,指不定那一日也就随主去了。好吃好喝供养了它那么多年,是也得在它身上收回点本钱。你便找滂老去牵来,随意处置,如果那小子有命消受的话!”
他没想到上原能应得那么痛快。蒯丹本也就是想试上一试,还以为铁定要吃个闭门羹,孰料还真的得手了!一想到那老祖宗的驴脾气,他此刻竟还有点骑虎难下的尴尬!
蒯丹是当真觉得邯羽那小子可能没这个命去消受那头身小脾气大的祖宗!
上原看他杵在原地发愣,遂就问他,“还有事?”
蒯丹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这里有一份心诀,你拿去。”他左手一扬,“你既然不善魔道术法,也正好跟着一起学一学。若是那小子没被白鹿踹死,你就顺便教他一教。他不识字,你得念给他听,让他背下来。”
摊上了这么个小子,蒯丹觉得自己真真是造了孽了。这都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要进修魔道术法来为难自己!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是以从来没在那方面下过功夫。
伸手接过那份心诀,他有些气馁地道:“若原帅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去了。”
塔基边上,邯羽正蹲在那里背口诀。他的记性还算不错,那口诀又短小,方才蒯丹在他耳边叨叨了几遍他也就记得差不多了。他嘴里念叨着,手里还在比划着,是蒯丹教给他的控制鹿蜀缰绳的手法。远远看去,就好似是在施展巫术,有点儿神神叨叨的。
蒯丹刚从阶梯上下来就见着了这一幕,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十分欣慰。年轻人就是上进,与他们这群上了年纪的老匹夫到底不一样。这人呐,在军中生活过久了难免有点儿得过且过,拼劲有余,上进心却早已经不足了。
他走过去拍了拍邯羽的肩头,“起来,爷爷带你去见祖宗!”
邯羽正练得专心,背后遭遇突袭,一个趔趄差点摔成狗啃泥。他堪堪站稳便回身道:“干嘛呢,想吓死老子是不是!”
蒯丹一本正经地吓唬他,“小命先留着,等会见了祖宗再死也不迟!”
说完他便仗着体格上的优势,拽着他不由分说地往跑场去。
蒯老爷说走就走,还走得大步流星,可怜邯羽两条腿根本来不及听使唤,一双崭新的鹿皮靴子不一会儿便蹭了一层的黑土。
他边调整脚下的步伐边气急败坏道:“不是才刚回来,怎么又去?”
“见祖宗!”
刚才在那里怎的么不一起见!”他好不容易才跟上了蒯丹的步伐,“来来回回跑,你也不嫌累!”
“正好磨一磨你的新靴子!”蒯丹手上用劲儿一带,就将人带到了身旁,胳膊肘绕着他脖子一夹,大手往他头顶揉,“这祖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没有原帅的许可,谁都不能动它!”
邯羽被夹在他的臂弯下,猫着腰站也站不直,狸力崽嚎丧般吼道:“再压更矮了!”
蒯丹充耳不闻,照着他的头顶又恶劣地揉了一把,“要我说,原帅虽然对你挺严厉,但还是疼你这个年纪最小的!老祖宗都肯让你骑着玩儿,你得知道感恩!”
邯羽也不是个傻子,能被称为老祖宗的,多半脾气不怎么好,得哄得宠,得顺着毛来伺候!
“鹿蜀是个什么脾气?他那是不把老子的命放在眼里!”他犟了半晌,“老蒯,你松开我!”
这一嗓子,吼得蒯丹登时一愣,不仅手上松了力道,连脚下的步子也顿住了。
“你……”他怔怔地看着他,“你方才叫我什么?”
邯羽被他夹得头晕眼花,闭眼嚷道:“你管老子叫你什么!”
他夸张地扶正了自己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那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散去。待到启眼时,他看见蒯丹正站在自己的跟前,目不转睛。
邯羽怔愣住了,不确定道:“不就是叫你一声老蒯,你干嘛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他眼眶微红,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却又好似看到的是当年的朝露。
“老蒯”这个称呼,只有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沙三小姐叫过。
邯羽见不得他一个大老爷们这般婆婆妈妈,只能宽慰道:“一个称呼罢了,你不老!一点儿都不老!”遂还摸着自己的良心,并着三根手指指着老天爷同他保证,“真的一点儿都不老!”
蒯丹回过神来,眼中满含着思念,他脸上泛起了慈爱的笑,声音却有点哽咽,“无碍,以后便这么叫吧!许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怪想念的!”
他说完便自顾自地继续往跑场走,邯羽跟在他身后好奇道:“从前谁还这么叫过你?”
“这南沙军的旧主。”
他兀自哦了一声,“那小娘不都死了六百多年了,她那时就叫你老蒯?”
“从前我跟在老将军身边,算是看着露帅长大的。在她眼里,我大约是老了吧!”
“我觉得她是在睁眼说瞎话!”邯羽边走便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显老!”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能比。”
“但你胜在有经验啊!不像我,什么都不会,被人嫌弃!”
“都是积年累月磨炼出来的。只要你肯学,过个百来年,也未必会比兄弟们差!”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了一片狭小的林子,便迎来了前方的辽阔。
此时头顶的日头已经跃过山脊攀得很高了,跑场上的鹿蜀也比之前要多了许多。它们或低头啃草,或扬蹄飞奔。铁蹄踏得脚下大地震颤,叫人依稀可以想象到他们在战场上的英姿与腾起的气势。
邯羽不免又生出了一阵向往,他想要征服这种桀骜不驯的野物,驾驭它,让它俯首称臣。
“我带你去见的这一头,是昔年露帅的坐骑。她走了以后,军中便再无人适合它。一来是因为它个头小。二来它只认主,脾气也不怎么好。”
蒯丹带着他往跑场的另一端去,那处有几个茅草棚前后错落地布着,正有一位老者拾着干草往里扔。
“那是滂老。别小看那个老头,他可是南沙军里真正的老人。在我还是个同你一般大的毛头小子时,他就已经在这里照看鹿蜀了。”他说着便挥手朝那老者打招呼,“滂老!”
那老者许是真上了年纪,即便蒯丹扯着嗓门喊他,他都听不见。
蒯丹面露尬色,对邯羽说:“他年纪大了,耳朵不那么灵光了!”
邯羽望了望他那花白的头发,有点佩服地道:“这么多鹿蜀,就他一个老头管着?”
“其实南沙军的鹿蜀不需要怎么管。除了母的以外,每一头都有自己的主。主子靠它上阵杀敌,平日里自然会亲力亲为过来照看。滂老嘛,也就是照顾照顾那些母的,帮着下崽,外加伺候祖宗。”
邯羽遂就调侃了一句,“敢情那祖宗是妻妾成群了,还当真是个祖宗!”
蒯丹哈哈一笑,“祖宗一身的白,不敢给它配种。它太特别了,怕配出来的小鹿蜀披着一身黑白相间的条纹,挺辣眼睛的!”
他这一句描述实在太有画面感,叫邯羽忍俊不禁,噗嗤一下就笑出了声,“那可惜啊!都是个老祖宗了,却还是个雏!可怜!可怜!”
那老者总算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与欢快的交谈声,他回头寻声一看,就跟这南沙军里所有的老人一样,也愣了神。
蒯丹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是邯羽,咱们营新来的小兵。”
滂老回神的同时却还是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邯羽迎着他的目光也打量了他一番,觉得这是个挺精神的老头,虽然耳朵已经不好使了,但看起来还能活很久的样子。
蒯丹的那股子热情劲儿依旧,“他年纪小,还没长开,骑不了那么大个儿的。他又是个男孩子,骑头母的也实在不像话。这不,我和原帅商量了一下,准备让他试试白鹿。”
滂老猛一回头看向蒯丹,眼珠子瞪得溜圆,不可置信,“他要试白鹿?”他好似没听清似的,“白鹿?”
邯羽有些茫然地道:“怎么了?不能试?”
“那可是三小姐的坐骑!”
蒯丹知他定然不乐意,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此时便耐下心来劝他,“白鹿是露帅的宝贝儿子,这没错!可露帅都走了六百多年了。这么多年下来,你好吃好喝伺候着,它蹄子都没占过战场上的泥巴。眼见着已经到了暮年,临走前总得让它做点儿贡献!”
“我就乐意让它白吃白喝享清福!”滂老白了他一眼,“它是三小姐的心肝儿,谁都不能碰!就算是原帅亲自来说,”他摆了摆手,板着一张坑坑洼洼的老脸坚定道,“也不成!”
邯羽这才觉得这老头已经老到了偏执且不讲理的地步。
见劝说无用,蒯丹只得将那老头拉倒一边咬耳朵。邯羽干站着,也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那老头间或回头打量了他几眼,眼神有点儿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