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陈静秋的对面,笑着听她絮絮叨叨,差不多唱了一个小时的独角戏,她不乐意了,怒道:“难得有时间在一起说说话,还带你这种不吭气的。”
我拿起面前冷掉一半的咖啡,轻抿一口,杜尚说过,冷掉的咖啡就像毒药,我从来不问“难道你喝过毒药?”他那么爱面子,肯定是要生气的,他生气的时候我就遭罪,毕竟现在除了他,我很少和别人交流,语言功能急剧退化,我暂时还不想丧失这项功能。
我咽下那口“毒药”,说:“我是一直都挺有时间的,只是你们太忙了。”
陈静秋斜眼瞥我,语气里略带揶揄:“要是当年你选择周越,早和他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去了,还有时间在这儿装小资。”
我不生气,她一向这么针针见血。
陈静秋豪气记仇,却也最是心软。
陈静秋说:“阿离,我们这儿樱花快开了,反正你也闲着,就来玩玩吧,包吃包住。”
冲着最后一句,我当天晚上买了机票,直奔武汉。距离毕业,我们已经有好些年没见了。
陈静秋因为陈爸爸的关系,在W大当了一名小讲师,她说:“天天和二十开头的小年轻在一起,感觉自己的心理年龄老上不去。”
我回她:“那多好,没有代沟,找个十八岁的青涩小男孩来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
她却有些恍了神,脸颊出现可疑的红,我讶然:“该不是真有小男人了吧。”
她没回我,我也就不多问。
四月武汉的樱花开得很纷乱,我没有骚客文人的感伤情怀,暖风一吹,看着纷纷扬扬的花瓣雨,就想起了苏枕书的《岁时记》。
她说由秋到冬,又从春入夏,她们一起去看看银阁寺的月亮,鸭川的流水,奈良的樱花,贺茂桥的葵祭,彼此映照扶持,走过岁月。
看着一旁的陈静秋,我突然有点想流泪,她牵着我的手挤过人群向深处走去。
(二)
晚上,我和陈静秋头靠着头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亮起的屏幕,扫了一眼,到武汉已经差不多一周了,我的丈夫大概才发现我不在家。
我接起电话,陈静秋盯着我猛瞧,我有点承受不了超负荷的电力,转身走向落地窗前。
杜尚对我说:“注意安全,玩得开心。”
然后通话结束。
窗外的万家灯火,温暖不了暗黑的夜。
陈静秋起身靠在床头,幸灾乐祸:“现在有没有一点后悔啊,瞧你选的男人。我就不明白了,周越当初对你那就是一二十四孝,偏你这万恶拜金女,追悔莫及了吧。”
我拿起身边的枕头砸她,她轻轻松松接住,向我挑眉,却又有一种暗藏不住的担忧。
电视里播着很老的电影《滚滚红尘》,那是第一次周越和陆宁曼约会时看得片子,我只看过一遍,后来看《色戒》,回想这样一个故事,却只记得玉凤的那么一句:“他把他的心交给他的梦,我把我的心交给他。”韶华说:“为什么,你们还那么年轻。”
其实,女人一旦陷入爱的沼泽,她会生死相随,遑论一心,就像章才能之于沈韶华,易先生之于王佳芝,胡兰成之于张爱玲,无论他是何等身份,她愿意背叛世界来呵护她的爱。
周越对我很好,只是我们之间并非恋人,他喜欢陆曼宁,我没有问过他们之间的以前,只是知道就那么十三年,周越只看得到陆曼宁。
我不喜欢周越,我羡慕这样一段感情,所以,电影散场,看着落寞的挺拔身影,我决定帮他一把。
每次,买给陆曼宁的东西都是我下楼帮他拿的,数不清有多少次,多到周围很多人都以为我和周越在一起了,我也不解释,也许一解释会让陆曼宁不再接受他的一次又一次的心意。
陆曼宁不喜欢他,但却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礼物。
在这样的剧情里,我扮演的也是恶毒的人,我这么帮着他只是想知道这样一段爱恋能持续多久,所以即使我知道他的爱情是得不到回应的,我也不会善意地告诉他“放弃吧。”
(三)
四月末,陈静秋和我一起回到曾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城市,我说:“静秋,住我家吧。”
陈静秋却对此嗤之以鼻,我知道她不喜欢杜尚,当年周越独身一人离开时的背影刺激得她两个月没理我。
她说:“你就后悔吧,你是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像周越那样对你了。”
听着她的气话,我只有无所谓的笑笑。
后来,我的婚后生活确实让她嘲讽了很久,我知道她是担心我,不想眼睁睁得看着我的一室寂凉。
回家之前,我在花店买了两株新鲜的百合,进门前,却发现我的丈夫居然这么早就在家了,看了一下手机,是周日。
我将花插入花瓶里,敲了下书房的门,没人应,我打开一半时看到杜尚还有他的康秘书。
我总不能理解为什么秘书要千篇一律的年轻貌美,就像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讲工作要在家,还要靠那么近,近到转个头就能唇碰唇。
杜尚看了我两眼低低地说了句回来了,算作打了招呼。
康明珠只冲我笑了下,便低头和杜尚谈论一些我听不懂的报表。
我讪讪地关上房门,给他们泡了两杯茶送进去。
幸好没让陈静秋同我一起回来。
洗了澡,我就上床睡觉,好久没做的噩梦却再次浮于脑海,我梦到我的第一个孩子,刚刚成型的它化作一滩血水,我梦到盛怒中的杜尚,他说我欺骗他,他说我狠毒,他说不会让我好过。
所有人都很困惑杜尚为什么会选择我,在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我问过他,他很认真地告诉我:“因为你是我孩子的妈。”
我觉得嫁给他并不是最坏的选择,即使他让我无法捉摸,即使他不爱我。
被梦惊醒,我感受到环在腰间的手臂,我转过身,看着杜尚,他就这么撞进我的眼眸,即使和他皮肤接触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有种无法释怀的空虚,我看不真切他,我的视线已经模糊。
耳边依稀能听到他说:“我们要个孩子吧。”声音还是那么凉薄。
我说好。
(四)
后来杜尚真的已经不抽烟,喝酒也很少,下班后也是早早地回家,回家后总是看着我吃这喝那。
我很恐慌,整晚整晚地噩梦连连,再过几月他就真的三十岁了,也许我该是给他自由的时候了,却真的是舍不得,我知道我爱着这个男人。
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我希望即使他不爱我,我给不了他幸福,而我还能和他相守到老。
在我准备起草离婚协议的时候,杜尚妈妈找到我,她还是那么高姿态,她说你如果生不出或是不想生,请放过我的儿子。
我的大脑一片晕眩感,耳鸣也越发严重,最后看到的只是杜尚妈妈气愤离开的身影。
走出茶社,我游荡在马路上,匆匆往来的人群就像一道道风景穿插而过,不留痕迹,腹中的绞痛使我不得不蹲下来,微风吹来爆炸着我的身体,忍受着被动的酷刑,追随索取我该承受的衰亡。
(五)
五月,我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婚礼。
陈静秋坐在我身边,不住埋怨:“本以为可以当你的伴娘,你说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就领了个破证,婚礼也没一个。”
看着对面的新人,恍惚中却好像看到了杜尚,领证那天,我窝在他的怀里,我说,等到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再办婚礼,让孩子当花童。
杜尚笑着说,那我们争取生对龙凤胎。
泪水噙满眼眶,欲坠不坠,一旁的陈静秋看了我一眼有点慌了,声音都有些不稳:“别人的好日子,你可别哭,不然还以为你和新郎有一腿。”说话时,还忙着找纸巾。
我破涕为笑,人群中,我好像看到了陆曼宁,她那么幸福,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我们都不认识,我想走过去问她:“你还记得周越么,还记得他么?”
为什么所有的痛苦都只有我承担,为什么你那么幸福,我却身在地狱。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周越,他感激地看着我:“谢谢你,阿离。”
我扯着嗓子喊:“不是的,不是这样,是我害了你。”但嗓子一片疼痛,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惊醒的时候,杜尚睁着眼睛看我,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将我的心片片凌迟,他冷冷地说:“虞阿离,你他妈的真行,挂念的人还挺多。”
我知道,一切都毁了。
我起身穿上睡衣坐在落地窗前。
我忘不了周越的绝望,他是那么年轻,在周越喜欢陆曼宁的第二个七年,为了给陆曼宁买一份让她看得上眼的礼物,周越一天打三份工,最后为了凑足钱,去黑市卖了两次血。
在这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里,周越没能够得到陆曼宁的倾心,而我,始终只是个残忍的观众。
毕业那年,周越约我在天台见一面,我依约前往,那天的天空蓝的像是随时会哭泣,周越就这么站在边缘,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去,我的声音颤颤地:“周越。”
他转过身,那么瘦,一下子感觉那么苍老,我的心跳剧烈震动,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变得灰白而又朦胧。
(六)
杜尚又开始抽烟,抽得很凶,在我身边时浓重的烟草味加上陌生的香水味会让我呼吸不过来。
我坐在他对面,将薄薄的纸推至他面前,他眼睛赤红一片,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他了,穿着蓝灰色的V领毛衣,依旧冷峻。
他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离开那个家前,他狠狠地说:“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从来都是杀伐果断的一个人,我曾喜欢他这一点,现在却厌恶至极。
如果此刻,他能转身,会看到我已经痛得蜷成一团,眼睛模糊一片,胃里搅成一片,我蹲在厕所里对着水池吐着,直到虚脱地倒在地上。
十天后,办完所有的手续,我踏上去往西藏的旅程,有人说那儿离天最近,躺在草原上,感觉云就在头上,伸手就能摸到,如此圣洁的地方是能荡涤丑陋的灵魂的吧,有时睡过去,醒来看到盘旋天际的飞鹰,总感觉自己也会有一场自导自演的天葬。
陈静秋找到我的那天,我是真的倦怠了,她死死握住我的手,笑着咒骂我:“死丫头,你倒是真成骨感美女了。”
只是,镜子里已经消瘦得脱了人型的人到底是美是丑,我真的已经看不清楚了,我抬眼喊她:“静秋。”
只一声,她已是泪流满面,抱着我狠狠地哭。
(七)
陈静秋将我带回了武汉,我不想死在冰冷的医院,那么几天,漆黑的房间里,我痛得牙齿打颤,话也不能说的时候,陈静秋就这么抱着我,她哭着说:“咱们去医院吧。”
我想活着,但我不愿意在医院等死,我坚决地摇头。
有时候身体麻木,感知不到痛苦的时候,我会给她讲杜尚,讲周越,她会在我耳边絮絮地说:“这都不是你的错,他们都是坏人。”
一年前周越对我说:“爱情真的死不了人,可它会捉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爱她,现在的我恨她......死生面前真的什么都不是大事。”
那时他的眼神空洞的让人害怕,后来,他死了,自杀,受不了等待死亡,那种凌迟的感觉真的会让人发疯。
周越是我见过最长情的人,为了一个记忆中美丽的眼神,坚持了十四年,直到自己无法再爱她,那年卖血感染上艾滋,没有人会知道才二十二岁的他有多么绝望。
陈静秋看着我一脸心疼:“为什么要让你知道那么多,让你承受那么多。”
我说不了,只在心里低低叹息,这些都是我自找的,如果那时我没给周越带去希望,也许他可以摆脱感情泥淖,也许现在他也可以意气风发,也许他会说完没有说完的话“阿离,谢谢你......”
(八)
我的最后一个冬天特别冷,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是暖洋洋。
陈静秋推着我走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最终我还是来到这里,只是我感觉不到,只偶尔闻得到消毒水的味道。
我努力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细细的阳光洒下来,在不远处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向着我走来,那么熟悉,鼻尖萦绕着清爽的味道,他蹲下身子,大手包住我的双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老婆,我们回家吧。”
我靠着他,万般郑重地说“好”,就像我幻想了好久的我们的婚礼,在神圣的地方许下一世“我愿意”。
他来过吗,我真的见过他吗,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我只想等一朵花开,不期待一个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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