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选之子——
俊美的婆罗门之子,这个善恶而可无知识的儿子将成长为伟大的贤士和僧侣,成长为婆罗门中的王。
所有人都热爱悉达多,悉达多令所有人喜悦,所有人都对他兴致勃勃,可是他,悉达多却无法让自己喜悦,无法让自己略有兴致。悉达多的灵魂悸动不安,他心中的怆然一日胜过一日。他充满渴望的精神容器仍未盛满。他想拥有自己的阿特曼,这就是悉达多的想法,也是他的渴望,他的痛苦。
离家出走——
悉达多希望加入苦行者的行列,希望离开家,成为一名沙门,希望父亲不会阻挠。
父亲先是一言不发。悉达多依旧交叉双臂纹丝不动,父亲心生不安。又一个小时后,父亲心生忧虑。一小时后,两小时后,父亲望向窗外纹丝不动伫立着的儿子,心中充满恼怒和不安,恐惧和痛苦。破晓前的最后一小时,第一缕晨光照进屋舍,婆罗门看见悉达多的双膝轻微颤栗,但他的脸没有颤栗,他的目光专注于远方。父亲意识到悉达多已不在他身边,他已离开家乡,离开他。
深沉的父爱——
你即将步入林中,成为一名沙门,如果在林中,你寻得至高无上的幸福,就回来教我修习。如果你只收获幻灭,那也回来,我们再一道祭奉诸神。现在却和你的母亲吻别,告诉他你的去向,至于我,清晨沐浴的时辰已到了。我要去河边了。
世界是苦涩的,生活即是折磨——
路上遇到的这一切都让他不屑,一切都是欺骗,都散发着恶臭,谎言的恶臭。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一切都在腐朽。悉达多唯一的目标是遁入空无,无渴望,无愿望,无梦想,无喜无悲。这是他的目标。
缄默的悉达多站在如火的骄阳下,疼痛和焦渴燃烧他,他站着直至不再感到疼痛焦渴。他从沙门处学到很多,他通过受苦,志愿受苦和战胜疼痛,饥饿,焦渴和疲惫,走向克己。
离开沙门,奔向乔达摩——
我已对法义和修习感到怀疑和厌倦,我不再信奉圣贤的言辞。
离开佛陀,离开乔文达——
别忘了,乔文达,你已是佛陀的沙门,你拒绝了故乡和双亲,弃绝了出身和财产,弃绝了自己的意志,弃绝了友谊,这是法义的要求,佛陀的意志,也是你的心愿。明天,哦,乔文达,我将离开你。
与佛陀告别——
愿他们遵循法义,实现宏愿!我无权论断他人的生活!唯独对自己的生活必须做出判断。我必须选择,必须放弃。我担忧我的“我”只是表面地、虚假地获得安宁,得到解脱。而事实上,我的“我”却仍在生存、壮大。
佛陀缓步离去,他的目光和神秘的微笑永远镌刻在悉达多的记忆中。“这般目光和微笑我从未见过,如此行走端坐之人,我从未见过。惟愿我也有这般目光及微笑,能如此行走及端坐,如此自由,神圣,隐晦,又如此坦率。如孩童,又饱含秘密。
只有潜入自己最深处的人才能有这般诚挚的目光和步伐。佛陀劫掠了我,但他会馈赠得更多。他夺走了我的朋友,那曾经信奉我,如今信奉他的朋友;那曾经是我的影子,如今是乔达摩的影子的朋友。而他所馈赠的,则是悉达多,是我的自我。”
觉醒——
他意识到他将自己过去的生活也抛在了身后的祇园。他踟蹰独行,沉迷于充斥内心的情感中。
“我要拜自己为师,我要认识自己,认识神秘的悉达多。”
他,一个已切实苏醒和初生之人,必须彻底从头开始生活。此刻,世界隐匿于他的周围,他孤单伫立如同天际孤星。此刻,悉达多比从前更自我,更坚实。他从寒冷和沮丧中一跃而出,他感到:这是苏醒的最后颤栗,分娩的最后痉挛。他再也不回家,再也不回父亲那里,再不回去。
尘世生活——
如若人能毫无希求,质朴而天真无邪的看待世界,世界何其隽美。当人单纯、觉醒,不疑专注地穿行于人间,世界何其隽美又妩媚。
所有这自古有之的一切,悉达多一直熟视无睹。他从不在场。而现在,他归属其中。
如此听凭内心的召唤而非听凭外在的命令是善的。
之一:迦摩罗
不,沙门我不怕,难道一个沙门或婆罗门会害怕有人来抢夺他,侵吞他渊博的学识,他的前程和他深奥的思想吗?不会。因为这些只属于他自己,他只会把这些奉献给他想给的人。迦摩罗亦如此,欢爱亦如此。伽摩罗的嘴唇固然美艳嫣红,但你若试图违背迦摩罗的意志去强吻它,便不会得到一丝甜蜜。情爱可以乞得,可以购买,可以受馈,也可以在陋巷觅得,却唯独不能强夺。
你必须去做你会做的事情,以赚得钱财、鞋子和衣裳。否则一个穷人是不会有钱的。你会什么呢?
“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认准目标——
迦摩罗:“如果我不帮助你,又会怎样?”
“你会愿意的。你看,迦摩罗,如果你将一粒石子投入水中,石子会沿着最短的路径沉入水底。恰如悉达多有了目标并下定决心。悉达多什么都不做,他等待,思考,斋戒,他穿行于尘世万物间,正如石子飞入水底——不必费力,无需挣扎;他自会被指引,他任凭自己沉落。目标会指引他,因为他禁止任何干扰目标的事情进入他的灵魂。这是悉达多做沙门时学到的。愚人们称其为魔法,愚人以为此乃魔鬼所为。其实魔鬼无所作为,魔鬼并不存在。每个人都能施展法术。每个人都能实现目标,如果他会思考,等待,斋戒。”
之二:商人
世事看似如此。各有所取,各自付出。这是生活。人人都付出他拥有的。
不要责备,亲爱的朋友!责备向来于事无补。释怀吧,朋友,不要因责备而伤害自己!
他接纳人们带来的一切。就像当年他热衷于侍奉诸神和做沙门时一样。他全神贯注,激情饱满的和众人游戏着,这游戏令他快活,偶尔让他愉悦,但是真实的生活却擦身而过,无法触及。
如同一个人在玩球,他同他的生意以及周围的人玩耍。他冷眼旁观,寻得开心。而他的心,他存在的源泉却不在。那眼泉十分遥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与他的生活无关。几次,他为他意识到的这一切感到惊恐。他希望自己也能满腔热情,全心全意地参与到孩子气的日常行为中。真正地去生活,去劳作,去享受,而不只是一位旁观者。
轮回——
长久以来,悉达多虽不属于尘世,却经历了尘世声色之娱。指导他生活的一直是思考,等待和斋戒。他内心仍是个沙门,他和孩童般的世人间彼此依旧陌生。
一些富人常见的面貌渐次显现在他脸上:焦躁,涣散,无情,贪得无厌,饱食无度。富人的灵魂病逐渐侵袭他。
如面纱,如薄雾,倦怠一天天席卷悉达多。每月浑浊一些,每年沉重一些。像一件新衣随时光变旧,失去往日华美的色彩,出现斑驳、褶皱、衣边磨碎,四处破损,抽丝。悉达多离开乔文达后的新生活已经枯萎。
世俗将他囚禁。情欲、贪欲和惰性,以及他最蔑视、时常嘲笑、视为最愚昧的唯利是图俘虏了他。他拜倒在钱财下。赚钱于他不再是游戏和琐事,而是枷锁和负荷。
他感到自己被深深的悲哀包围。毫无价值,自己过着既无价值,有意义的生活。了无生气,他没有得到任何珍贵的,值得保留的东西。他孤单伫立,空洞得如同岸边遇难的破船。
多年来,他走过多少平庸、荒芜的路,没有崇高目标,没有渴望,毫无进取。多年来,他一直在浑然不觉中试图且盼望成为世人。而他的生活却因为他怀着别样的目标和忧虑,远比那些孩童般的世人更加不幸和贫穷。
赴死——
悉达多远离城邑,步入林中。他只清楚,他不会再回去。多年的生活已一去不返。他尝够这生活的滋味,到了恶心的地步。他梦中的知更鸟死了。他心中的鸟也死了。他深困于轮回的牢笼。似一块吸饱水的海绵,他尝够厌恶和死亡的味道。他浑身腻烦,浑身痛苦,浑身充满死意。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诱惑他,愉悦他,安抚他。他只盼忘掉自己,得到安宁,甚至死去。
河水映出他灵魂骇人的空虚。他长眠的魂魄猛然复苏,他辨认出自己的蠢行。
此刻,他喜悦的爱上他所见的一切。此刻,他也见到曾经病入膏肓的自己,他曾不爱任何人,也不爱任何事。
他想,我的人生之路确实古怪曲折。少年时,我只神明和献祭。青年时,我只知苦修、思考和禅定;我渴求梵天,崇拜永恒的阿特曼。壮年时,我追随忏悔者生活在林中,漠视肉体,忍受酷暑严寒和饥饿。之后我又奇迹般的与佛陀和他至高的法义相遇,关乎圆一世界的真理如血液般在我体内奔涌,但我又不得不告别佛陀及其伟大学说。我失去精神家园,荒疏思想,忘记圆一。然而我心中之鸣鸟尚未死去。为重新成为孩子,为从头再来,我必须变蠢,喜恶,犯错,必须经历厌恶,失望和痛苦,可我的心赞许我走这条路,我的眼睛为此欢笑。为了重新找到内在的阿特曼,我必须成为愚人,为了再活,我必须犯罪。
哦,摆脱羁绊,自由自在,真好!呼吸着洁净的空气,真好!我痛恨那富人、贪婪者和赌徒的世界!痛恨在那可怕世界里生活多年的悉达多!痛恨那自我放弃、自我毒害、自我折磨的悉达多!又老又恶的悉达多!不,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我做的不错,我必须赞美自己,我终结了自我憎恨,终结了可恶荒谬的生活!我赞美你,悉达多!愚蠢多年后又能思想和行动,又能听见心中明了的欢歌,又能跟随它!
今天,他是快乐崭新的悉达多。
新生——
船夫:难道不是每种生活,每一种劳作都很美好?
你瞧,你也学会足履实地,学会沉寂并向深处探寻。”
悉达多永不停歇的向河水求教,首要的学会抛弃激情和期盼,不论断、无成见地以寂静的心、侍奉和敞开的灵去倾听。
人一旦战胜时间,放逐时间,一切世上的苦难与仇恨不就被战胜,被放逐了?
一个真正的求道者,真正渴求正觉成悟之人不会接受任何法义。但得道之人却认可任何法义、道路和目标。没有什么能将他和其他万千筑永恒、通神冥的圣贤隔绝。
伽摩罗逝去,他比以往更深刻的体会到生命不灭,刹那即永恒。他倾听河水奔涌,沉浸在往事中,被一生的时光触摸簇拥。
遇见儿子——
瓦稣迪瓦:我得和你谈谈,我看到你折磨自己,你很苦恼。亲爱的,你的儿子让你担忧,我也担忧他。这只小鸟在另一个巢穴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他不像你出于憎恶和厌倦逃离城邑和富裕的生活。我多次求问河水,可河水只报以嘲笑,它笑我也笑你。它颤抖着嘲笑我们的愚蠢。水归于水,年轻人归于年轻人。你儿子呆在一个让他不快的地方。
老人的思想可不会与孩子相同,他们心境苍老平静,连步态都跟孩子不同,难道这一切不是对孩子的强迫和惩罚?让他回到孩子中,回到他的世界。
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难道有人曾被父亲和老师一路庇护?亲爱的,你相信有人能避开这条路?或者小悉达多能,因为你爱他,你愿意保他免于苦难和失望?但是就算你替他舍命十次,恐怕也不能扭转他命运的一丝一毫。
他要回城里,他做的对,别忘了这点,他做的真是你耽搁的事。他设法走自己的路。
悉达多深爱着逃走的孩子,他的爱像一道伤口,他感到伤口的存在不该只为在心中溃烂,它应该风化,发光。
觉醒——
如今,他待人比从前少了聪明,傲慢,多了亲切,好奇,关心。他见到那些常客——孩童般的世人,不再感到陌生:他理解他们。理解并同情他们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冲动和欲望掌管的生活。他感同身受。尽管他已近乎完人,只承受着最后的伤痛,却视世人如兄弟。他不再嘲笑他们的虚荣、欲望和荒谬,反而通晓他们,爱戴敬重他们。
他看到人们为欲望而活,因欲望不断创造、出行,征战,不断受难。他爱他们,他在他们的每种激情,每种作为中看到生命、生机,看到坚不可摧之物和梵天。他在他们盲目的忠诚,盲目的强悍和坚韧中看到可爱和可敬之处,世人和学者,思想者相比应有尽有,除了唯一微不足道的东西,自觉对生命整体的自觉思考。
一切未受尽的苦,未获得的救赎都会重来,苦难从未改变。
此刻,悉达多不再与命运搏斗,不再与意志作对,他的痛苦已然止息,他的脸上盛放喜悦。
又遇乔文达——
一个探求之人,往往只关注探求的事物。他一无所获,一无所纳,因为他一心想着探求,被目的左右。探求意味着拥有目标,而发现则意味自由、敞开全无目的。可敬的人,你或许确实是位探索者。但你却因努力追求目标,而错过了眼前事物。
智慧无法言传。知识可以分享,智慧无法分享,它可以被发现,被体验。智慧令人安详,智慧创造奇迹,但人们无法言说和传授智慧。
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世间存在的一切皆好。在我看来,死如同生,罪孽犹如神圣,聪明等同愚蠢。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只需我的赞赏,顺从和爱的默许。
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爱乃头等要务。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藐视世界,不憎恶时间和自己,怀抱爱,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
乔文达深深鞠躬,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流满他苍老的脸。如同火焰点燃他心中最深的爱和最谦卑的敬意。他深深地鞠躬到地,像端坐的悉达多致意。悉达多的微笑,让他忆起一生中爱过的一切,忆起一生中宝贵和神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