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像是做噩梦了,不然在半夜里没有人会将眼睛如此突兀地睁开,他是被自己的梦惊醒的。此刻他皱着眉头,像是在回忆梦境,又像怯于去回忆梦境。
他侧过头看到枕边的女人,她依然在沉睡,在昏暗安静的房间里鼻息显得如此重而长。他静静地看着她,此刻总算将从噩梦中醒来时爆发出来的恐惧感收敛起来,心跳也渐渐平缓下来,于是呼吸在一小阵混乱后,也和于重而长。
临睡着前,周易回想起的是他与伊莎贝拉的邂逅,于是他顺便谢了不漏。
不漏是周易的狗,是一只不怎么对陌生人叫唤的雪纳瑞。不久前的傍晚周易就是牵着它在社区里溜,一个女人走上来摸起了不漏的脑袋。
当时来往人不多,周易老远就看见了她的身影,他用余光不时地扫去,好像早知道她会走过来。
外国人天生会笑,所以他们很少戴口罩。她的笑就很友好,让对此道很陌生的中国人一时间难以消化,于是容易受感染。
她逗着不漏,她说:“它很可爱。”
她也很可爱,周易笑了笑想到,遂问:“你不怕它咬你吗?”
“不,可爱的小狗不咬人。”她的口气很确定,似乎这是一条定律。
周易点了点头,他明白有些人就是胆大,又开玩笑道:“可是中国有句老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欧!”她笑了一声,用力地点头道:“是的,我家养了一只兔子,叫JuLuLu,它经常咬我。”
“JuLuLu是什么意思?”
“就是巨鹿路,我在巨鹿路买的它。它呢?”她摸着不漏问。
他笑着说:“不漏。”
她笑着问:“那是什么意思?”
“它是我的兄弟——bro。”他笑着答。
她大笑道:“那你就是不漏不漏!”
见周易笑而不答,她又问“你住这?”
“是的,刚刚搬来”
“好吧。”她依然逗着不漏,但转而看向周易,片刻后问:“嘿!我晚上会和朋友去酒吧,你和我一起去吗?”
周易听到这个邀请的时候显然皱过一下眉头,眨着眼迟疑了一下,挤出假笑道:“嗯……今晚看来没时间,下次吧!”毕竟初次见面,面对这般热情的邀请,心中却本能地防备。
她叫伊莎贝拉,法国人,蓝眼睛,红头发。在这座江南小城里做平面模特,她就比大部分外国女人漂亮了,当然也比大部分中国女人开放。
见她冲着手机傻笑,她的朋友问:“新的男朋友?”
抬头的时候,伊莎贝拉笑中又多了一份得意,答道:“是的,他很帅。”
“你了解他吗?他的过去?工作?”
“会了解的,男人很好了解,只要你愿意。”
“他怎么样呢?”
“你知道,很多中国人似乎话并不会太多,而且也不懂得享受生活。”
“怎么说呢?”
“他原本抽烟,也喝酒,但现在这些都不沾。他有时候会对于我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感到疑惑。有时候他饿了也会忍着,对我说想吃什么,之后又说算了。我感觉他可能有些懒惰。”
“我觉得他是个会克制的人啊。”
“也许是,他情绪总是控制得很好,前两天我楼下的那个邻居——你知道的,投诉我走路声音太大的那个糟老头——又来吵架,他倒非常斯文地和那老头说了一大堆中文,对于那老头的大呼小叫他一点不动怒。”
“噢!那他可是个好男人。他是什么星座?”
“欧!巨蟹座!”伊莎似乎提起了兴致。
“那应该没错,巨蟹座的男人对人很温和啊。对你也很好吧?”
“谁说不是呢?”她笑了起来,“但我可不是什么温和的女孩,那老头要是再来投诉,我可不会低声下气。”
餐厅,伊莎喜欢吃披萨,喜欢芝士、蛋黄酱。
身后一桌也是外国女孩,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她们说的是法文嘛?”周易笑着低声问道。
“不,她们是俄罗斯人。”伊莎也笑,只是带着轻蔑。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伊莎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笑道:“我今天做了一件坏事。”
周易问道:“是什么?”
“我下楼时,按了楼下那老头的门铃。”
周易也轻声笑了起来,“那的确是一桩坏事。”
“这样好吗?”伊莎淘气地问。
“不,当然不好,”周易停了停,“不过我们中国有一句话叫做:事不过三。所以……”
“所以我还能去再按一次!”伊莎抢道。
“不!事不过三是一种宽容,给做坏事的你改过的机会。”周易笑着说:“就算他不知道是你干的,但情绪也会因此受到影响,最终,我觉得还是会强加到你头上……当然,罪魁祸首其实就是你。不过,记住,事不过三。”
“不要拿一千年的道理来说现在的时候,时代在进步。”
周易摇摇头,道:“一千年前一加一是二,一千年后,一加一还是二。所以,千万不要重复做坏事,那是傻瓜做的事情。”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伊莎递来了最后一块,显然她已经吃不下了。“请问你需要来第三块披萨么?”
“欧是的。”周易接下了披萨,咬下一口道:“既然是好东西,就可以接受了。”他摸了摸肚子,其实也已吃不下了。
楼下那男人又来了,铁门被砸得很响。可是没人走路,周易和伊莎已躺在了床上。砸门声好像每一下都砸在了人心里,让听到的人莫名地浮躁。周易依然尽量克制,他拦住了伊莎,跑去开了门。伊莎紧跟在后面,看表情就知道发飙只需要任何一句废话。
手不可能把门砸得这么响,周易开门后先查看了对方的双手,一把老虎钳,钝器。
此时三个人里两个人的脑子已经发热,争吵根本不可避免。
周易一边拦着伊莎,一边低声道:“你有话就好好说,手上拿着这个东西干嘛?”他语气略显尖锐,显然也有了怒火。
“我拿这个怎么了?我打你了?”那个半老头人很矮小,吊门却很高。就像是狗,越矮小,越爱叫,因为它们怕。不知他是否有心纠缠,眼神里除了愤怒竟然还有一丝‘你奈我何’的刁钻。
伊莎从厨房抽出了水果刀握在手上,又把手隐在暗处,用生疏的中文叫道:“你要试一下?你要试一下?”
周易将伊莎往后推,尽量控制气氛。老头似乎一口恶气已消了一半,而伊莎的动作也似乎有了效果,他道:“我神经衰弱,有动静了就会睡不着!”
周易松了口气,道:“是的,我们会注意。有什么问题,明天心平气和地谈吧。”
“你们注意点!”似乎准备走了,那老家伙用老虎钳指着伊莎:“下次没这么好说!”
伊莎几乎跳了起来,喝到:“欧!你进来!你要我叫警察?你要我叫警察?”
“你叫!”老家伙怒喝:“外国人来中国撒野?报警报警!现在就报警。”
没人注意到周易转身进屋时的表情,他只是突兀地走进了卧室。
伊莎一愣,这懦弱的男人!她失望地在想。
周易已经出来了,他穿上了外衣,嘴里嘟哝着什么。
砰!
枪响了,老家伙倒在了地上。伊莎根本来得及没注意到周易出来了,还带着枪,伊莎根本不知道他有枪。
“欧!天呐!”伊莎的心随着枪响也炸开了,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弹眼落睛,“欧!天呐!天呐天呐……你杀了人……”她不断地重复着,她想吐。
周易把那老家伙的尸体拖进门,接着把门关上。“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他是第二个,又是一个!你看呀,又是一个!”周易的表情看上去显得十分扭曲,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泪水从脸庞抖落,他说:“事态从不受控制,人也一样,你永远无法预测结果,不是么?”
伊莎此时根本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继续站着,还是坐下,手应该摆在哪,身体应该卷曲着还是挺直点,她不知道该继续念叨还是闭嘴、还是说些什么?她只能感觉到自己从内而外地在颤抖、痉挛。
周易深深地了口气,表情麻木,脸色惨白,他好像突然冷静了下来,好奇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伊莎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这句,于是脱口而出:“事不过三……”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