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是我给石老师取的外号。他本名石有玉，最大的特点就是那双丹凤眼，虽然具备我想象中所渴望的神采，遗憾不够大，所以投射出来的光芒显得纤细，就像他的身材。之后几年，我与他之间的故事很多，觉得最精彩的还是我们之间的无数论坛之争，就像多年前书坛的兰亭论辩。每次争论，他那双眼睛是最具杀伤力的，就像一股股尖锐的铁线直穿透你的思维神经。集锦如下几个回合：

第一幕

时间：某日上午十二时

地点：教师餐厅圆形饭桌

论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饭间，不少老师在感叹我们学校管理漏洞多，学生素质差，家长素质更差，教师社会地位低等等，一片怨声载道状。饭毕，石老师轻轻放下碗筷，清了清嗓子。）

石：各位，请容我说两句。在座有几位也是从这所学校读出来的吧？（同时指了指我）

我：嗯，是啊。

石：我相信，其他人也差不多是从这样的乡镇中学考出去的吧？

众：差不多吧。

石：过去我们父母辈的人，很多都没读过书吧？

我：我妈也是文盲，呵。

石：既然这样，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来抱怨自己的学校呢？又凭什么看不起现在的学生和家长呢？要说管理，我们在这读书时那才叫差，我自己就是一半靠自学走过来的，还补习了一年！要说家长素质，相比过去那么多文盲，好歹大都进过几天学校了！学生也是，现在条件这么好，哪个不是从幼儿园一路读到现在？不比我们差！

我：问题是，现在留守儿童那么多，缺爱少陪伴的，还不如我们以前呢。

石：正因为如此，不就需要我们老师给他们多一点关爱吗？连我们都嫌弃他们，还能指望别人？这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和这个时代所需要肩负的责任！

我：可是，凭什么要老师来担负家长的责任啊！何况付出那么多，得到过社会的承认吗？工资多涨一分了吗？

石：我们从事的是一项事业，而不仅仅是工作！

我：你看老董（我们学校唯一的一个高级教师），不是天天小酒二两，小麻将搓着，工资领得最高，无忧无虑，小日子开心着呢。

石：你觉得他对得起那几文工资吗？况且老董年纪差不多是你我的总和（有那么点夸张），我相信他年轻时也付出过，牺牲过。虽然现在不该如此，而我们更不该如此！

我：还有小王，来这里工作两年就找关系改行了，照样风风光光。为什么只有削尖脑袋想跳出教育口的人，却从来没有主动从其他行业进入学校的人？你怎么解释！

石：一心只奔功利，置千千万万农村子弟于何？我不屑！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竟无言以对。一看，饭桌旁只剩下我俩了。

第二幕

时间：某周六下午七点

地点：石老师家里沙发上

论点：应试教育与精英教育的利弊

（我拜访“石头”家，酒饭之后，两人都有点微醺。由谈生活、工作直至教育理念。）

我：你说奇不奇怪，我们地方大部分初级中学的校长都是让体育老师来当的？

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英雄不论出处。

我：在过去，校长都是一些儒雅有文化而又德高望重的长者。学校不应该是人文气息相对比较浓的场所吗？

石：现在九年义务教育已经普及，初中教育最大的压力就是常规管理，没有一个铁腕领导是行不通的。撇开教学成绩不说，当下不出安全事故的校长就是好校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我：这不是太简单粗暴了吗？现在也大力提倡素质教育，怎么能为了整齐划一的管理而泯灭学生的所有个性呢？像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统一的校服和统一的发型。青春，不就应该是多姿多彩的吗？更何况他们这个年龄是最在乎外貌的。你看，单薄的校服四季同款，热不能减，冷不能添，真心可怜！特别是男生的发型，一律小平头，这和监狱有什么两样，难怪学生们私底下都称咱学校为“第三监狱”呢，哈哈！

石：这我不能苟同！没有这样的强硬管理，学校就乱成一包糟了，这样的例子很多。另外，素质教育不能丢，但应试教学更不能丢，注意，我说的是应试教学，不是应试教育。

我：可一味追求平均分，对于有发展空间的学生很不公平！逼迫那些本来就没有学业前途的学生多学一点，或让他们勉强上了高中而又考大学无望，简直就是对教育资源的浪费！还不如多培养几个有潜力的好学生更实在，孔丘弟子三千才七十二贤罢了，他的平均成绩又怎么算啊，呵呵。

石：你说的这个属于精英教育和底层教育的矛盾了。据我说知，最早在西方社会出现的严重的阶级固化现象，就是源于各阶层教育理念的不同和教育资源的分配不公有关。义务教育就是底层教育，我们的努力就是要缩小这种差距，尽量实现教育公平。就像我们的高考，再怎么改革都不可能改变一考定终生的本质，因为这对于最广大的农村学子而言，是最公平的一种竞争方式。

我：那学校就得替家长和社会承担很多的责任了，老师的工作重心也只能偏向原本属于家教范围的那部分，以及保育，完全忽略了精英选拔的功能。普通家长当然乐意拱手奉送他们的职责了，那以后的社会教育又该如何面对？

石：所以啊，这就需要我们的所谓牺牲和奉献精神！

难怪家长们都推崇“石头”这样的好老师。

第三幕

时间：某夜凌晨十二时之后

地点：小镇上一个叫“阿翠”的烧烤摊

论点：优秀教师的标准是什么

（几个老朋友聚会，只有我和“石头”是老师。酒喝得差不多了，关于教师责任的争论越来越激烈。）

甲：过去的那些老教师，领着几十块钱的工资，照样兢兢业业地教书，对学生又好，和家长的关系也很密切。可现在的很多老师越来越不负责任了。

乙：工资越加越高，奉献精神却越来越少。听说有些老师在学校里不好好教，等放假了又收钱补课，真没良心！

丙：不是说老师是 “春蚕” ，是“蜡烛”，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吗？说好的无私奉献呢？

……（他们越说越激动了）

我：（饮干了最后一杯酒）诸位，请听我说。首先，过去家长尊敬老师是可怜的成分大，因为那时候的老师确实很穷，比不上一个普通的农民。其次，补课的现象有，但暂时只出现在一些发达城市里功利心蒙蔽了责任心的个别教师身上。然后，那些所谓的赞誉都是拿来鼓励社会地位低的人，就像教师节、护士节、妇女节、儿童节等一样，只有处于弱势地位者才会被赋予一个特定的节日。你听说过公务员节、男人节吗？另外，怎么又没人去质疑号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那些干部，真的全心全意了吗？

石：过去的家庭，孩子一生一大堆，老师偶尔培养出一两个人才都被家长感恩戴德，那是因为对老师有绝对的信任。现在就一两个孩子，都当宝似的供着，老师稍有不注意就会被家长嗤之以无能，还要拿出那套诸如“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的鬼话来辩驳。什么快乐、民主、鼓励和赞美等等，现在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一旦泛滥就不可收拾了！

我：什么叫无私奉献？难道要像过去某些媒体上宣传的那样，忙得连自己爹妈或孩子的死活都不顾，只关心学生们的成绩吗？连儿女或父母都当不好的人，怎么配当老师！

石：所以，一个优秀的老师首先得是一个优秀的父母，然后才能培养出优秀的学生。有句话说，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会为别人超越自己而高兴，那就是老师。这同样适用于在座的你们，以及所有当父母的人，不要把培养孩子的全部希望都托付给学校，你们的责任更大！

全场哑然。

第四幕

时间：暑假某一日中午两点左右

地点：小镇德康药房

论点：关于朋友的定义

（德康药房的店主是我比较要好的朋友之一，姓唐名健，老成略谢顶。除家和学校而外，这里是首选的休闲场所。这天我和石头来找唐医生喝茶聊天。）

唐：来点普洱？生的熟的？

石、我：（异口同声）生普！败败火。

唐：放假不去外面转转？

石：家里老人都不太方便，算了。

我：要说出去玩，我最喜欢的就是单独和你们仨一起了（还有一位没有出场的独孤老师）。如果以轻松程度排位的话这是首选，咱仨臭味相投又不讲究吃住，最自由也最开心！

石：（微微不屑）说说你的排位我听听？

我：首选我说了，其次是我们四家人一起出游，孩子们有个玩伴也不用太操心；再就是自己带着一家老小出行，司机就我一个，最操劳！

石：呵呵。想不想听听我的排位？

我：你说。

石：其实也不复杂，刚好和你相反，倒过来就是。

我：呃……那就是说和朋友一起出游是最不开心的喽？

石：不是不开心，是压力最大！良心和责任的压力。你看，把老婆孩子和父母丢在家里不管，自己去开心，成何体统！这不是古代了，女眷不让出门。况且古语有言：父母在，不远游。

唐：游必有方，呵呵。

我：我这是特指轻松程度而言。还记得那次我们四个单独租车去香格里拉吗，那样的开心和刺激，记忆犹新呐。

石：我倒是至今还在惭愧，没能带着一家老小再去一次呢，你不觉得吗？

我：哦，（转移话题）我很想听听你是如何定位“朋友”在生活中的意义？

石：很简单，父母第一，儿女其次，朋友第三。父母别无选择而且唯一，他们的上半生我们无法参与，下半生必须奉陪到底（这话有点耳熟）。儿女呢，我们只能陪伴他们半辈子，余生都得靠自己，所以我们也不必全权为他们规划人生。朋友嘛，虽然重要，只是过客，友谊的深浅和长短得看缘分。

我：基本赞同，但是我要把父母和儿女的位置调换一下。就像婆媳之间的那个死命题一样，还有种假设：如果孩子和妈妈同时掉水里了，你先救谁？绝大部分人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而且不必担心妈妈生气，因为她也会让你先救孩子的。这就是说，人的生物属性就已经决定，我们会本能地把责任重心偏向于种族的繁衍，也就是指向未来！我是不是有点自私？

石：（咬牙中）……

唐：先不说这个，朋友呢？

我：至于朋友，年青时的我也曾一度认为朋友大过天，伤过不少亲人的心。殊不知，我真正的“天”却一直在田地里默默为供养儿女而劳作着呢！现在我也经常会对学生们说：最配得上你们青春的东西，只有学习本身，而不是朋友和所谓爱情！所以，我现在认为朋友当然也不可能比父母和儿女重要，但它是奢侈品，可遇不可求。

唐：嗯嗯，还有人说过这话：朋友是奢侈品，不是拿来用的。

石：那就来定义一下吧。我先：朋友就是生命中不可多得，但又不是必须的奢侈品，所以得珍惜！

唐：朋友就是互相欣赏又能够居高临下地包容对方缺点的那个人，所以不能太计较。

我：（一脸深奥状）朋友应该是生态文明等级和生命文化等级都相当，且能互相提升的另一个自己，可遇不可求也！

（“借用一句话，朋友就是那种在一起啥话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的人”——这是独孤老师后来补上的定义。就像他说的，独孤老师一般不和我们争论这些他认为无意义的问题。）

这些定义也成为了多年后我们之间友谊出现裂缝的深层次原因。

第五幕

时间：寒假某夜二十二时左右

地点：我家餐厅饭桌上

论点：“我”的存在意义

（这是一场小型的朋友聚会，四个家庭组成，酒饭从下午六点半开始摆到现在。孩子们早就吃饱到各房间玩儿去了，等着收拾碗筷的四个老婆哈气连天，用或直接或暗示的方式提醒各自老公该闭嘴了。）

我：（腆着红脸，意气飞扬状）最后总结一句啊，各位。嗯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散……

妻：（截断了我的话）行了，长话短说！别弄这些酸溜溜文绉绉的东西。

我：好吧，听老婆的话有饭吃，我长话短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众愕然无语）想我在这个世上摸爬滚打了三十多个春秋，从教十几载，成果斐然，啊不是，不菲？菲薄？也不对，总之就是成绩不怎么样了！哈哈，想起了——成绩平平。但也不枉此生……应该是不枉此半生的是，娶了这个老婆（指向妻子），以及结交了在座的三位好友，足矣！干杯！

石：（也微醺状）先别忙着干杯。所谓干一行爱一行，这份工作给予了你今天的幸福日子，难道你的追求仅仅只是家庭和朋友吗？

众妻：得，又停不下来了！我们先喝茶去。（散开）

我：不止啊。我有书法梦、文学梦，还有徒步世界的伟大梦想！

石：那你的本职工作呢？你的职业敬畏感呢？别忘了你是一个老师！不是你的工作需要你，而是你需要这份工作。

独孤：我觉得，有些本真的东西确实不能丢。社会赋予你的岗位都是特定的，努力做好它就是我们的本分，也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我：我认为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用来创造基本生存空间的一个平台而已。人生的意义不只是工作上的成就吧？

石：本职工作都干不好，还奢谈什么梦想。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把手头的工作做到极致！

我：世界这么大，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吊死在一棵树上岂不可惜？不去努力试试，怎么知道我的存在还可以开拓多少有意义的空间？何况我这只是利用业余的时间嘛，不影响本职工作。

石：为什么不把业余时间用来提升专业技能呢？比如我平时读的都是些一线优秀教师的专业著作，获益匪浅，越来越觉得自己以前是真不会教书。

独孤：我也觉得放假时候最无聊，还是上班来得充实。

我：多读点文学书不也是提升自己的专业素养吗？包括我练书法，也不仅仅是出于对个人利益的考虑呀，虽然当下传统文化的复苏在学校教育中还体现不够，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的。况且我不断提升素养的榜样示范作用，不也能促进学生的主动学习吗？

妻：（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饭桌边）我们身边就有很多一年到头都不读本书的老师，这怎么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呢？特别是语文老师！我支持我老公。

唐：切，又成教育论坛了！天天这样你们不烦吗？容我说一句，我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让我的家庭越来越好。还记得我们以前有位朋友说的“夫荣妻贵”吗？

我：记得记得，这话当时还一度成为我的人生追求呢，现在不是了，太功利。咱不说工作，单以“我”这个本体而言，其意义真的很难界定。还记得《武林外传》里的吕秀才智斗姬无命吗？首先，生命层次上的“我”是一个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过程体验才应该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不满足于一种单调的重复。其次，从人生意义上的“我”来说，虽有无数种可能，但走到尽头回头看无非就是一排唯一的脚印，所有的可能不过虚设。于是我宁可让这排脚印多一点曲线，以增添人生的精彩度和加强它的质感，无所谓那几条岔出去的旁枝最终又回到主线上。再者，广义的“我”是千千万万个不同时空的我的组合，怎么能把这个我塑造成无数一模一样的 “我”的堆积呢？从审美的角度讲，这样很乏味。更别说，也许还有前生的“我”和来世的“我”，这又另当别论了。听说在另一维度上，宇宙还有不止一个“平行世界”，这些世界里的“我”又是以什么样的意义存在呢？实在太深奥了！（感觉酒精的作用在激动中逐渐消退）

石：你所理解的“我”格局都太小了。所谓大“我”，就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后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不断挖掘路上的金子，心无旁骛，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我就能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社会的进步。这样的我更精彩！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

众：好吧，为了我们的“我”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