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是好几年。
在卢绍绪精心打理下,无论是自家盐号“云德丰”,还是许总商那边的相关事务,都是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卢绍绪一直在周边盐场、十二圩、扬州城三处奔波,协调盐政衙门和各散商的关系。在他的奔波努力下,进盐渠道拓展了不少,销量也提高了很多,生意日渐做大,已经着手在扬州开第二家盐店。
在艰难的摸索中,第一家盐店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开到第二家就顺风顺水了。
彼时卢绍绪已是许之旸的得力助手。因父亲卢达斋耕读治家,卢绍绪自幼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做事风格很是端正大气,不被一些恩惠利益蒙蔽双眼。许之旸深觉卢绍绪很像当年的自己,对他愈发器重。
这几年,孩子们也长大了。
晋恩、粹恩参加了科举,还在继续读书,有时也帮助父亲分担盐店事物,增长见识。亚恩也加入了哥哥们的队伍当中,如今进了书院,每日早起,摇头晃脑地在院子里诵读儒家经典,很是有模有样。
马红缨看着争气的三兄弟,在祭祀卢家祖宗时,总把祭品摞得高高的,拜祖先时也是念念有词。
晋恩、粹恩一转眼到了说亲的年龄。在佩姐的提醒下,马红缨去年就开始不断出席盐商亲眷们组织的活动,在扬州城到处访看年龄相仿、门当户对的姑娘。只可惜门当户对了,年龄就不搭;年龄相近了,家庭又不匹配,马红缨很是纠结。
卢萱萱也出落成秀气水灵的小姑娘了。她现在正在许之旸家后花园的女子私塾读书。这个私塾,原本是许之旸为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和几位表亲家的女孩习字设立的,没曾想办了以后,附近熟识的盐商都希望把女儿送来一同接受教育。索性一期有十来个女孩在里面一同学习,卢萱萱也被塞了进去,进私塾时,年纪算是较大的了。
这日,萱萱从私塾散了学,没有直接回家,从后花园七绕八绕拐进了一个小园子。
园外围墙高筑,几簇茂竹伸出墙外,碧青翠绿,与古朴雅致的院子相映成趣。萱萱沿着卵石地面,弯弯绕绕,不知不觉间就进了绿意葱茏的园子里。
萱萱刚想离开这个误闯的陌生院落,头一抬,一位老者站在她面前。
老者看到有个小姑娘正拿大眼睛瞧着他,不禁莞尔。
“你是谁家的女孩儿呀?”老者开口问道。
“我是卢绍绪的女儿!”萱萱瞥见老者衣着端庄,气质尊贵,一看不像坏人,也就大大方方地告诉他。
“哦,呵呵呵,你是绍绪家的呀。”老者面带笑意:“你不回家,在这里干嘛呀。”
“我放了学,来玩儿。”萱萱一五一十告诉老者。
老者笑得更开心了:“好好,你喜欢学习还是喜欢玩儿。”
“我当然喜欢玩儿啦!我经常在园子里捉小动物小虫子。”
“你一个人么?”
“是啊,我经常一个人逛花园。”
“那以后常来呀。”
“好的。”萱萱对老者很是亲近,仿佛见到了自己的爷爷卢达斋一般:“我以后还来看您!”
“嗯嗯。”老者笑着对一溜烟跑远了的萱萱挥挥手。
萱萱心里也纳闷,这位老者是谁?他为什么会住在这儿?他怎么会认识父亲?
心里有了疑问,也就不顾上玩了,萱萱没在路上逗留,匆匆跑回了家。父亲不在家,母亲正在窗下做着女红,修补孩子们的衣服。
萱萱把一切都告诉了马红缨,马红缨愣了一愣,问萱萱老者多大,萱萱说看起来跟上饶的爷爷年龄相仿。马红缨笑了,说萱萱见到老人应该就是许总商了。
马红缨来扬州后,曾听人们谈论过扬州城几位影响力大的总商,许之旸算一个。
虽然他现在上了年纪了,但依然拥有着极大的能量。他算是一个外来户,几十年前,从早已划分成形的盐商势力区域中,硬是挤凑出了自己的地盘。他和卢绍绪有许多相似之处,二人数年前一见如故。
不同的是,许之旸当年娶了前总商汪梅章的女儿,获得了原始积累。不过他对卢绍绪的大力扶持培养,却是汪梅章没有给予他的。当年的汪总商一直希望儿子能接替自己,因为两个儿子的经商能力都不及许之旸,所以对他各方面多有忌惮,不过,许之旸的妻子力挺丈夫,他们的投资进入了许多行业,生意日渐兴隆。
也许是天意,汪家两个儿子在一次运盐途中遭遇了盐枭,官盐没保住,双双还丧了命。痛失二子的汪梅章,含泪把家业传给了许之旸,自己也油尽灯枯。
这其中惊心动魄、百般滋味,也只有经历的人才能体会。
许之旸对于卢绍绪,是惺惺相惜的。他第一次见到绍绪,就眼前一亮,仿佛见到了初来乍到的自己,这个年轻人有能力,有决心,有魄力,非常不一般。他当时就很希望卢绍绪成为自己的助手,只可惜彼时卢绍绪还是富安盐场的盐课司大使,虽不入流,但也吃着官粮。许之旸当时的话,像有魔力一般,一夜一夜回荡在卢绍绪脑海中,召唤着他想尽一切办法来扬州。
如今,许之旸为卢绍绪打开了门路,使得初来扬州经营的卢绍绪顺利。作为对其一手栽培的报答,卢绍绪也为许之旸的生意多方奔走、尽心尽力。
萱萱上的私塾班上,还有一位名叫黄子菲的少女。
她的父亲也是一名盐商,名叫黄彦平。黄彦平并不是在许之旸盐号担职的盐商,他的家族世代经营,在扬州城也颇有影响力,与许氏常有来往。黄彦平与卢绍绪年龄相仿,二人很有共同语言,关系也近。
萱萱和子菲都是私塾里的偏大女孩了,两姐妹结伴,私塾学习也颇有乐趣。子菲的父母亲戚都在扬州城群居着,散落在各个街巷,今日伯伯乔迁,明日表姐嫁人,后日奶奶做寿,忙得不亦乐乎。私塾一放学,子菲就像个大忙人一样奔走在各个亲戚家,萱萱很是羡慕。
回到小秦淮河畔的家中,两个哥哥随着父亲应酬去了,吃完晚饭,灯烛点燃,萱萱和亚恩在烛光中读书。
“娘亲,我想回去看奶奶。”萱萱突然开口对马红缨说,想到白天子菲说要去奶奶家,萱萱也想起了自己的奶奶,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太太张氏。
“路途太远了,以后一定有机会回去的。”马红缨劝着。
“可是我太想爷爷奶奶了。”萱萱合上书,凝视蓝黑色的窗外。
“爷爷奶奶一定也在想念着你们。”马红缨说:“可是父亲生意太忙,我们现在还没有办法回去,以后有机会一定把你们都带回老家。”
“我还想见朱家妹妹。”萱萱说道。
马红缨惊讶于萱萱居然还记得三四岁时的玩伴,于是笑着说:“也许有一天朱家妹妹也会来扬州呢。”
“真的吗?母亲,你知道朱家妹妹叫什么?”
“我记得她好像叫二妮。”
萱萱跳下椅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爷爷寄给他们的信。
她心里其实是相信的,爷爷奶奶从小那么爱自己,虽然一晃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们了,自己也不认识回老家的路。只能抬头看看月亮,遥寄思念了。
这日,私塾老师家中有事,上了会儿课就匆忙宣布散学。萱萱和子菲相约去逛街。别看萱萱在扬州城也呆了好几年,但真正出门逛街也没几次,多数是有事匆匆路过闹市。彼时的扬州城,教场街、辕门桥、三元街都是极热闹的地方。
她们手牵手来到离家最近的闹市区——教场。教场是三教九流等草根聚集的热闹场所,小吃、杂耍、茶肆、书场……一应俱全。萱萱和子菲一路逛过来,繁茂树荫里楼阁若隐若现,大街上,唱小曲的,说书的,变戏法的,算命的,一摊接着一摊;卖梨膏糖的,捏面人的,吹糖人的,一撮接着一撮。
两个小少女,一个穿着浅紫色马褂衣裙,一个穿着粉色对襟衣裙,俏丽的模样在人群中很是惹眼,一会就被人围上来要她们买东西或者算命。好不容易挣开人群,俩人在树底下你一言我一语。
“可把我挤坏啦。”天气已经很热了,萱萱摇手拼命扇风。
“是啊是啊,逛街也没什么意思。”子菲口很渴。
“我也觉得。”
“我们去哪里坐一坐呗。”
“好啊,去哪呢?”
子菲摸了摸袖袋,里面有几枚私房钱,于是大方地对萱萱说:“我们去茶楼吧,我请客。”
萱萱可羡慕子菲了,马红缨从来不给她们零花钱,子菲的母亲很是开明大方,子菲和兄弟姐妹们有可以自己打理的零花钱。
眼见教场最核心的位置有一座华美的建筑,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占据了很大的面积。大门口的匾额上书有端正俊秀的四个大字“怡园茶楼”。
姐妹俩一前一后进了怡园茶楼。门口的迎客店小二高呼:“二位,楼上请!”
卢绍绪曾带萱萱他们去富春茶社吃过早茶,那是在街巷最深处,一个古色古香的茶楼里。萱萱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富春茶社的人特别多,宾客人头攒动,点心热气腾腾,生活气息浓厚。卢绍绪和许氏盐号的其他几位商人经常在富春聚首,谈论生意或者扬州城其他见闻。
怡园茶楼是个堂皇的喝茶去处,子菲也算是大放血了一把。
她一面忐忑地看着精致的册子,一面用眼睛瞄周围坐着的人,不小心跟萱萱对视上了。
“要不我们去别的地方吃吧。”萱萱摸了摸子菲的胳膊。
“不行不行,说好我请客的。咳咳。”子菲把眼神收回到了菜单册子上。
萱萱支着下巴,观察着茶楼的陈设布置。古典雅致的装修,深红色的木板围了一圈,桌椅也是红木的,看起来蹭光发亮,非常高端。一幅幅字画挂在墙上,增添文化气息。为了观看风景,姐妹俩直上三楼,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很远,甚至能看到萱萱家的屋顶。
扬州城别处也有几家怡园茶楼,不过属这家最豪华,乃是怡园的总店。
“一屉杂色小笼,一叠烫干丝,两碗豆浆,谢谢。”子菲做了回东,两个女孩顿时有种成为小大人的自豪感。跑堂的小二应了声,蹬蹬下了楼,这是顶楼才有的待遇,否则得自己买了端上来。
她们在等点心的时候也没闲着,每个窗户都扒着张望了一下,又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果然风景这边独好!
小二很快把茶点都上了桌。只见笼内躺着两个小包子、一块千层油糕、一个烧麦,加上一个米糕,五样点心造型各异。又精巧,又美观。
两个女孩坐在桌前一样一样品尝着。子菲拨开烫干丝上的姜丝,夹了一块送到自己碟子里,闲扯了起来:“我小叔叔快从法国回来了。”
“法国?是很遥远很遥远的那个国家吗?”萱萱曾听私塾的老师提起过,她对大洋彼岸那个广阔的世界非常感兴趣。
“是呀,我小叔叔很早以前就去那边念书了。”子菲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真羡慕,我家的亲戚都在江西上饶呢。”萱萱抿了口豆浆。
“我也想去法国瞧瞧。”子菲看着远方,心驰神往:“听说那是个自由的国度。”
“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吗?”萱萱问。
“就是想干什么干什么。”
“那么你想干什么呢?”
“可以不用上私塾,可以到处玩,可以跟父亲一样做生意!”
“这些愿望都不太好实现。”
“我还想自由恋爱,嫁给想嫁的人!”子菲面露微笑,笼里的点心也顾不上吃了,被萱萱一筷子夹了个干净。
“算了吧。还自由恋爱,你从哪里认识人啊?”萱萱打破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子菲被泼了冷水,一下子清醒过来,发现最爱吃的千层油糕已经被萱萱放进嘴里了。
“小二,再来一笼千层油糕!”子菲喊了一嗓子。
“卢萱萱,你什么时候也这么现实了?”子菲突然说。
“我娘这些天在给哥哥们物色人选呢。”萱萱神秘地告诉子菲:“我们的婚姻哪里由得了自己做主呀。”
“晋恩哥哥和粹恩哥哥没有自己想娶的女孩吗?”
“他们饱读圣贤书,又一肚子生意经,哪里有时间考虑婚姻大事,这都是我母亲在张罗。”
谈话间,千层油糕也上来了,女孩们继续伸筷子吃。
“是啊,我小叔叔都没有娶亲呢,也是家人在给他物色人选。”
“怎么都在物色呀,可别抢到一块儿去。”
“不会吧,我叔叔可比你家哥哥大一些。”
不知不觉俩人吃得肚皮鼓鼓的,跳下桌来,眼看晚饭是吃不下了。
“我爹爹的第二家店后天就要开了,到时你也一起来玩儿呗。”临走前,萱萱邀请子菲。
“好呀,我抽空参加。”子菲露出她的招牌笑容,露出两颗门牙,调皮又可爱,两个好姐妹一蹦一跳岔开路走了。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有点晚了,萱萱说今天子菲请客去冶春吃了下午茶,不过点得有点多,晚饭就不吃了。
马红缨一听,开始责怪起来:“什么,你们两个姑娘家的,自己跑到茶楼去喝茶,像什么样子。”
“难道我们不可以吗?只有爹爹和哥哥们能去茶楼吗?也没说不让女孩子进呀!”萱萱气得直顶嘴。
“以后还是别去为好!”
“我偏要去!”
萱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把门摔得砰砰响。她时常讨厌马红缨这么没道理地管着她,子菲的母亲就很开明,子菲到处游玩从不多说一句,也时常给她零花钱,晚回家也不会追着责怪。子菲的成长并没有太多束缚,萱萱羡慕极了。
马红缨常管着她,她在外做什么都掐着时间,晚回来一会儿就喋喋不休。房间脏了、乱了,也要说上半天,母亲对哥哥弟弟们宽松教育,对自己却这也不许、那也不行,让萱萱很气恼。尤其是有一回,亚恩和萱萱一块儿晚上出门闲晃了一圈,马红缨盯着萱萱直说,对亚恩却只字不提。
母女俩关系一度陷入紧张,很长时间互不搭理。
不过萱萱跟父亲的感情一直很好。卢绍绪除了有时带两个大儿子做生意,也偶尔带萱萱到城外跑一跑,长长见识,比如去十二圩。到十二圩开眼界,马红缨倒是没有阻拦。
在那个年代,十二圩是扬州极热闹的盐运重镇。自淮盐总栈由瓜洲迁往十二圩,来自淮南淮北的食盐经江运、河运抵达码头,再转运至各省。每年十二圩到盐约两、三亿斤,江面的大小运盐船达两千多艘,船工、水手约有三、四万人。许多知名商号来十二圩开设分号,外国公司也纷至沓来,竞相设立办事处。各种新鲜的业态竞相涌现,文化与经济异常繁荣。
卢绍绪的第二家盐店开在秋季。
第一家店开业时,前来道贺的只有几个同乡和熟识的盐商,悄无声息地开在桥边,桥下撑篙的船夫也未必注意。
第二家店开在运河畔,风光优美,运输方便,地理位置佳。第二家店的开张,动静就不一般了,很多生意场上的朋友前来道贺,即使因种种原因来不了,也纷纷送来贺礼。新店开张前一日,叔父卢达明从老家过来了,同行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绍元和绍文。
听说叔父从上饶老家过来,孩子们可开心了!
卢达明和卢达斋是感情深厚的一对弟兄。卢老太太一共生了六子一女,兄弟们三五一群地聚居在一起,其中卢达斋和卢达明走得最近。如今正值秋天,庄稼开始收割,卢达斋收到绍绪家书:扬州第二家盐店开张在即,盼接父母亲去扬州相聚。
卢达斋回复:不必前来了。你的叔父达明代我去道贺。
卢绍绪收到父亲回信,已经非常欣慰。前两年,父亲信也不回,叔父达斋时常来信描述家里情形。绍绪知道家中一切如旧,父亲身体还是老样子,于是频繁托人带些补品和扬州特产回家。
绍绪从郊外接到叔父的车辆,进了城。这段时期,外面治安情况不大安稳,卢达明已经许久没有离开老家村子,途中休息时听说路上时有劫匪,过路旅人常被拦截。卢达明一路惶惶不安,远远看到高大的扬州城门,见着了绍绪,一颗心才安放下来。
“三叔!”绍绪远远见了达明,行了个大大的礼。只见他眼眶微红,语调哽咽。
绍绪见到鬓发苍白的达明,顿觉自己的心被紧紧攫着,身子也僵硬异常,见到叔父便如见到父亲一般。
“孩子,哎……”卢达明扶住了绍绪,叔侄抱在一起,彼此能感受到身体传来的颤抖。
“叔父,老家那边一切可好?”卢绍绪的声音有些哽咽。
“好!好!绍绪呀,可这一路不太平啊。”卢达明在老家时就听说外头没从前安全了,没想到情况挺严重。
“我也方才听说外面情况。”卢绍绪说道:“叔父一路受累了,回程时我会加派人手护送。”
这些年,两淮一带不时发生一些民间骚乱。摊派、捐纳、高利贷本就压得农民喘不过气,饥荒、灾害时有发生,许多农民无法生存,部分运输车队时常被袭。连沉寂了好些年的水匪也频频冒头,神出鬼没,给往来商船、普通旅客的安全造成了威胁。
卢达明正感叹着世道艰辛,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绍绪的表弟:“绍元、绍文,快来见见哥哥,哥哥一个人在扬州不容易呀。”
绍元、绍文一直在旁边笑着看父亲和绍绪拥在一起,没有打扰叔侄的重聚。听到父亲唤起,两人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叫哥哥。
“哎!”绍绪、绍元、绍文拥在一起,三兄弟年龄相仿,长得也像,从小一起长大,很是要好。
“我们一直惦记着哥哥。想到扬州来看哥哥,但后来到上饶做了生意,一直走不开。”
“你们做什么生意?”绍绪问道。
“跑运输。”绍元绍文没有绍绪那么专心书本,从小就没养出文气来,前些年卢达明一想起两个儿子不肯做些正经事,就一阵上火。不过兄弟俩对父亲的长吁短叹也没大放在心上,两人合伙买了几辆大车,又雇了些工人,到上饶一带干起了运货的生意。
干了几年,居然红火起来,组成了车队,在上饶也开了店面,天天马不停蹄。
“绍绪哥哥,我们这一路也是自家车队送的。”绍元说。
“你们辛苦劳累了。”绍绪拍了拍堂弟的肩膀,叔侄兄弟们纷纷进了马车,他们有许多过去的时光要回忆。
童年时,小绍绪曾是村子里最调皮的孩子,带着堂弟们干过许多“惊心动魄”的事。捕鱼捉虾打鸟这些就不提了,单单是捉弄同村的大叔大妈、姐姐弟弟,就一度令三兄弟在方圆数十里闻名。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绍绪、绍元、绍文通通有了自己的身家事业,尤其是绍绪,褪去了年少时的狂狷,变得成熟稳重,在扬州城做起了正儿八经的盐商,宗亲父辈们甚是欣慰。
马车进了扬州城。一路繁华入眼,绍文绍元看得呆了,忽而被各种摊点街铺锁住目光,忽而被街上行走的美女抓住眼球。卢达斋倒是很多年前来过扬州,进城时还跟大家谈起那时去过的地方,他牢牢记得扬州东边有个茱萸湾,当时老朋友请他在那里吃过早茶,修过脚。只是时间隔得太久,老友也失去了联系,如今来了扬州倒是可以再回味当年了。
“扬州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啊!”开文哈喇子都快滴下来了。
“多看些就习惯了。”开元逗趣道。
“我是怎么也不会习惯的。”开文牢牢拽住车帘子,喃喃自语:“哎你们说,上饶那边的女子怎么就没有这般标致的呢。”
大家都被他逗乐了,一路畅快笑谈,很快就到达目的地。
马车行至客栈门口,大家把行李卸了。马红缨和孩子们早在城里高档酒楼等着叔侄一行了。
惠凤楼坐落在南门一带,周围街巷错落,叔侄四人沿街步行。下了马车,景观更是出色,沿路既有脂粉店、酱菜店,也有大户人家围墙高筑,眼见里面垒砌的假山亭台。不过沿途更多是普通市民的小院落,就像卢绍绪家一样。
华灯初上,惠凤楼今日也是宾客盈门。只见老板芳娘和迎宾的老先生正在大门口揽着生意,许多熟客做着揖进了酒楼,芳娘热情地一一打着招呼。把一批客人引入酒楼,芳娘一眼看到正走来的卢绍绪,一步上前迎着几位。
“卢老板,今儿是家宴呀!”芳娘打量着与卢绍绪同来的人。只见她虽徐娘半老,但云鬓珠宝闪耀,衣着华丽精致,姿态更是美艳撩人。
“是呀,还请方老板多照顾些。”卢绍绪向芳娘拱了拱手。
“那是自然!”芳娘连忙把卢老爷子、两位兄弟模样的男子迎入厅内。绍元学绍绪也拱拱手,绍文则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芳娘。芳娘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
正要进入包厢,突然里面一阵骚动喧哗。几个陌生男子大而化之围桌而坐,卢绍绪环顾四周,确见马红缨与孩子们正在一旁对峙着。马红缨正瞪着那几名男子,店小二也在一旁尴尬地垂着手,来回望着,不知如何是好。
马红缨见到卢绍绪,几步走到他身边道:“我们已经定下了宜兰厅,可是他们几个人冲进来,非说宜兰厅是他们的固定包间。绍绪,这包间本就先到先用,哪还有固定不固定的说法呀!”
那几名男子根本不搭理刚进来的绍绪等人,个个满脸豪横,目光朝天。
店小二赶忙低声劝说:“卢老板,他们是杨总商的人,你们商场上时常往来,请多担待些。这个厅常年确实由他们用着,今儿没人来,我们也就交给贵夫人了……没曾想夫人前脚刚进,他们后脚就到了。”
店小二一脸为难地看着绍绪,马红缨还在气头上:“杨总商,杨总商就可以这么霸道了吗?”
卢绍绪拦住了马红缨:“我们换个厅吧。”
马红缨刚要发作,见丈夫朝她点点头,身后的叔叔侄子们也尚未打招呼,只得忍住了。
“可这……今晚厅都安排满了……”店小二又一阵为难,他既不敢得罪杨云天手底下的人,又怕把许之旸身边的红人卢绍绪一家子赶出去,两头落下怪罪。
芳娘听说有纠纷,立马蹬蹬上了楼,问过缘由后,赶紧跟两家打招呼打圆场。
“卢老板,您瞧瞧,底下人安排得太不妥当了!我给您赔不是了!”芳姐连忙躬身行礼。
坐着的几个人依然交叉着粗壮的胳膊,卢绍绪见他们都不是熟脸,个个长得粗鲁彪悍,估计不是杨云天生意场上的手下,而是一些运货行船的。
“没事,芳娘,既然几位已经坐下了,我们就去别处吧。”卢绍绪示意大家离开。在家人们面前他做出了退让,可这是没有办法之举,毕竟扬州城的“四大总商”,杨云天多年霸占首位的。杨家世袭总商,不仅经营地域大得惊人,而且各种权力脉络皆有渗透,根子是想象不出的深。卢绍绪不可能为了区区一顿晚饭与杨家结下冤仇。
芳姨感激涕零,她把卢绍绪一行带出包厢,对其一顿耳语,命一位手下把他们带出惠凤楼。
卢绍绪猜得没错,占着包厢的,确是杨云天总商手底下行船的几个领头人。这些船老大常年在运河上开船,生活单调,脾气暴躁,到扬州也是流连秦楼楚馆、酒肆赌场,仗着杨云天的势力,四处横行,无人敢惹。不仅卢绍绪见识到了,他的家人们也都感受到了盐商群体素质的高低不同,绍绪一个外乡人走到今日的确很不易。
芳姨手下的小厮把绍绪等人领到了河边一处隐蔽的小别院。此时夜幕已垂,灯烛也不算明亮,卢绍绪隐约瞧见一盆盆造型独特的低矮松树,掩映着这座透露着苍劲古朴的小院。
“这边请。”小厮微微欠身向前,绍绪一行被他带到回字形小院最外面一间厅里。坐定后,几位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为他们斟茶、上菜。马红缨四处张望,这里虽小,但红木墙柱价格不菲,古玩字画陈设精美,比在惠凤楼还要安静,还要有品味。
“这是好地方呀。”卢达明露出笑脸。刚刚经历了那些,本来担心绍绪在他们面前会感到没有面子,但如今另有了安排,心里也踏实了。
“叔叔喜欢就行。”绍绪对芳姨心存感激,怪不得芳姨的惠凤楼在扬州那是首屈一指,各路盐商都喜欢在这里招待客人。惠凤楼不仅菜品美味精致,芳姨的能力也不人能比的。
晚饭用得很顺利,大家酒足饭饱准备离去。带他们来的小厮把一行人从过道引出院子,卢绍绪无意中瞥见不远处一间灯火微亮的厅里,一群人正围着一位老者,他仔细再看,那位老者竟是便装的两淮盐运使邬吉大人。而围坐的人中,除了总商杨云天,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许之旸的外甥——周义嵘。他们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卢绍绪惊讶于周义嵘居然和他们如此熟络,可见交情不是一般。乘着夜色,卢绍绪匆匆离去。
次日,卢达明和绍文绍元被带领着在瘦西湖游了一日,乘船游湖、品淮扬菜,流连忘返。
新店开张,卢达斋看着一家家商号送来的贺礼,欣慰不已。绍元绍文也是羡慕万分,虽然他们二人如今也是日进斗金,但与绍绪的经营相比,着实有着本质的不同。要不说扬州盐商独领风骚数百年,的确是有其道理的。
站在一旁的萱萱是从小听着父亲和两位叔叔的故事长大的。三兄弟小时候都很顽皮,奶奶张氏常常把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编了故事讲给萱萱听。故事里,父亲是带着两位叔叔在树上掏鸟蛋、在河边钓龙虾、在路上挖坑等人的顽皮小子,奶奶张氏绘声绘色的讲述,常把幼小的萱萱逗得哈哈大笑、前俯后仰。时隔好几年,与达明爷爷、绍元绍文两位叔叔见面,那份童年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在一个弥散着薄雾的早晨,卢达明和两个儿子一行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扬州城。
他本想联系多年前那位扬州好友,然而人海茫茫,城巷变化太大,到何处去寻呢。重温了当年的一番景象,卢达明和儿子们带着沉甸甸的礼物依依不舍离开了,两个儿子心中也对扬州城眷恋不已。
“你们对扬州城什么印象最深刻?”在摇晃的马车上,卢达明问儿子们。
“扬州城的美女极多。”绍文说。
“你就光顾着看美女了吧。”绍元笑着指了指,惹得绍文一阵辩驳。
“我觉得扬州城繁华归繁华,但这背后,并不十分踏实稳固。”绍元说道。
“此话怎讲?”卢达明询问长子。
“盐商虽然垄断盐业贸易,生活豪奢,但如今报效捐输压力大,官吏层层勒索,很多人其实陷入了外强中干的境地。如今民间屡现动荡,运盐一旦失去了安全保障,对盐商的打击将很大呀……”
绍元毕竟是长子,自己也在上饶经营生意,看得较深远。两淮盐业如今前路未卜,然而对卢绍绪而言,经营的一大步已经迈开了,他能做的只有马不停蹄,向前飞奔。
叔父一行临走前,卢绍绪加派了两名壮丁同行,但他心里还是很忐忑。马车颠簸着出了城门,卢绍绪站上城楼远眺,一去千里之隔,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秋风卷起黄叶,忽而尘土飞扬。在卢绍绪眼中,车辆一点一点在变小,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