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去过北方,亦没有在家乡等到一场初雪。
于是我在梦里常见到北国厚重的雪雾伴随着昏沉的天幕徐徐落下,便铺开了一片无与伦比的梦幻。于照片或者视频中我常常看到北方的初雪,而在我心里,我常想起诗里梦里的美的不可方物的泡影:“第一粒落在乌鸦翅膀上的新雪。”
一六年冬月,我在第一波寒流袭扰时回家,恰逢看见了为数不多的雪景。便找来望远镜窥探,期待扑捉到从未见过的乌鸦。乌鸦不似麻雀,叽叽喳喳,如今若非深野林区,已不常见。我常想象一只黑色的精灵扑腾着翅膀,在黝黑的夜幕下沾染上南国数年不见的第一粒飞雪,那是无与伦比的梦幻和美丽。我曾告诉自己,二十年间若能遇上一次,便已是人生的幸事了。不想今日,我竟看见了一只松鸦。他通体黝黑,每一只羽毛顺着纹理倾斜向下,朝尾部合拢。羽毛与羽毛间相互摩擦,犹如两张细腻的黑的发亮的锡箔纸,却又填满了光滑与温热。我守的正是时候,雪片开始自傍晚时分昏沉的天空稀窣的落在我的指缝之间,又化的只剩一缕烟烬。
这只松鸦脖颈转动,长的弯转的喙死死抠住了我的眼睛,自额端顺流铺下的羽毛,自眼窝处回转,如同一块黑沉的璞玉。而他的眼睛像极了肮脏小动物赖以栖居的洞穴,神秘、幽暗如同始终朝着外面吐着信子。我觊觎这双能吐着信子的眼睛。这只精灵自这片树干跳到那片,却始终在榛子树的昏暗阴影中盘绕。而阴影之外的阴灰的天幕,如同一张铺展褶皱的画卷底稿。这底稿上一块是榛子树的昏暗阴影,另一块,是飕飕的白雪。
这只松鸦像我,是只结巴,只能发出呀呀的叫声。叫罢后,便拖转这他长长的翅膀扑扇而下。从榛树的树干上跃下,他在我眼中两条分界线的边缘开始盘旋,他的翅膀呼扇的从雪幕边缘划过,再回转盘旋;再呼扇的自雪幕的边缘划过,再回头盘旋。他化做一团盘绕的黑影,于雪幕与昏暗阴影的缝线上徘徊。这只黑影搅得我的视觉都模糊了,他把他身后的黑暗的幕布切的七零八碎。棕黑、炭黑、藏黑、耀黑,我再等不及了,这是二零一六年的新雪,而他的翅膀,即将覆上这世间最令人动容的洁白。
松鸦盘旋着落在了地上的树根上,张望几眼后,它长长的喙开始在爪子下撕扯起来。眼前这只由深黑浅黑构成的精灵无端侵入了一种极为恶心的绿色。它在爪子下撕啄晃动再摇着脑袋吞咽,流脓的暗红色也侵入进来了,然后开始扭曲、混合,散着腐臭于我眼前摇晃。我远远的立着,我的理智、感性、欲望、意志一股脑的打包给现实,然后不经我接受,就把这些捏碎、剁烂塞入我的眼睛里。
这只红的深绿的乌黑的松鸦似乎是吃饱了,双足蹬地朝着雪幕,掠去。
我恍然间惊醒,还推了老婆一把。她是我少年时常常思念的身体,白皙、紧挚、芳香。一头乌黑的长发像极了我时常梦见的乌鸦翅膀。我起床开窗,外面依然平静,南方湿寒,更见不到一粒飞雪。我回房躺下,光打到了她的头发。乌黑的羽毛肆意倾泻枕头上,还泛着点点莹莹的白光。
妈的!又不洗头。
我本想由此搁笔,但却又想讲一个温柔的故事。这不过是一位诗人告诉我他在雪花上读到的故事。每只乌鸦右翅膀上都有一粒不会融化的雪花,那是他故乡的第一粒新雪,每只乌鸦都会理顺他每一只羽毛,这身衣装是世间最美的纯色。而这粒雪花,陪伴这只乌鸦跨过了千山万水,若你有缘看见,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