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为你葬了天下,也终为你的天下,埋葬了自己>
一
传言,凤国有一位太子,他有着天人之姿,以贤德名满天下。
传言,在这世间还有一位可令人闻风丧胆的狼女,终年隐于一片荒寂的雪域里,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因为遇见她的人,皆无一人生还。
曾有人言:“若狼女出世,必将天下大乱。”
她第一次遇见他,便是在那暴风雪的夜里。
他遭到歹人的追杀,逃进了这片雪域。
当那白影从万丈高崖之上,连伴随着漫天飞雪,仿若陨落的天神一般飘然坠下,她下意识的出手救了他。
奄奄一息的人儿从她怀中醒来了,那双仿佛揽尽漫天星辰的眸子睁开的刹那,她浑身一颤,那一瞬间仿若明白了那一句“一眼万年”并非虚话。
于是她便不惜以自己的血做药引,消耗自身的修为来为他驱毒疗伤。
她无名无姓,他便唤她初尘,当她不解地问他为何是“尘”时,他总是温和的望着她浅笑不语。
她是被狼群所养大的,自然不会明白情为何物,爱又为何物。当人们听闻她在雪域里的残忍以及她的冷血无情时,世人便把她称之为“狼女”。
当听到他说要离开的那一刻,她难过了,微恼地问他:“是我对你不够好?你就真的……非要走不可吗?”
他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满是她看不懂的复杂之色,她终是瞥开目光,掩去了眼中的落寞。
等了良久,“如此……你便走罢,走了就莫要再回来了。”轻轻淡淡的一句,隐藏着他人不为人知的难舍与忧愁。
他面色几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想:“如此也好。”
而后便决然离去,却未曾看见,她偷偷的在他后面跟随他走了好远好远,她不知道他当时心下暗许的誓言 ———
“若是他年还能归来,定许你一场风花雪月!”
二
她亦不知,便是在他离开的那一年里,外面六国交战,烽火连天。凤国难逃破城的厄运,太子凤临华沦为俘虏。
听闻,太子被诛刑那日,举国同泣,满城白骨为他而葬。
鲜血染尽满城,青衫变为血衣,在他奄奄一息间,模糊地看见百尺开外自空悠悠而降的那一抹白色,那一袭白裳最是纯瑕而又美好,可是白裳的主人,她握在手中的血鞭却又似火蛇般无情,顷刻间就吞噬了数不尽的生命。
染血的残阳之下,那一声清冷至极的声音,划破天际,穿透那遍野的哀鸣,传至所有人的耳中,震撼了人们的心间 ———
“你们若敢伤他丝毫,便要承担得起这一代价!”
纵然她是孤身匹敌千万人马,但那不死不归的气势也未输他人分毫。
不过片刻,她的周遭尸骨已是堆积成山,最后竟无一人敢靠近她,她脚踩着那满地的尸骨,来至他的身前,看着满是伤痕的他,一时哽咽无声,就连那只握着血鞭的手都似在颤抖。
她缓缓地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将她推开,劝她离开,她却偏偏拥紧了他不肯松手。
“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你该怎么办?”她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
他抬眸望着她身后那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艰难一笑:“也许,这便是我的命数罢……”
没等他把话说完,突如其来的话,让他防不胜防:“我从来都不信什么命数!我只知道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也不准你死,即便是神魔到来也不能伤你分毫!”
她说的猖狂霸道,一如当年在血域初见时的模样,只是此刻,那双清澈的蓝眸里不复往日的平静,是染上了喋血的杀意,与蠢蠢欲动的毁灭欲望……
他眺望着这满城狼藉,终是缓缓闭上了眼,掩去了满目的悲凉。
“若我不死,便会有更多的人无辜至死,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啊!”
她叹,只道他傻,便是在这一刻,满天箭雨胜似那天罗地网一般铺天盖地而落,让他们无处可逃。
她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她已是被他护在怀间,他那冰凉的手覆盖着她的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见周遭呼啸的风声与马嘶哀鸣,以及他那一句句依旧温柔的话语轻柔地拂过耳畔———
“莫怕,我在......”
“阿尘,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啊!......"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阿尘,临华今生怕是只能将你辜负了......”
“......”
箭雨随着冽风而去,伴着他最后的余音消散在这天地间。凤临华终是支撑不住倒在了她的身上,生息渐散。
他的身子冰凉得让她发慌,狼女本来天生无泪,可彼时她却觉得眼睛涩得发疼,却不知,血泪便是那样无声无息的滴落至地面,转眼间,就与那污土混融在一起,无人察觉。
“不!!我不许!”
声嘶力竭的叫喊似乎乘载着数不尽的悲痛,是那样的凄厉,响彻云霄,仿若惊动了天地神灵。刹那间,整个凤国乌云压顶,尘土飞扬,连带着山河都在颤动。
随之,天下狼群闻声而来,黑压压的一片,带着毁毁天灭地之势,破城而入,血溅漫天。
“既然江山已改,世间已不再容纳于你,那我便毁了这万里江山,毁了这一世社稷,所有想要毁你之人,都将会为你殉葬!”
她空灵缥缈的声音回荡在这片天地间,那般地清冷而又绝厉,是那样的无情,但又是那样的教人心疼。
怀中的人儿传出极其轻微却又决然的话语 ———“你若再伤一人,我若还活着,便将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涩涩苦笑,不曾垂眸去看他的眼,她想:“只要能救他,就算付出一切代价,即使让他恨自己,那也是心甘情愿。”
自从遇上他的那刻起,她隐约知道了,也许这注定是她此生的劫———为他负下千万重罪,再也无法回头。可她,并不因此而后悔。
三
她知道他一直在是懊恼她的。
哪怕她舍命为了救他,失去了所有。
他醒来以后,坐拥天下,享有万里山河及其风光,受尽白姓爱戴而她最终却成了世间最不能容忍的存在。
他看她的眼里不复从前的温柔,总是载着太多太多的复杂与深沉,那是她所不懂的。
朝臣上下齐齐上奏处死狼女,他找尽了借口,一次又一次的拖着,同样,也一遍又一遍地劝她向天下人道歉并改过。
她是狼女,有着属于自己的傲骨,即使是虚弱得连说话都费力但仍然倔强地昂起头来,一字一句坚决道:“我未曾有错,何来道歉一说。”
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却始终不肯放弃她。
只是后来,渐渐的,他不肯再见她了。
朝堂上,他以江山社稷不稳为由,将此事一拖再拖。他对外宣称囚禁了她,等待日后再做处决。
后来一切安定下来了,凤国也恢复了往昔的繁荣。他也被迫要娶他人为后,那未来的皇后的人选便是宰相的嫡女,被称为凤国第一美人。
她听闻后,面色始终淡淡,无悲无喜。
只是当夜,她走出了那多来都未曾出过的宫殿,一袭青丝如绸,白衣依旧,仍是初识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便是她瘦了,本就纤弱的身子更是弱柳扶风,现在的她,再也没有了曾经属于狼女的孤傲,那猖狂霸道的狼女此时已不复存在了。
当年为了救他,几乎耗尽她的毕生修为,连带对她极为重要的魂珠也可以毫不犹豫的交给他,她将自己的半条命都给了他啊!
可是,换来的是什么?只不过是天下人的唾弃,是他的冷漠指责罢了。
不知从何时起,那双清澈的蓝眸里,少了曾经的淡然,而那抹忧愁愈渐愈浓。
她悄然静立在他的寝宫外,透过那未掩的窗户,摇摇望着里面在案前批阅奏章的人,看着他为国事操劳的模样,眉头紧蹙,迟迟未得以舒展。
她下意识的抬步想过去抚平他那紧蹙的眉头,这时,他的殿里却出现了一个俏丽的身影。
凭着敏锐的直觉,她一眼就认出了哪位女子,她便是大家口中所说的未来皇后,公孙妩。
她便那般呆愣在原地,痴痴地看着她伸出手替她做了想要做的事。
公孙妩轻柔的为他抚平那紧蹙的眉头,轻言浅笑。“你看看你,老是皱眉,作甚?”温声细语,呵气成兰,举手投足间一派优雅挥出,娇媚自成,当真是凤国第一美人,倾国倾城。
他抬眸看清来人后,微微一怔,随之浅浅笑开。
一直看着这一切的她,心头一颤,觉得微微苦涩,却又是微微的疼。
她才发觉,自己几乎忘记了他笑的样子,原来他笑起来的模样竟是这般的好看,让她熟悉而又陌生。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茫然抬头的瞬间,只望见那一抹熟悉的素影渐渐从他的视线内消失,那一刻,他脸上本就牵强的笑容更是无法维持。
四
那日,他突然驾临这座忘记有多久都未曾来过的清冷院子。
进去后的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身白衣的人儿坐在秋黄的杏树上,吹着轻轻柔柔的笛曲,听不出其中的喜怒哀乐。
看见他后,她痴痴一笑,纵身跃下,来到他的身旁,卷来一阵阵熟悉的芳香。
“你来……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见我了。”
熟悉的声音里透露着一丝欣喜,还有不易察觉的落寞。
莫名的,他心间一痛,看着她淡淡的笑颜,千言万语哽了喉间,一时竟无法开口说话。
她似漫不经心的一问:“你可是又要劝我认错?”
她等待他的回答,可他却迟迟不语,她便又接着问:“若我是认错了,你是否可以不娶那人了?”
那样谦卑的语气,以她那样高傲之人,竟为了他如此。可是,他却那般决然的摇了摇头:“不能。”扼杀了她仅存的念想。
她痴痴地望着他良久,心绪百转,终是释然地笑了,“如此,便罢了。”
随后转身回房,未再多回眸一眼,只留下孤寞的背影 。
不久,便是凤皇立后的日子,那一天,绚烂的烟火不止不休放了整整一个日夜,都城内十里红妆,举国同庆,凤皇大赦天下。
她看着到处挂满了的红绸,望着那漫天的烟火,面色淡然,一语未言。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这一切的,可当今日真的看着他携她人之手,行那三拜之礼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夫妻时,心中的某处汹涌而来的酸涩终于惊醒了她。
她终是做不到将他拱手相让!
她乘着浑身是白且具有兽王般姿态的巨狼。手执幽幽长剑,腕上甚至还缠着血红的鞭,就那恣行无忌地闯入他的婚典,扰乱了所有的喜乐安宁,宫内宫外的上千士兵顷刻间包围了上来,把整个朝堂围得严严实实。
高台上的他,一袭华丽又不失风度的龙袍红衫,绝代风华,他看着她,略带责备的问她:“何故如此?”
她静静地望着他良久,终于轻轻浅浅的笑了,那份柔情随着脸颊的那浅梨窝轻轻地荡开,最后消散在无形之中,听她风轻云淡地叙说着那满含涩意的话———“我只是,不想祝福你们,仅此而已。”
“你的命是我的,我不想你死,更不想自己活得不快活。”
话音刚落,她那只执着长剑的手早已有了动作,电闪的一瞬,剑已是架在了他的颈间,朝堂上,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千兵万将随即冲了过来,却是被他伸手阻止了。
“阿尘,你恨我。如果这样能让你解恨,你便动手罢。”肯定的语气,说得那样风轻云淡。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眸里闪烁着复杂之色让她看不透,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不了解他了,抑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他。
她沉默,心想:“杀了他吗?”
不,她便是杀了自己,也不会舍得伤他分毫。
片刻,她有了动作,只手轻描着他的面庞,额头、眉、眼……直到指腹停在他的唇上,隐约感觉他轻微的闪躲,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轻轻地吻在他的唇角,然后又快速离开,他浑身僵住,久久不能回神。
她回眸扫了眼周遭戒备的人群,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袭嫁衣的倾城女子,忽然觉得今日这一切似乎有些可笑,原来,她已是输的这般彻底。
哐当 -- --
她的剑从手中掉落,他从这声响中回过神,没人看见他眼底显露出来的悲痛,亦包括她。那一瞬间,几十把刀枪已是对准了她的各处要害,以防她挣扎,可她似并不打算再反抗了,只乖乖任由他们将她带入死牢。
满朝文武官员再次齐心上奏:此妖女非处死不可!
可他们似乎都已忘却了,若非狼女的到来,凤国又哪有如今的繁荣昌盛!
他是不想伤她的,可即使万般不愿,但作为一国之君的他也是身不由己。那一战,她杀了成千上万的人,所犯下的罪业,无论怎样都无法弥补的啊……
五
最终,她仍是没能逃过被逼跳堕妖鼎的结局。
在那空旷寂寥的高台之上,她一袭白裳翩翩如旧,未染纤尘,就是那般安静淡然的立在那儿,仿若是隔绝了尘世烟火的仙神。清冷绝艳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似嘲似讽,望着台下的成千上万的人群,嗤笑无声。
那傲视群雄之姿,睥睨天下之态,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雪域里那个孤傲的她,让人望而惧之。
她只是微微一动,台下立马有千万支箭矢对着她,蓄势待发,白狼从远处不顾一切地冲破重围向她奔来,欲要将她保护,却被她摇头劝下来。
她遥遥望着人群中央那缓缓而来的一抹青衫俊影,心绪几转,最后悠悠开口。
“临华,你可曾知道,当年你离开的时候,我是想跟着你走的。”
被人群簇拥的那个尊贵的人,身子不着痕迹的打了个颤。
“你或许不知,那时候我曾经苦苦寻你两年。当我知道你便是凤国太子,当我知道你有性命之危时,我便想着,哪怕要下十八层地狱,哪怕是魂飞魄散,我也要将你救出来!如若你不在了,我必然不会独活,哪怕黄泉作伴,也不会让你感到孤单。”
她似聊家常一般,轻轻松松的说着这些话,其中含有的酸楚无人能懂。
“我为你可以不顾一切,哪怕现在,你不再要我了,亦或者说,我已对你无利用价值,但我会为了你所要保护的天下,也可以去死。”
余音未散,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那袭白衣便扑向台中那个诛妖神鼎,毅然跳了下去,白衣翩飞间,像是那飞蛾扑火,一如当年她救他那般决然无悔!
她的话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撕裂般的痛,痛得难以呼吸。
她这一动作让他甚至来不及出声制止,便......
那一瞬间,庞大的白狼仰天悲嚎一声!随后,天际便响起震撼九霄的声声狼嚎!那般悲壮,但又是那样震人心田。
白狼紧随其后,也跟着跳了下去,堕妖台下,神鼎涌起滔天大火,直上云霄,烧红了半片天,随之又化成星星点点飘落到四方———那是狼女被散尽的灵。
狼嚎响彻一夜,天下人皆是一夜未眠,当天际亮起第一缕晨光,他便听到将军来报:城外数千万匹狼群尽数自尽而亡,那殷红的血染尽了半片江河。
天际似乎隐隐约约飘荡着她最后留下的声音,好似又听见她在轻轻柔柔地叫他一声临华......
他吃吃望着被染上血色的骄阳,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她为了救他,不惜以天下为葬的那一幕。
于是痴痴笑着,最后竟如孩童一般茫然无措地抱着她所留下的血鞭,狼狈的哭了起来,那样的无助。
那个身份尊贵、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人儿,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如此地失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