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之死》

维纳斯的诞生

《爱欲之死》


一、忧郁症

近来常有人宣告“爱情的终结”,在一个不设限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爱情变得不可能。导致爱情危机的不仅仅是对他者选择的增多,也是他者本身的消亡,并伴随着个体的“自恋”情结的加深。

爱欲的对象实际上是他者,是个体在“自我”的王国里无法征服的疆土。当今社会陷入同质化的地狱(Hoelle des Gleichen)消费社会力求消灭异质化(heterotopischer)的他者世界的差异性和可消费性,因此无法产生爱欲的经验,因为爱欲的前提是作为他者的非对称性和外部性。

爱欲与忧郁是相互对立存在的,爱欲会激发一种自愿的忘我和自我牺牲,衰弱与变强的感觉同时降临坠入爱河的人,这种双重的感觉不是“自我”能够营造的,而是来自于他者的馈赠(Gabe des Anderen)。忧郁症是一种爱无能的表现,他者的存在则是爱欲的乌托邦。

去“自我”化即把“我的”部分剔除和清空,迎接属于祂的死亡。天空空荡,死亡拉开序幕,灾难似要降临。但灾难使人感受到的,是“毁灭式”的幸福。

二、承认无能为力

效率社会完全被情态动词“能够”所控制。规训社会则被禁令、惩罚和情态动词“应当”所统治。而当生产效率提高到一定程度,“能够”就代替了“应当”。

对于一个创业者来说,他无须臣服于一个剥削和约束自己的“他者”,因而是看似自由的劳动主体,但仍非抵达到真正的自由之地。他将自己分解为无数自由的零部件,然后向内剥削自己。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正如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自我剥削比剥削他人的效率更高,因为前者带来一种类似自由的感觉,或因这种剥削可以脱离被统治的前提而实现。

因此福柯忽视了创业者是并非自由的。他忽略了对“自由”的新自由定义也具有强制性、约束性的框架。福柯的“自我伦理学”驳斥了反动政权,即对他者剥削的统治形式,却忽视了自由本身的强权特征,这也是发生自我剥削的基础。

对劳动主体来说,“你能够”甚至比“你应当”更具强迫性,自我强迫比强迫他人能带来更为明显的效果,因为自己无法反抗自己的意志。新自由主义将这一强迫性巧妙地隐藏在表面的个人自由之下,“对自己负责”消解了任何申辩或赎罪的可能性,随其而至的,不只是责任危机,还有奖赏危机。

奖赏和责任的前提是承认他者的存在。宗教往往通过犯罪和赎罪来发挥效用,而资本主义是“举债”的,不存在欠债者免除还债责任的可能性,因而资本主义不是宗教。无法赎罪、无法免责,带来的抑郁症和工作倦怠共同造成了“能力”危机,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无力支付。

爱欲则是超越了工作绩效和能力的、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表现为情态动词就是承认“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体验的一个建构性条件就是一个人在“他者”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者身上的“异质性”是决定其存在的基本特性,也是我们在最原始的爱欲关系中所追求的、不可以被转化为“能力”的特性。追求“能力”的绝对化将毁灭“他者”的存在,而与他者发生关联的前提恰恰是某种“无能为力”。因为爱欲中确实无可占有,无可把握,无可辨识。

今日之爱则常被简化为性,屈服于强制的绩效与产出。性是绩效的。性感是可以持续增加的资本。具有展示价值的身体等同于一件商品。他者则是性唤起的对象。不具备“异质性”的他者,不能为人所爱,只能供人消费。性是没有人格的。

爱被当成一种享受的形式被积极化了。它被要求必须制造出愉悦感受,不应有情节、故事、或戏剧性,而应该是一种连续不断的感情和刺激。它必须免于受到伤害、打击等负面行为的影响。但这些消极面其实是爱的本质的一部分。

绩效原则已经统御了当今社会的所有生活领域,包括爱和性。所有的行为都可以被转化为一种享受和消费模式,在当下的“积极世界”中,只有可消费的事物被允许存在,疼痛也必须以被享受的方式存在。黑格尔所说的“痛苦”中包含的否定性或消极面是不存在的。可支配的当下就是充满同质化的世俗。当今社会的“爱情”无非代表着需求、满足和享用,跟他者的存在与否并无关联。

在列维纳斯看来,情欲是由欲成未成、欲来未来之物所滋养的,透彻地指出了“他者”的重要性。那种不可支配的绝对他性(atopische Andersheit),是资本主义所消灭的,它使一切都臣服于消费社会。但爱欲体现的是与他者的非对称关系,而非资本主义式的物物交换关系,不可能出现收支平衡的状况。

三、徒劳的生命

爱情是“所有瘟疫中最严重的一种”,它能直接导致“变形”,让一个人抛弃他的本性,教他“容纳陌生的东西”。变形和伤害,都体现出一种消极性。这种消极性在越来越强调爱情的积极面和顺从性的今天已经逐步消失。人变得越来越相似,在他者身上也只是找寻和确认他们自己。

随着所有生活领域出现的一种积极化趋势,爱情也被驯化成一种消费模式,不存在风险,不考量胆识,杜绝疯癫和狂迷,避免产生任何消极和被否定的感觉。舒适的感觉和无须承担任何不良后果的刺激取代了痛苦和激情。在快餐式性交、邂逅式上床和舒压式做爱已经司空见惯的当代,性生活已经不存在任何消极面。消极面的消失导致了爱情的枯萎,成了可消费、可计算的享乐主义的对象。人们满足于追求同好者的那份舒适,放弃了对他者的渴望。被追求的一种舒服的、最终缓慢沉淀在意识之内的熟悉感。超验性在当今的爱情中不复存在。

黑格尔的主仆辩证法描述了生与死的斗争。最终成为“主人”的人是不畏惧死亡的。他对自由、自主和被认可的渴望,使他超越了对这徒劳的生命的忧虑。当今时代对徒劳的生命的辩护不断激化和尖锐化,趋向对健康的绝对化和神化。一个现代的“奴隶”会将健康置于独立和自由之前。如同尼采的“末人”(letzten Menschen),健康对他们有着绝对的价值,被升华为“最伟大的神力”。

爱欲的狂迷和疯癫状态是对劳作和徒劳的生命的否定。因此,将自己依附于徒劳生命的、劳作着的奴隶,不能拥有情欲的渴望和体验。今天的劳动主体和黑格尔的“奴隶”的唯一区别在于,前者不需要为注入劳作,而是自愿对自己进行剥削。自我剥削的主体和被他人剥削的主体一样没有自由。我们尚处于一个主仆合一的阶段。

资本主义将徒劳的生命绝对化。过上“好日子”并不是它的终极目标。增量、增值、增长的压力是对抗死亡的手段,因为死亡意味着绝对的失去。亚里士多德即认为纯粹的资本收益是寡廉鲜耻的,因为其目的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而只是徒劳地活着。普通人们认为,一个人要么应该把财产保护好,要么就让他无限的增加。产生这种观念的根源是为了生存的孜孜不倦的努力,而非为了过上“好日子”。因此,资本和工业生产的洪流一刻不停,朝向无穷无垠的方向,“好日子”的目的论是不奏效的。

黑格尔对“他者”异常敏锐。德里达、德勒兹、巴塔耶等人的“绝对”指向暴力和极权,而黑格尔的“绝对”是爱情:“在爱情中,从实质的角度看,存在着被我们用于描述绝对精神这一基本概念的时刻,即由他者回归到自我从而达成生命的统一”。绝对意味着不受限,受限的精神只会表达自我意志,避开他者的存在;而绝对精神则意味着认可了他者的负面性。纯粹积极的、由肯定性主导的地方,是不存在精神的。

黑格尔将“绝对精神”定义为一个闭环(Schluss)。绝对的闭环是一种漫长而缓慢的闭合,闭合前会在他者那里充分停留。如果精神无法完全封闭自成一体,他者的负面性就会对他构成攻击,它会受伤,流血而死。友谊是一种闭环。爱情也是一种完全的闭环,因为祂可以牺牲自我,将自己交付给死亡。“爱情的本质”在于牺牲自我意识,将自我置于他者之中而导致忘我。作为绝对闭环的爱情是可以穿越死亡的,尽管有爱之人会为他者牺牲,但这种牺牲会使他能够回归自我。这种回归是他者的馈赠,是以自我牺牲和放弃为前提的。

爱情对于马尔西里奥·费奇诺而言即是“在他者中的死亡”。他者的优先地位使爱神厄洛斯(Eros)的权力优于战神阿瑞斯(Ares)的暴力。在权力或统治关系中,我是他者的对立面,并且臣服于他者。厄洛斯的权力则体现在“失权”上,我不再维护自己的地位,而是在他者中、为他者失去了自我。同时,他者又帮助重塑了自我:“统治者通过统治他人确立强权;求爱者通过他者重新找回自我。爱情中的双方必须首先从自我中走出来,走进对方,让自我在对方中死去才能重生”。

巴塔耶的《色情史》开篇即是“所谓色情,可以说是对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情欲是将生命升华为死亡的更高级媒介:“因为,尽管色情活动首先体现了生命的充盈,但其相关的心理诉求却与对生命繁殖的担忧无关,在这个特点上,它更接近于死亡”。萨德亦言:“要想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没有比将它跟纵情欢愉的念头联系在一起更合适的了”。

死亡的消极性对于情欲体验至关重要:“如果那份爱在你身体里不同于死亡,那就不是爱”。死亡首先与自我的利害相关。情欲的生命律动会淹没和放逐自恋式的、假想的身份认同,而又因其消极性而展示出向死的力量。死亡不仅仅意味着徒劳的生命的终结,不管是牺牲假想的自我身份,还是消弭自我在社会中的社交地位的象征性规则,都是死亡之体现,这些影响远比生命的终结要深刻得多。“在由寻常状态向渴望状态过渡的过程中,死亡的吸引力发挥着根本的作用。情欲总是伴随着建构性形式的消解。我再强调一下:所有社会属性的、与日常生活相关的、突出个体的不连贯性规律的形式,都包括在内”。日常生活充满了各种不连贯性。情欲经验则通往“存在的连贯性”,“哪怕不连贯的生命体,其死亡也会制造出存在的连贯性的终结”。

当下的新自由主义释放了自我和效率激励,形成了新的社会秩序,导致了爱欲的消亡。积极社会中,死亡的消极性逐渐隐去,社会中仅存徒劳的生命之焦虑,唯一的目标是“确保在无序中苟活下来”。这与奴隶的生活状态无异。生命力是一种复杂的现象,仅有积极面的生命是没有生命力的,因为消极对于保持生命力至关重要:“只有一件事物、一个人身上体现出矛盾性且具备容纳和接受这种矛盾性的能力的时候,才能被称为是有生命力的”。这与日常生活中所说的活力、健康状态是有区别的,后者排斥了一切消极性。苟活之人形同活死人,他们在生时形同已死,在死前只能偷生。

四、色情

色情即将这徒劳的生命示众。它是情欲的对手,又亲手毁掉了性。它比道德更成功:“性不会毁于道德、高尚和压迫,而最有可能毁于比性更能代表性的东西——色情”。色情的吸引力在于“将无生命力的性行为从有生命力的性爱中剥取出来”。色情的伤风败俗处不在于它含有太多的性内容,而在于它其实与性无关对性构成威胁的不是“纯粹理性”,即反对欢愉与快感、认为性行为“不洁”的观点,而是色情。

世界的色情化的标志之一是它的世俗化。以观赏为目的的裸露失去了神秘性和表达性,色情物中出现的面孔不能表达任何内容,不具备表现力和神秘性。而情欲从未与神秘感脱钩,当人们从一种形式向另一种形式走得越远——从爱情的诱惑和渴望,到性行为,再到最后赤裸裸的简单的色情,秘密和谜题的成分就越稀少。

资本主义加速了社会的色情化进程,它将一切事物当作商品展出,请所有人观看。除了性,这些展示毫无用途。它将爱情粗鄙化,变成色情。世俗化伴随的是去仪式化和去神圣化。如今的爱情是且仅是温暖、亲密和舒适刺激的代名词,昭示了神圣的情欲的毁灭。

五、想象力

当下日益增长的选择自由带来了愿望的“理性化”。愿望不再是无意识的,而是受有意识地选择的支配。愿望的主体“被迫面临各种源源不断的选择以及理性层面对他者的理想评判标准,他必须做出选择并为之负责”。失望则是服侍于想象的佣人。

消费文化刺激了愿望和想象力。互联网将“现代主体定位为以虚拟和想象的方式追求各种事物和生活形式的体验的主体”,想象力受制于消费品市场和大众文化。当今的愿望已经不再因选择和标准的不断增加而“理性化”,相反,选择自由的不设限意味着愿望面临终结的威胁。一个“不知疲倦地定义和优化伴侣筛选标准”的自我是没有愿望的。

信息社会以前,信息缺失的否定性恰恰缔造了他者的存在,赋予他者以更高形式的存在,避免将他者高估和理想化。信息给予则是肯定性的,会导致他者的否定性的瓦解。色情片就是通过视觉信息无限倍地扩大来毁掉人们对情欲的想象力。

人们对物品进行拍照,是为了夺走物品的意义,并将它们展示于各色空间。超高清带来了边际和界限的消解。这也是透明社会(Transparenzgesellschaft)的终极目的。原本的边际和过道是秘密和谜题的领地,也是他者诞生的源头。边界一旦消失,对他者的想象也就一并消失。失去了边界的否定性以及对边界的体验,想象便会萎缩。当代艺术和文学的危机就是想象力的危机,归因于他者的消失,也归因于爱欲的垂死。

我们今日建设篱笆和墙来设定边界。但这些边界不再能激发想象,因为他们无法塑造出他者,更多的是制造同质化的深渊,仅靠遵循经济法则来运行。消费社会下,钱让一切变得没什么不同,它消除了所有本质上的差别。这些界限是排外的,具有排他性,因此就消除了一切对所谓“他者”的想象。再也不存在能引诱你通往他处的门槛和横道了。

六、爱欲政治学

爱欲是万物之源。爱欲刺激和推动陪你灵魂去创造美,使精神升华。柏拉图认为,爱欲指引着灵魂,拥有支配灵魂所有部分的权力:欲望(epithymia)、激情(thymos)和理性(logos)。没有了爱欲,理性也退化成以数据为基础的运算。我们要将爱欲和欲望区别开来,前者不仅在欲望之上,而且在激情之上。新自由主义促进了全社会的去政治化,也导致爱欲被性和色情所取代。

政治活动作为集体对另一种生活方式、另一个更公平世界的向往与爱欲有着深层次的制约关系。爱情是双人舞,它打破一人视角,让世界从他者、从别处的视角中重生。变形或者他者的否定在性那里是不存在的,可供消费的行对象不是他者。性从属于那个可以复制同类的惯性制度,是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的爱,缺乏差异的否定性,因而无法完成双人舞。色情则加剧了这种惯性化,因为它彻底消除了差异,并升华了自我的自恋倾向。

七、理论之殇

他者的引诱会在思想中点燃一种情欲的渴望,而除去这种引诱,就只剩下徒劳的、不断复制同类的工作。以计算和推演为核心的思考缺乏独一无二的消极性,是一种积极劳动,因为它不会引起消极的不安感。海德格尔认为,如果思考本身不是受爱欲驱动,不能探索“无人之境”和不可推算之事,那么它就只是一种“徒劳的劳动”。

以数据来支撑的思考是不存在的。数据支撑的只能被称为运算。思考是具有否定性的、无法计算的,应当先于“数据”,即业已存在之物而存在。支撑思考的是理论体系,即“预先规定”(vorgegeben),信息和数据铺天盖地的当下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理论。理论能够防止不同的事物被混为一谈而无序滋长,因而可以有效地减少熵。理论先是净化世界,进而才是解释世界。

透明的信息社会是噪声量极高的社会,数据支撑的“积极科学”无法带来认知或真理。被人们接收的信息仅能算是知识。但知识不同于认知。知识是肯定性的,因而是积累的、渐增的。肯定性的信息不能改变和预告任何事情,因而是无果的。认知则是一个否定性的过程,包含着甄别、提炼和实践。信息社会是一种经历式社会,它缺乏不断变形的爱欲,不具备通往他者的入口。性也成为爱情的一种肯定化了的体验模式,因此性也是不断叠积累加的。

苏格拉底在柏拉图《对话录》中的角色是引诱者、求爱者和被爱者,由于他的独一无二,被称为“阿特洛波斯”。他的言论(logos)本身就是一种爱欲的引诱。这些智慧之言(philosophia logon)如同蛇一样噬咬着听者,留下伤口,榨出他们的眼泪,震动着他们的心脏。在哲学和理论的开端,理性和爱欲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如若失去爱欲的力量,理性也会变得无力。哲学是从爱欲到理性的转化。

爱欲是柏拉图的philosophos,即智慧的朋友。哲学家是朋友,也是求爱者。所谓求爱者不是指独立于自我之外的人,不是源自外部体验和实践的存在,而是一个“思想之内的存在,一种思考的可能性条件,一个鲜活的属类,一种超验的体验”。爱欲刺激了思考,使人有意愿去追求“独一无二的他者”。

人们原以为纯粹的思考是将他者排除在外的,那么爱欲会将一种与他者充满活力的关系重新带入思考之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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