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们不再追究往事了,提起往事来,也能抿着嘴笑着回忆了,那一刻,我们才是真正地长大了。
小呜对我讲出这句话的时侯,我正在追剧,窗外飘着雪,我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在那个寒冷的初冬,大多数人都开始相拥着取暖,只有她,小呜,眼睛里闪着泪光,心脏里住满悲伤,一个人流浪在这城市中央。
认识小呜时是在初春,这个独特的女子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自我介绍时说,我叫小呜,哭泣的意思。我附和道,我叫七诗,没什么意思。随后我就听到小呜一阵清朗的大笑,不带停顿的那种。
大概所有的相遇都有预谋,小呜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时常会不经意间想到她,想到这个清冷的女子,一个人闯荡江湖,一个人隐藏辛酸,还一个人写信唱歌,她没心没肺地对所有人笑,却只对一个人哭。
小呜不再是原来的小呜了,她变了。她的初恋不到一个月就分崩离析,她始终不懂什么叫做喜欢,什么叫爱,她太孤傲,孤傲地在二十岁的青春岁月里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喝过一次酒,没和喜欢的人看过一场电影,甚至连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而这些压抑在她内心的小野兽,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学着大多数人失恋的样子,将自己变化了个底朝天。
小呜打了耳钉,去了酒吧,还顺便去附近的理发店里剪了短发,然后故意吐出一口淡香的烟圈问我:“七诗,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我想要阻止她抽烟的动作停在半空,哽在喉间的那一句“老娘还没谈过恋爱”始终没有说出口,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小呜的改头换面是为了什么,那双闪着水晶般透明的眼睛里藏着多少秘密,突然间断了线,划落一颗又一颗珍珠,窜成一串。
小呜是典型的金牛座女生,固执的不可一世,要不是那晚的夜色太浓,我想她都不会主动找我说话,我这个人听惯了故事,却第一次想为一个人写一封信,学着她的样子,给太阳写信,给微风写信,给一切美好的事物写信,不用贴上邮票,你只需要寄给星星,因为这样子,每颗星星便会得到欣赏,每个遥望星空的人都会得到祝福。
夜色撩人,月光透过玻璃,折射进窗子,所有人都睡了,街边路灯却还亮着。小呜说:“七诗,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不许打断,要认真听完,如果你听见我的哽咽声,请你捂上耳朵,好吗?”
好吗?好的。不好也得好,作为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我怎么会拒绝一个姑娘的恳求呢,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有故事的姑娘,长的好看,心眼还不坏。
小呜和我年纪相仿,却比我优秀良多,她从小奖状不断,贴满了整整一面墙。不知从何时起,她从一个认真负责的班长变成一个连小组长都不是的学生,从一个市级三好学生到勉强考上大学,从“别人家的孩子”到“离她远点”,这中间多少万千变幻如同黑夜那绚丽的烟花,只能灿烂一瞬。
小呜从小就和奶奶居住在一起,五岁那年,她才和父母住在一起,用她的话讲,就是总算组成了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庭。至于空格的那五年,小呜说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身体状况很差,母亲一度想扔掉自己,可奶奶却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的宠着。也就是五岁那年,奶奶突然生病去世,这世界最爱她的人就那么突然地走了,她还来不及问一问奶奶,这五年来父母为何都不来看自己一眼。
小呜乖巧、懂事,但这种情况只维持了短短几年。九岁那年,小呜亲眼目睹父亲打破碗筷,夺门而出的场景,也亲耳听到母亲呵斥父亲的窝囊,说出后悔嫁给父亲这样子的话来,这一幕在小呜心里始终是一根刺,拔不出来,所以越陷越深。
这夜色也越陷越深,小呜重新点燃一根烟,不抽,只是盯着烟头的那个亮点不说话,我就这样陪她一直坐着,许是内心无法平静,谁也无法预料到接下来的谈话会如此艰难,我无法打断她的倾诉,更无法抹去她心里的疤痕,一个人究竟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不受风雨的洗礼,免受孤苦的纷扰呢?
小呜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决然赴死的心态,我看着手中那把锋利的小刀,我想着一刀下去会不会疼,会不会突然被血喷了一脸,想着想着,我突然记起最后的告别书还没有写,在那盏微黄的灯光下,我写下再见两个字后,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呜咽出声,其实我害怕极了,我害怕自己就这样真的死去。终究,那一刀子没有割下去。知道么?当我得知母亲怀孕那一刻,我心中有多仇恨,我曾深深地怀疑我妹妹的来历,现在也是,你说可笑吧,一个天天在你眼前扮演母亲的人,却在深夜趁你熟睡的时候给一个男人开门。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可你还是醒了,你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因为当时你脑海里没有别的,全都是当日父亲夺门而出的背影……
我摊开小呜的手掌,左手手腕处清楚地摸到一条不长不短大约三厘米的伤疤。我想小呜那次肯定疼得一夜没有入睡。小呜发誓说,我要这个家庭不得安宁。
于是开始叛逆,开始和母亲顶嘴,开始撕毁所有考卷,成绩很快就从第一名落到中下游,而她却得意洋洋地不以为意,她拒绝进食,她甚至讨厌母亲开口说话,因为她觉得母亲每一句话都极其虚伪,她也开始厌恶父亲,因为父亲总是一副忍让的无奈表情,父亲对此毫无办法,那一天亲自给小呜削了一颗苹果,小呜固执的不肯吃,父亲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呜,你要听话啊,你都这么大了,以后你还要照顾妈妈和妹妹呢,爸爸经常出差……”小呜的眼泪含在眼里,打着转,她突然发现父亲老了,双鬓都有了白发,她问父亲:“爸,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直忍受着妈妈的脾气?”父亲摇了摇头笑着说:“你还小,不懂事,你以后会懂的。”小呜点了点头没说话,随手抓起茶几上一个苹果就开始啃,这是她多日冷战未果后,第一次主动进食。
小呜十三岁了,是该像个大人了,她依然一个人守着那份秘密,又一个人难过着,只是她的悲伤,她的叛逆突然之间全都消失了,无影无踪了。
随之消失的,还有她懵懂的感情。有个傻傻的男生给她唱她最喜欢的《小星星》,给她早安晚安,告诉她关于他的一切,她欣然接受着这一切的安排,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切水到渠成的时候,有人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同住一个宿舍的舍友嘲笑她的品位,说你怎么和那种男生说话,一向孤傲地她却胆怯了,退缩了,她不再同他有任何联系,甚至连最后一句祝福都没有听他讲完,就那样匆匆地删除了他的所有信息。她讨厌别人说三道四,她那份该死的虚荣心膨胀地无以复加,那时候,她什么都不要,只守着那份可怜的孤傲活着,她曾答应给他写的书信才写到一半,他们便从此再无交集,一段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感情,没有人觉得惋惜,或许偶尔还是会感到熟悉,她知道好友推荐栏里的那个人就是他,只是,她再也靠近不了他。她说,就此别过吧,祝他有个美好前程,只因这个世界不够善良。
她也曾刻骨铭心地喜欢过,只是可惜这份喜欢不能被轻易提起,她喜欢他的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她只是把他对她所有的陪伴,所有的安慰都当作一种精神的寄托,那个时候她没有几个异性朋友,圈子很小,他却像一缕阳光般地,突然出现在她布满阴暗的世界里,他给她讲笑话,支持她所有的想法,他还说会一直陪着她,年少的姑娘理所当然地把这种日常都转换了习惯,还有依赖。
失去对方联系方式的那几年里,她该有多么煎熬,多么地想他啊,她给他发短信,他却只是偶尔回复,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中间隔着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坎,他有他的爱人,于是她耐着等待着他热恋、失恋、再热恋。后来,她终于懂得这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她终于在各种尝试中联系到了他,她不禁自问道,这些年我到底喜欢他什么?她听他说起他的生活圈,才发现他们已经隔了好多个坎,她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听他讲他的故事,听他讲他的经历,因果无凭,情缘却深,她的故事他比以往都要认真,她不禁感叹起世道的轮回,终于她不再爱他了,她只是把他当朋友一样对待了。
她也曾被别人追求过,那个男生是个学霸,他给她辅导她最厌恶的数学题,给她买一大堆阿尔卑斯棒棒糖,给她买她最喜欢喝的绿茶,还肯牺牲午休时间陪她坐在教室里刷题。那时候,宿舍的姑娘都羡慕她,说他怎么对她这么好?是啊,他怎么对她那么好。他买两支笔还要留一只偷偷放在她的座位,她们的教室隔了一层楼,他却总在上课前几秒里才匆匆忙忙下楼。那天他问她,愿意在一起吗,她果断的拒绝了他,她说朋友永远比恋人走的远,他开始求她,求她能够给他一个机会,他甚至要搬出整个未来,希望两个人走在一起,可是当时的她,还在固执地喜欢着那个人,喜欢了整整六年。她清楚地记着,学霸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记得我。”
对啊,你要记得我,你不能忘了我,在这个世界,在这个季节,在这个经纬度,我就刚好遇见你,我就刚好喜欢你,年少的情感总是好玩又有趣,山盟海誓也好,天崩地裂也罢,难舍难离。是谁说,暗恋是一个人的哑剧,又是谁说,好的,我们在一起吧。
小呜恋爱了,在十八岁的年纪。她喜欢上一个比她大五个月的大神,大神自然神通广大,撩妹手法超乎常人,小呜就这样被钓上了岸,然后满眼桃花地看着大神,以为这就是未来了,以为这就是一切了。
小呜不再是原来的小呜了,她变了。她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开始学着理解一些晦涩的术语,她希望和他聊起天来不至于太枯燥,她想法设法地追着大神的步伐,从而一步步跌入爱的漩涡。小呜开始攒钱了,她期望和他有一场特别的旅行,她期望自己变得更好,她吃饭时想到他,走路时想到他,睡觉时想到他,她望着满是漆黑的夜晚都能笑出声来,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这一点小呜完全验证。
只是令小呜没想到的是,分手竟是自己提出来的,她多想自己的视线模糊,可她的视力却好的让人羡慕,小呜看到大神和其他女生走在一起说说笑笑,女人天生第六感超准,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大神的游戏,自己却当了真。看着屏幕中干巴巴的“分手吧”三个字,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要是他只有自己这一个女朋友该多好?
如果爱情,不问前程,不问后路,那么谁都有退路。小呜的情感世界几经波澜,我不禁想要问问这个世界,故事那么多,懂得的人为什么却寥寥无几,多少人在爱里奔波又离去,多少人守护又丢弃,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无知且畏惧,小呜说:我很久都没有这么早睡过了,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很想念一个人,也没有多么悲伤,就是不想早早入睡。
在这个难熬的十二月,寒风没有来,酸奶没有坏,爱情却像过了保鲜期般开始逐渐腐烂,我不禁埋怨起自己的矫情,仅管有时候像个疯子,笑起来可以不顾任何形象,哪怕是花掉五分钟的时间去完成一件事,我都不觉得是一种负担,可是现在的我呢?小呜说:“我就像一个濒临死去的人,再也温暖不起来。”
我想,但凡经历过爱恨的纠葛,时间的折磨,每个人都会长大一些。小呜剪了短发、抽起了烟、还喝起了酒,谁说这就是学坏,相比起曾经的小呜,我却更喜爱这个抽着烟问我什么是喜欢的姑娘。
小呜说,我学不会卖弄是非,也学不会撒谎,因为我的任何情绪都写在脸上,我也学不会解释,我总觉得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信任你的人自然相信你,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乐意相信着一个简单的空口无凭呢,我们始终爱憎分明,学不会低头做人,即便知道早晚会吃亏。你说我们是不是都一样,学不会太多东西,烦恼永远纠缠着一生。
故事还没有讲完,听故事的人却哭花了脸,面前安静的手机,再也没有响起提示音,枝子的对话框里一直闪烁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这次的夜是真的深了,街边路灯都暗淡了,我不得不重新打开笔记本,一下两下敲打着键盘,写下所有的经过,这时枝子的消息又过来了,却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七诗,我要我们都快活。”
枝子不是小呜,小呜也不是枝子,当然重要的不仅仅是这些,当日陪伴小呜彻夜未眠的人不是我,听完小呜所有故事的人不是我,哭花了脸的人也不是我,这个人是枝子,一个同小呜居住在一间不到三十平屋子里的姑娘。
“枝子,我想我再也不怕种种难堪和不安了,因为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没过去的也都会过去的,你看一个人其实也可以很好的度过,开心的事情自己知道就足够了,不介意孤独,比爱人舒服。”
小呜讲出那句话时,枝子正在追剧。窗外下着雪,枝子正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也不理睬小呜。在那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除了一张双人床外几乎没什么东西,唯一看得过去的大概就是小呜刚搬进那间屋子时带来的小书架,靠着门,安静地立在墙角。
“砰——”小呜将手中的书狠狠砸在枝子的头顶,枝子怒火中烧,掀起被子就开始狂飙:“小呜你要死你就去,别他妈的来烦我,看你现在这副德行,你以为这样,逝去的就会回来吗?你做梦……”
大概是枝子的声音太过刺耳,小呜突然安静了下来,她捋了捋额前的长发,没有像往常一样歇斯底里,而且从兜里掏出打火机,习惯性的把烟点上,却不抽。
小呜抽烟有好些年了,从枝子第一次遇见她开始到现在的这几年里,枝子就这样看着她从一个烟瘾少女变成一个拒绝抽烟的老姑娘,她搬来小房子的那天,小呜的父亲接通了电话,电话里父亲的声音苍老了许多,父亲说:“小呜,今年过年回家吧,你都有几年没回家了,现在家里重新装修了,你一直期待的小书架就搁在你的小屋里……”父亲絮絮叨叨说了很长时间,小呜第一次那么有耐心地听别人讲话,时不时地应和一声,语气温和。似乎一切也都回到了正轨。
小呜热爱读书,她每个月拿到的工资都会去书店逛一圈,她一直期望拥有一个书架,每一层都要摆上自己喜欢的书。那本扔在枝子头顶的书,成为枝子唯一珍惜的精神财富,书的扉页写着这样一行字:
枝子,我要我们都快活。
“七诗,我要我们都快活。”枝子消息发过来的那一刻,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发愣,枝子说,我是她的陌生人,也是她的老朋友。
认识枝子时是在初春,这个独特的女子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自我介绍时说,我叫枝子,坚韧的意思。我附和道,我叫七诗,没什么意思。随后我就听到枝子一阵清朗的大笑,不带停顿的那种。
枝子谈吐不凡,留着干净的短发,还能穿着一双五厘米的高跟在风里奔跑,挤过人群、车流和喧闹,终于在火车鸣笛响起的几分钟前,找到小呜,来不及感慨和抱怨,枝子气喘吁吁的说:“小呜,过完年还回来吧。”
“那晚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快回去——”
那晚,夜色浓的迷离,漫天星光,小呜故意吐出一口淡香的烟圈问道:
“枝子,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就像你喜欢《小星星》的那种喜欢。”
“枝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不许打断,要认真听完,如果你听见我的哽咽声,请你捂上耳朵,让我一直孤傲,一直漂亮,好吗?”
留不住的城市里,回忆塞满行李,不想走的人眼底,岁月披了嫁衣。小呜是真的长大了,她哼着那首奶奶教给她的《小星星》唱到了天亮,她传承了奶奶善良的本质,在听到自己的出现曾导致母亲左脚踏入鬼门关后也能释然一笑了,没有什么比理解和尊重更难能可贵了。
这趟归途穿越了太多隧道,穿越了太多黑暗,压抑,耳边只听得车轮滚动,身旁一对小情侣轻声细语,如同穿过一幕幕过往,如同回到小时候躺在奶奶怀里般安宁,舒适。
小呜坐着火车回家了,枝子说,我会等小呜回家的,我和小呜的家。
独木舟在《我亦飘零久》里写道,我们都生活在下水道里,但依然有人夜夜仰望星空。我想,小呜,你就是那个仰望星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