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古言】一寸灰

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kakon33


长安十月的风,已带初寒,却吹不散新科解元郑良胸中的意气。他勒马城郊,回望烟霞中巍峨的皇城,仿佛已看见金殿唱名、琼林赴宴的风光。父亲常州刺史郑仁的殷殷嘱托犹在耳畔:“吾儿才高,此去必蟾宫折桂,光耀门楣!”少年心性,只觉天地广阔,功名唾手可得。

城中布政里客栈安顿下来,长安的繁华锦绣尽收眼底。待到新鲜劲稍褪,一日闲坐,听得邻座商人眉飞色舞谈论平康里的风流韵致,那话语间蒸腾的热气,竟撩动了郑良素被家规束缚的心弦。黄昏,他鬼使神差地踱入了那片笙歌曼舞之地。

脂粉香腻,莺声燕语,庸俗之气扑面而来,郑良只觉索然。行至鸣珂曲深处,一扇雕花轩窗内,一抹鹅黄身影攫住了他的目光。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未施浓黛,只执一柄素纱团扇半掩娇颜,一双秋水明眸,怯生生地漾着春风,不似邀宠,倒似不胜娇羞。郑良心头猛地一跳,手中折扇“吧嗒”坠地。

声响惊动了鸨母,一双利眼扫过郑良华贵的衣袍,登时堆满笑意:“贵客临门,快请快请!”不由分说将他引入那黄衣女子的香闺。“仙儿,好生伺候这位公子!这可是我们鸣珂曲新开的花骨朵儿,头一遭呢!”鸨母语带玄机,退了出去。

房内,唤作李仙儿的女子,待看清来人正是窗外那令她心慌意乱的俊朗公子,颊上飞红更甚。她起身盈盈一拜,举止间透着与这烟花之地格格不入的雅致。烛影摇红,细语轻谈。原来她本名李丹,乃官宦闺秀,家道中落,一年前才沦落至此。鸨母视其为奇货,改名“仙儿”,精心调教,今日方始见客。

诗书棋画,她竟皆通。郑良由怜生爱,由爱生痴。当夜,他便留宿香闺,一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自此,郑良魂牵梦萦,索性抛下书卷,掷金包下仙儿,长住鸣珂曲。他视她为出淤泥而不染的明珠,立誓永不相负;她感他深情,泪落如珠,指天为誓:“此身此心,唯属郑郎,海枯石烂,贞情不移。”

琴瑟和鸣,品茗赏花,温柔乡里不知岁月长。转眼秋又至,郑良那丰厚的盘缠,已在鸨母巧笑倩兮间挥霍殆尽。鸨母的脸色一日冷过一日。终有一日,趁郑良外出,鸨母带人强行将哭喊挣扎的李仙儿架上马车,远徙他处。

郑良归来,人去楼空。鸨母的冷嘲热讽如冰锥刺心:“郑公子,这销金窟,没银子可填不满。仙儿?自有贵客等着呢!”他失魂落魄,身无分文,功名未就,有何颜面归乡?昔日称兄道弟的亲朋,见他落魄至此,面上客气,眼底尽是鄙夷,无人肯收留。

长安的繁华成了冰冷的背景。失意、愤懑、绝望啃噬着他。为求活命,昔日贵公子,竟凭着清俊仪容与一副好嗓子,屈身做了“凶肆歌者”——在送葬队伍中执幡悲唱挽歌。每一声哀泣,都似在祭奠自己死去的过往与爱情。赏金微薄,却可糊口,只是那“郑良”二字,已被黄土深深掩埋。

千里之外的常州,郑仁望眼欲穿,等来的却是儿子流连花丛、下落不明的消息。待新榜尽阅不见儿名,这位素重门风的刺史震怒进京。几番周折,竟在一支凄凉的送葬队伍中,找到了正引吭悲歌、身着丧服的郑良!

“逆子!辱没门庭!”郑仁目眦欲裂,气血翻涌。他命家仆将郑良拖至曲江杏园墙外,皮鞭如雨点般落下,抽碎了郑良的衣衫,也抽碎了他最后一点尊严。“老夫未死,你倒唱起挽歌!郑家没有你这等卑贱之子!”鞭笞声与怒骂声在空旷处回荡。末了,郑仁丢下冰冷绝情的一句,拂袖而去,留下儿子血肉模糊地躺在泥泞中。

奄奄一息的郑良被路人救起,勉强捡回一命。然盛夏酷暑,伤口溃烂生蛆,恶臭难闻。他蜷缩在东城门破败的墙角,裹着单薄的褴褛,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发出微弱的乞讨声,如同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野狗。

而此时的李仙儿,亦在另一处牢笼中备受煎熬。被鸨母严加看管,强迫接客。她以死相抗,换来鸨母一句虚妄的承诺:“三年!你乖乖听话,三年期满,我放你去找你那情郎!”为了渺茫的再见之期,她咬碎银牙,强忍屈辱,度日如年。待鸨母稍懈监视,她便千方百计打听郑良下落,却如石沉大海。

一日,她乘车自大户人家献艺归来,途经东城门。风中一缕微弱、沙哑、却无比熟悉的哀乞声,如针般刺入她耳中。掀开车幔一角望去——墙角那团污秽不堪、形销骨立的影子,不正是她魂牵梦萦的郑郎?!

心如刀绞,泪如决堤。她多想不顾一切扑过去!可身旁虎视眈眈的车夫(实为花楼打手)和鸨母的阴狠,让她瞬间清醒。她若相认,只会给已是乞丐的郑良招来杀身之祸!她死死咬住嘴唇,强抑悲声,目光却贪婪而绝望地锁在那残破的身影上,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回到花楼,她借口身体不适回房。贴身丫鬟小芸跟入伺候。这小芸虽是鸨母派来监视,但仙儿待她亲如姐妹,衣食同享,情谊非虚。仙儿再无他法,一把抓住小芸的手,声音颤抖而决绝:“好妹妹,救救姐姐!东城门角那乞丐…是我至亲!求你…将这包裹悄悄送去!切记,莫让任何人知晓!里面…有活命之物!”她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给小芸,眼神哀切欲绝。

傍晚,寒风更劲。郑良蜷缩在残破的屋檐下,意识昏沉。脚步声近,他本能地伏地叩首。半晌,不见铜钱落地的声响,他艰难抬头,只见一个面生的丫头,神色紧张地将一个包裹塞到他面前,一言不发,转身便跑入暮色。

郑良颤抖着解开包裹:热腾腾的胡饼、清水、几件精巧的首饰、一小锭金子。目光触及其中一支熟悉的碧玉梅花簪——那是他初遇仙儿时,亲手为她簪上的定情之物!是她!她知道了!她送来了活命钱,却…连只言片语也没有?更不见人影?巨大的羞耻与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是了,他已是烂泥里的乞丐,如何配得上仍是花魁的她?这簪子,这钱财,是怜悯,是诀别!他攥着那冰冷的簪子,心如死灰,万念俱灭,踉跄着消失在长安深沉的夜色里。他未曾想过,也无力去想,那簪身中空,曾是他们传递羞涩情话的秘密所在。

靠着变卖首饰(唯独留下了那支玉簪)所得,郑良租了一间陋室。情殇与家辱如毒火焚心,他发下毒誓,斩断过往,闭门苦读。三年寒窗,铁砚磨穿。再赴礼闱,他竟一举高中进士,更在殿试“直言极谏科”中拔得头筹!朝廷授职成都府参军。金榜题名,琼林宴上,他风姿卓然,更得户部尚书青眼,招为东床快婿。功名富贵,娇妻美眷,世人眼中,郑参军前程似锦,春风得意。

一日,整理旧物,翻出年少文章,字里行间依稀可见昔日轻狂。他心念微动,取出了那支贴身珍藏、从未离身的碧玉梅花簪。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簪体,一丝异样触感传来——簪头似乎未曾盖紧?他心头猛地一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旋开簪头。

一卷薄如蝉翼的薛涛笺,轻盈飘落。

展开,熟悉的娟秀字迹,带着无尽的相思与哀愁,扑面而来:

>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 (鱼玄机诗)

>

> 郑郎如晤:

> 见字如面。闻君困顿,五内俱焚。然仙儿深信,吾郎才情盖世,岂是池中之物?此乃天降大任,磨砺心志耳!鸨母迫我,立下三年之约,期满便可脱身。郎君切莫灰心,当重拾书卷,再战科场!

>

> 待君金榜题名日,无论高低,请于**当年月下初盟之“一夜庭”**相候。仙儿必至!纵使千难万险,此心不移,此约必践!

>

> 临书涕零,不知所云。唯愿郎君珍重万千,勿忘庭前月下誓。

>

> 仙儿 泣血手书

“轰隆!”郑良如遭五雷轰顶,眼前发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十年!这封浸透血泪、承载着最后希望与约定的信,竟被他当年在绝望和误解中,尘封了整整十年!他错过了什么?他毁了什么?

他疯了一般冲出府邸,不顾娇妻惊愕呼唤,不顾一切礼法规矩,星夜兼程,直奔长安!

一夜庭,景物依稀。他守了三天三夜,望眼欲穿。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心,一寸寸沉入冰窟。正当绝望欲走,忽见一布衣妇人正在路边施舍乞丐。那侧影…竟有几分眼熟!

“小芸姑娘?!”郑良失声唤道。

妇人回头,正是当年送包裹的丫鬟小芸!她看清郑良一身官袍,气度威严,先是一惊,随即眼中竟涌起浓浓的怨愤与悲凉。

“郑…大人?”小芸语气生硬。

“是我!仙儿呢?她在哪里?!”郑良声音嘶哑,急不可待。

小芸看着他焦急悔恨的脸,积压多年的怨气与悲伤终于爆发:“大人?呵…好大的官威!小姐?小姐她…早就不在了!”泪水夺眶而出。

在郑良几近崩溃的哀求下,小芸含泪道出了那段尘封的悲歌:

当年,李仙儿得知郑良参加科考,欣喜若狂,日夜期盼。发榜之日,她早早便来到一夜庭,从晨曦微露等到暮色四合,再等到月明星稀…一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她坚信她的郑郎,定会如约而来。直到丫鬟小芸打听到消息:新科进士郑良,已得尚书青眼,招为佳婿,平步青云。

那一日,李仙儿依旧在一夜庭痴等。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只觉心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她知道,她的天塌了。被鸨母弃如敝履,是昔日姐妹们凑钱为她赁了间小屋,勉强维生。病榻缠绵,药石罔效,她仍每日挣扎着去一夜庭坐一坐,望一望。

临终前,她将一方素白手帕交给小芸,气息奄奄:“若…若他日…郑郎来寻…将此物…交给他…告诉他…仙儿…不怨…只愿他…珍重…放下…”话未尽,香魂已渺。

小芸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手帕,递给郑良。帕子一角,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两行墨色小字,针脚细密,浸透心血:

>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郑良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原地,双手死死攥着那方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手帕。那十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滋滋作响,血肉模糊。他仿佛看见那个鹅黄色的身影,在无数个晨昏,孤零零地坐在一夜庭前,由满怀希望等到心如死灰,最终将满腔炽热爱恋与无边绝望,一针一线,绣成了这触目惊心的…灰烬。

长安的繁华喧嚣瞬间远去,世界一片死寂。郑良踉跄着转身,消失在长安城深秋的漫天黄叶里,背影萧索,如同失了魂魄。

不久,朝廷震动——新贵成都府参军郑良,竟挂印辞官,举家迁离,不知所踪。

坊间流言四起。有人说他归乡不久便郁郁而终;有人说他抛下娇妻幼子,于某处深山古寺落发出家,常伴青灯古佛。曾有人言,在大龙寺的暮鼓晨钟里,见过一位形容枯槁的僧人,终日枯坐禅房,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帕,对着上面绣着的字迹,一看便是一整天。檀香袅袅,梵音低回,唯有那帕上墨字,无声诉说着:

**一寸相思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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