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巷尾。她在巷头,一身红嫁衣,挽起的长发,清风吹不起,倒是那红蝴蝶般的炮纸粘在她僵挺的发髻上久久不肯离去。
我知道她要出嫁的消息是昨日的事,她母亲披着傍晚五点的夕阳,推开我家半敞的铁门,后脚还未来得及踏入,见到我便嚷道:“明天秋要嫁了,今晚你过去陪陪她,两人说点私密话。”
明日就出嫁?我昨日才放假回家,家人没说起这事,之前也没有听说过。更何况她并非是那样一个甘愿这么年轻就出嫁的女子,毕竟她才二十刚出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坐在石阶上痴痴地将她从前与我说过的话,从二十年的记忆长河里挑捡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尤其是那一次,我忘不了。
读初三的我,听说出门打工的她回家了,便雀跃地从巷头跑到巷尾,敲开她家黑漆漆的铁门,出来开门的是她的小妹妹,听到我是来找她姐姐的,便说:“我大姐在三楼浴室洗头,你要找她,自己上楼去吧。”我用十指弹着发霉的叫不出名字的木扶手,一步又一步蹦蹦跳跳地走上二楼,在转角,一股不曾闻过的清香迎面而来,钻进我两个鼻孔里,甜腻腻的。我顺着清香来到浴室门口,看见她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盆水,长发倒垂在地,沾满了泡沫。而她右手握着一把木梳,一下两下,再两下三下地梳着长发,白色泡沫随着她的动作坠地,“嘟”,又一团跌倒在地上。我看傻了,忘记喊她。
我从未见过一位少女如此仔细地洗过发,诚如我,或者说我家女人洗发,都是三下除五,第一步用水弄湿发,涂上洗发水;第二步就是用十指在全头挠几下,最后再用清水冲洗干净,便完事了。
她发现我了,有点惊讶于我的出现。接下来,我开始蹲在门角,与她聊起天来。我问她洗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忒好闻的。她说是在外特意买的,贵得很,是英文名字叫不上来。我凑上前瞧了一下,也叫不出,便说:“不就是洗发水吗?随便什么牌子都行,只要有泡沫,何必这么讲究?”
她拨开倒垂在眼前的湿发,玩味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你还是乡下小女生的想法。头发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孔,哪个男人不迷长发飘飘的女生。所以要有一头好头发,一是要挑对洗发水,这挑洗发水可讲究了,品牌功效要对口,还有最重要的是香味,‘闻香识女人’,你身上散发出什么样的香味,就代表着你是哪一类型的女人;二是洗头发的态度……”她长篇大论的,给我讲了洗头发的工序,我一边听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头。
她讲完,我问起她工作的事情,她用毛巾擦拭着刚洗好的发,信心十足地说:“我一定会成为女强人的,伸手跟男人要钱的事我不愿。”我附和着赞同,事实上,我并不十分理解,直到读了高中才渐渐明白。
我坐在台阶上,想着那件事以及那些话,再对照她明日要出嫁的消息,甚是不解。母亲从客厅走出来,问我晚上去不去她家,我说看着办吧。
母亲继而嘟囔道:“唉,秋本来不愿意嫁的,她妈劝了好些日子,说是个有钱人,家里就一个独苗,以后家产都是他的。秋被说动了,一个月不到就应下了。虽说是有钱人,但这位有钱人比穷人还吝啬。”
我转头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母亲,母亲解释道:“你阿姨他们家第一次嫁女儿,而且嫁了一个有钱人,当然想着要把酒席摆好看点,摆阔气些。但是那家人却不肯给钱,不仅把原先说好的酒席桌数压了一半还少,而且把每桌的酒菜降了一个档次。”
“啊。那秋他们家还愿意嫁女儿?”
“不愿意也要愿意,都放出去的话了。但是我看他们家的姑爷没有料,听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都听他妈的,大权也掌在秋的婆婆手上,看来秋嫁过去有罪受了。”
我不知说什么,低头看着自己一前一后的脚在走路。身后,母亲的口中又飘出一句话来:“以后我可不求你嫁什么有钱人,只求你嫁个对你好的人,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挑人的时候要把眼张亮点。”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晚上,早早爬上床睡觉,闭着眼思绪有千斤重,压着我的神经,久久不能入睡。后来不知哪个时候睡着了,直到巷头礼炮声响,我才猛然惊醒,披衣推开清晨的家门,站在巷尾望着巷头的一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