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但再忙也都不会忘记自己的祖先,祭祖是必须的。而且,我们这地方逢年过节都要烧纸祭拜,其中,清明时节和过年是最不能忽视的两个节日,这不,百忙之中,我和娘家嫂子侄子不忘相约回老家祭祖。
每年回老家上年坟,祭拜曾祖父,曾祖母,爷爷奶奶,大伯大妈,还有七爷,给他们“送点钱办年货”。这里面,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才几岁,不记事,印象中朦胧记得一个镜头,是小时候为了防地震,阖家满户都在外面搭建一个“地震庵”,也就是一个简易的棚子,奶奶的照片被安置在里面,可见照片的珍贵。可后来这照片也遗失了。之外,我对奶奶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大伯大妈都是和蔼可亲的老人,大妈过年时炸萝卜丸子,一定要弄张“薄”,把厨房门堵上,防止孩子进去被请品尝丸子时说话口无遮拦,惹了灶王爷。她是一个善良的老人,我经常穿家越巷跑到她家找姐姐们玩,有时候吃饭时也去“串门子”(方言:玩)。那时候很穷,家家户户很少有院子,而厨房是没有门的。“薄”可充当临时的门,把人拒之门外,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方言中的称呼如此,就是用“荻柴”编织的长方形的类似于“草席”之类的东西,可以搭在板凳上晾晒淘洗过的谷物,可以铺厚点人躺上去乘凉,小时候家里没有空调电扇,夏天热了,晚上屋里热,人们就躺在上面数黑夜中的星星,空气里有些许的凉气。那时候银河特别宽,里面洒满了璀璨的珍珠,我常常目光搜寻着牛郎织女星,看天河渐渐从南北走向,斗转星移到东西走向。那时没有优越的生活条件,我们纳凉都是在外面,直到秋天露水渐浓,才回到屋里睡觉。现在恐怕不行的。除了流浪汉,谁还敢睡到外面?可是看星空,数星星这等浪漫的事也少有了,星星们都藏起来了,夜空不再静朗。
大伯是一个清瘦的老人,我记得有一次爸爸喝醉了和妈妈吵架,他打妈妈,我拉不住,就哭着去找大伯,半夜三更的,也亏我想的出来。大伯把我安排和姐姐们睡在一起,他去劝架。结果如何,我不知道,这远水恐怕解不了近渴。第二天早上我怯怯地回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大伯和大妈都是病逝的,大妈甚至是被活活饿死的。我酸楚地记得,她躺在地上的稻草上,张大眼睛,急切地搜寻着人的眼睛,口里喊着“渴、渴”地要水喝。可是,我们都没有给她,因为多喝了水就要多活一天,大家似乎已经被她的瘫痪折磨得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侍候她了。而一辈子被大妈侍候的大伯不会侍候人,子女们又都成家立业,儿子们不大孝顺,女儿们为生活所迫,无能为力,无法整天回娘家照顾她。后来,居然就这样狠心地让她离开这个世界。后来大伯也生了病,肺结核,他用一根绳子在自己小屋前的小树上解决了自己的性命,结束了自己的孤独。其实那时候的经济条件已经好转,大姐对他也多有照顾,但是他自己一时想不开,或者说什么都想开了,不愿意拖累后代,选择了这种刚烈的方式结束了清苦的一生。
我对两个老人的情感很深,所以每年清明、过年,都要来祭奠他们。每次都要喟叹生活薄待了这两位善良的老人。可谁让那时候生活条件太差呢?人们一方面没有钱,一方面又试图去打工挣些钱。于是,亲情和责任慢慢就淡了些。
从漫长的回忆中挣扎出来,我把目光投向外面,早春的枯树枝丫杈于灰蒙蒙的天空中,由于修路,车子都在灰尘的漩涡中穿行,太阳虽然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但是,却不怎么给人一种晴空万里的感觉。现在回忆那年那月,幼年贫瘠生活中倒有丝丝缕缕的温暖,后来穷怕了的人们痴迷于经济大潮中的搏击,亲情反而淡漠了:要照顾老人,就没办法挣钱。要出门外流挣钱,就无法照顾老人。两难中人们就舍弃了老人。过往的岁月中,浸染着太多的心酸……
我的七爷,和我们并不亲,甚至不在门数。只是不远的邻居,同姓罢了。他孤身一人在王岗谋生,做个小本生意,和我的大嫂子(我唤作大姐),同在一条街道。那时候,我寄宿在大哥家求学,每次放学,都会路过七爷的摊位,他总要给我买个甘蔗,或者买点水果。夏天给蒲扇,冬天给鞋垫、手套什么的,他有着一张黝黑的胖乎乎的脸庞,总是慈爱的笑眯眯的问我给要这,给要那。只要是他货摊上卖的东西,他都会毫不吝惜地赐予。有时候,我把他的衣服和被子拿到大哥家用洗衣机洗,他总要千恩万谢我不嫌弃他“这个糟老头子”。可怜的七爷一辈子未婚,没有子女,似乎他也没有兄弟姐妹,但有家门的侄子侄女也常走动。他一辈子憨厚仁义,让我铭记在心。所以每年上坟,我都会来到他的坟前,用一缕青烟寄托我的哀思,用一阵炮声告知我的怀念。
大姐不会让漫长的路程寂寞,她会聊天,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充满着温情与和谐,她给我解释着黄表纸得打上眼,不打眼就是铜钱,不值钱的。可是我们嫌麻烦,都没有了这个耐心。她说不过还是“阴票”值钱。还有这种说法?我笑笑。大姐信这些,她提到上次她大姐做梦,梦见父亲捧着一箩筐铜钱,说自己有钱。其实那不算有钱,不是大钞票。
颍上到杨湖在修路,路况特别差,我们晃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远远地看见坟地冒着烟,几个人影,我猜是堂姐她们。果然,有一定距离的时候,她们开始唤我的小名。今天真是巧了,大家聚在一起,比我们以前各自行动就多了庄严的仪式感。堂哥也赶了来,不过,用堂姐的话说:他,包括小堂哥,是不会操心给过世的父母送点纸钱的,“就剩下话了”。果然,大堂哥喋喋不休地开始讲他小时候如何偷红薯给他小兄弟吃,现在他们都老了,关系却没有小时候的亲密了,甚至后来为了赡养老人,继承遗产还互相鄙夷,互相推诿。对他的回忆,我笑笑,不说话。
点燃黄表纸,烟气缭绕;姐姐们开始祷告:期望长辈们在天之灵能保佑我们一大家子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我现在上坟祈祷的台词都是:我们来看您了,给您送点钱买点东西。多买点,好好吃,别省着。我原来也祈祷在那个世界的长辈们保佑在凡尘的我们。后来我老姑一次的祷告让我幡然醒悟:我们今生的平安,靠得是我们自己去努力。就不该打扰他们那世的生活。我们在这世上遇到很多问题,应该是他们心有余而又爱莫能助的。我们烧了一点“钱”过去,是孝顺他们的在天之灵,寄托我们的哀思,掩活人耳目,“哄鬼”的,怎么还要给那么多、那么重任务,要保佑一家老少的富贵平安呢。当然,大家是习惯了那样祷告而已,谁能信“鬼”的呢。
麦苗才抽出两片叶芽,无精打采地匍匐在大地上,似乎一脚踏上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大堂哥跑来,不是为了祭奠逝去的老人,说是心疼覆盖他父母灵魂的他的麦苗。其实完全不必担心:春天到了,生命力就会茁壮到不可遏制。可是,老人去了,我们再来“孝顺”也好,祭奠也罢,都是虚空的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要养,而亲在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