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人》与现代生活
我发现我的神经不再属于我,
缺氧的脑袋不能支配双手。
——永邦《支离人》
电影自其诞生以来,一直受哲学家、精神分析家们等人青睐。因为,一场电影好比是一场梦,片段与片段相互拼凑,所映射出的正是人类内心的“不可言说”,于是,哲学家、精神分析家们便可欢天喜地从中寻找验证自己理论的证据。
为此,齐泽克还曾拍过部略有些怪异的纪录片,叫《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表面上,这位当代大哲似乎在循循解读各类影片,而实际上,却是将电影拿来当自己学说的注脚。于是,一路看下来,感觉不像是看完一部纪录片,倒像是读了一篇论文。照此逻辑,电影,乃至生活中的各种琐事,都包含了某些形而上层面的东西,等待着如齐泽克等哲人去发掘。
虽说这种带着“有色眼镜”看世界的方式多少有些别扭,仿佛《红楼梦》中贾瑞端着风月宝鉴看凤姐,明明一个大美人,叫镜子这么一照,全然只剩一副骷髅而已,不过,有了这种让我们多绕几个弯儿来思考一些问题的“看法”,在某些时候,倒也可作为“裸眼”以外的一种补充,毕竟只是少数人这么干嘛。
几年前,一次偶然(输错了关键词),找到一部极诡异的电影——《支离人》。想着随缘即观之,乍一看,此片制作实在算不上精良,剧情也不甚出彩,查了相关资料后发现,主角杰夫·法赫竟在著名的B级片《刑房》中也出演过,而导演埃里克·瑞德更是惯于拍摄恐怖电影,于是恍然大悟,敢情这片儿就是个B级片以上、商业片“未满”的电影。
全片剧情倒是简单。心理医生比尔不仅是老师,还帮犯人做心理辅导,在一次车祸中,他的右臂必需截肢,主治医生韦伯为其做了移植,而且手术相当成功。但是,当比尔回家后,他开始觉得不对劲,常常有血腥、杀人的画面在他的脑海划过,于是他去做了指纹比对,发现这只手属于一个已被执行死刑的杀人犯,而那个杀人犯曾杀过五个人。因此,比尔开始怀疑这样的手术是否会影响到他的,于是他找到另一个也接受过手臂移植的人,那个人是一位画家,自从他移植了犯人的手之后,他所画的画全都充满了血腥和暴力;另外一名接受双脚移植的病人,自从接受了双脚移植之后,当他开车时,脚常常会突然不听使唤,而差点发生车祸。而事情更为诡异的是,原来这名杀人犯还没真正死亡,他正通过韦伯医生想恢复自己的身体,于是正邪对战将故事推向高潮。
结局当然是邪不胜正,凭着主角光环,比尔终于破坏了杀人犯和邪恶医生的复活计划。不过,这里也留了我们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身体在生活中到底居于何种地位?
1、不受控制的身体
喜剧片中,常出现这样一类场景,出于某种原因,主角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结果做出很多令人捧腹的滑稽动作,典型如《摩登时代》中的卓别林。当然,因为是喜剧片,所以,滑稽动作最终导致的不过是小麻烦不断,终究都没酿成什么事端。
不过,转到恐怖片,这就不是小事儿了。《驱魔人》中,小女孩的身体被邪灵占据,《闪灵》、《咒怨》中,怨灵寄宿于主角们的身体上,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可能被转化为邪恶实现其意志的工具。
事实上,在今天,不受控制的身体,简直就是一种常态。你以为是自己要学习,实际是公司、社会彼得急;你以为是自己要减肥,实际是老板默默地将升职加薪机会给了比你年轻貌美身材火的同事;你以为是自己要结婚,实际是家中父母催得紧。
但是,一旦承认了存在全然与自己意志无关的行动,某种意义上,这些“被动”行为在让人极其难堪的同时,也让人产生一种“解脱感”:嗯嗯嗯,这不是我自己做主得了的,是别的东西控制了我。于是,在这种被控制之中,我们内心生出了从既定义务中逃离的快感。
说着说着,我们似乎走到了黑格尔所谓的“主奴辩证法”的领域中。一方面,主人似乎作威作福,奴隶在这样的权势面前只有卑躬屈漆,另一方面,主人则是牢固地被供养奴隶的义务所“控制”,而奴隶则在其中找到了逃离义务的“快感”。
从这种角度出发,电影《支离人》可以被理解为主人公逃离自己所犯罪行的一种“借口”。当比尔与其他接受移植手术的人感受到因移植而获得某些“好处”时,他们是相当享受这样的意外收获的。比如,原先画家的画相当中规中矩,而在移植手术后,画风大变之后暴得名气,纵然自己已经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但他对此视而不见,而是将其合理化为灵感突发。但是,当“好处”转变为对人对己的“坏处”时,比尔敏感地觉察到这种转变,并采取了某些行动试图消除负面影响。直至最后,他将这种罪恶行为归结至外在力量的影响。
难以区分的是,在这只“邪恶的手”还属于自己的时候,我们如何判断,罪行到底是由谁犯下的呢?是它现在的主人,还是它的原主人?
2、身体的罪恶?灵魂的罪恶?
要分析上面的问题,有一个人必须提到,那就是笛卡尔。
别以为笛卡尔只是一个“坐标系”的命名者和发明者,在西方思想史上,笛卡尔可说是一名与爱因斯坦齐名的奇才。虽然,我们都知道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不过,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这句话,笛卡尔才更为虔信上帝。
我思故我在,通过“思”的活动,让自我找到一个确实存在的证明,但是,这个自我是僵化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之中,还存在着诸多“自我以外”的事物,如果不解决自我与世界的联系问题,那么,自我就像是在海里呛了半天水、抓不着救生艇的落水者,最终不免因为体力匮乏而淹死。如果说,为自我存在找证明已经够普通人想一辈子,那么,怎么将这个自我与世界相联系,这才是让天才笛卡尔想破脑袋的事情。
万般无奈下,笛卡尔只得求助于神学,搬出“上帝”这个万金油。他说,嗯,正是有上帝的存在,才让自我与世界有了确定与实在的联系。
但是,这样的论证为后来所谓的“身心二元论”留下了隐患。笛卡尔说:“是灵魂在看,而不是眼睛在看。”在“我思故我在”的论证中,自我以心灵的方式得以呈现,与此相对的则是世界。透过万能的上帝,自我找到了一条救生艇得以将自己送到彼岸的世界。而“身体”作为心灵与世界之间的桥梁,处于一种较为尴尬的境地,它既是心灵延伸的极限,也是世界接触心灵的窗口。
有上帝存在,一切OK,但是,当启蒙的力量将上帝“驱逐”,身体的难堪处境就进一步凸显了。
另一方面,在古希腊文明废墟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基督教神学,抛弃了原先古希腊人对“身体”的崇拜(这种崇拜尤其体现在古希腊罗马的雕塑艺术中),“身体”被认为是低等的,是劣于灵魂的,只是灵魂的暂时居所、以及束缚和让其堕落的源头。
于是,笛卡尔的身心对立,与基督教的鄙视身体,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禁欲的身体观。身体必须时时刻刻置于“被规训”的位置上。一旦放松警惕,来自不可知世界的邪恶力量就会透过身体来作祟,最终让灵魂堕落。
3、移植——邪恶的转移
如果说,在过去,个体的堕落还只是间接地影响到他人,那么,移植这种方式,变相地将邪恶之源直接接到了我们的身体之中。
梅洛-庞蒂认为,物体之所以是某物依然依赖于身体对它的把握,所以“物体是在我的身体对它的把握中形成的”,物体并不能脱离身体的感知而成为物体(或者说具有其存在的意义),因此“物体不可能与感知它的某个人分离,物体实际上不可能是自在的”。
这种物体在身体的把握中存在的特点,在身体把握自身时,问题就变得复杂了。身体又是如何把握自身以及与自身类似的身体呢?尤其是在影片中的“移植”案例中,当原先作为“异质”的身体,被新的身体所接纳时,作为主体的身体如何对待曾经是客体的身体。
而这一问题也涉及到,如何处理寄宿于被移植身体的灵魂的部分。
当身体还是一个整体时,问题并不存在,因为,身体与灵魂是协调一致的,谨慎的身体与谨慎的灵魂相对应,而罪恶的身体与罪恶的灵魂对应。任何针对身体的惩罚,同时也是对于灵魂的惩罚。但是,移植这种技术手段让身体的统一性被打破,一种身体与灵魂的错配便产生了。
身体在面对外在的事物时,只需简单地将之视为纯粹的“客体”即可。为了恢复被打破的统一性,作为主体的身体试图让客体的部分身体服从自己的安排,但是,这个所谓的“客体”本身就是另一个“主体”,如此,身体就成了主体之间的斗争场所。
4、广义的“移植”
当然,一般情况下,很少人会经历移植手术,但是,技术进步让我们面临另一个相似的问题,即手机等移动设备的使用。
麦克卢汉曾言,媒介即人体器官的延伸,当我们每天超过4个小时和手机难以分离时,某种意义上而言,手机俨然就是被“移植”到了我们的身体上。即使我们争辩说,手机是纯粹的技术产物,是冷冰冰的“物”,与那种寄宿着邪恶灵魂的身体不同。但是,当手机中一条条信息跳跃、提醒人们做这做那时,我们难以分辨,其中是否真的就没有灵魂存在。
这就如曾流传过一个段子所说,如果有一天外星人造访地球,他们会发现,统治地球的是一种会排出污秽气息、发出轰鸣怪声、方方正正的铁家伙们——汽车,而人类不过是寄宿于这些铁家伙之中的寄生虫。仅仅从外在表现来看,我们很难说清手机里没有一个自主的灵魂。
于是,这种另类的“移植”就意味着身体的统一性再次受到了挑战。
我们常说,现代性或后现代性将所有人的生活拖入一种碎片化的状态中,但这种大而化之的概括并不能让人看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实际上,正如之前说过的,一个撕裂的身体在今天必然是一种常态。
不多说了,我的手又不受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