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是一条土狗，性别男，今年五岁。

从有记忆开始，大黄就知道自己是一条流浪狗，每天独自去寻找食物；到了夜晚，它走到哪就睡到哪，以天为被，地为席。

有时候，大黄在街上见到各种不同的宠物狗，它们长得白白胖胖，显然是长期营养充足；它们的毛特别干净，显然是主人经常帮它们洗澡；它们跟随在主人身边欢快地东看看西嗅嗅；它还见过有的宠物狗被主人抱着走路，仿佛是主人生怕它们下地走路会弄脏脚……

大黄每次见到宠物狗从自己身边经过，它都非常羡慕它们，羡慕它们有主人疼爱；羡慕它们从出生到死亡都是衣食无忧；羡慕它们的主人每天都会按时把食物端到它们面前，它们不用自己到处寻找食物；羡慕它们有主人伺候着洗澡，不会像自己这样长年累月都脏兮兮……

同样是狗，为什么命运确有如此天渊之别？夜深人静的时候，大黄有时候会这样想。

大黄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拥有主人，也许没有吧。如果有主人，主人怎会忍心把它丢弃？

这段时间，大黄在郊区一个废弃的工厂内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家。这里除了它，还有几条流浪狗，大家白天外出寻找食物，晚上回到这里睡觉。

某一天傍晚，大黄从外面回来，见到自己家里竟然多了一条陌生的狗！

这是一条泰迪犬，看上去两三岁左右，毛色黝黑，可是浑身脏兮兮的，像是长期呆在泥堆、垃圾堆这些又脏又臭的地方，身上长满了虱子。它很瘦，瘦得皮包骨，似乎长期得不到温饱。仔细再瞧，发觉它的右眼竟是瞎了的！右眼那个位置长着一大片痂，看上去是被什么东西打瞎的。它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知道门外站着同类。

大黄心里想：泰迪犬是人类非常喜欢的宠物狗品种之一，这条泰迪犬本该有主人疼爱才对，为何会沦落到做流浪狗的地步？

大黄缓缓走上前，推了一下那条泰迪犬。泰迪犬立马惊醒，抬眼见到大黄静静地望着它。它一慌，连忙道：“对不起，我占了你的位置用来睡觉，现在我睡醒了，会马上离开。”说完，它起身准备往门外走。

“你不必离开的。”大黄阻止它，“这里只是一个临时的家，没有属于谁谁谁的地盘之说。你喜欢的话，以后可以住在这里的。”

“啊，我以后真的……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泰迪犬感到非常意外，它不可思议地问道：“可是，其他住这里的犬只都没见过我。它们今晚回来后见到我要住在这里，会不会不同意呀？”

“我们住在这里的，没有占地盘的概念。”大黄安慰着泰迪犬说：“我们这些流浪狗，家都是临时的，今天不知道明天住哪里，哪有什么自己的地盘。”

“啊，你们真好。”泰迪犬转忧为喜，“从前我遇到过一些同类，自己占了位置就不允许别的同类靠近，也见过同类之间因为争地盘争食物而打架。唉，其实大家都是四海为家，争这些有什么意义……”泰迪犬一阵感概。

“哦，对了，刚才忘记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呢？”大黄问。

“我的名字叫Baby，是我的小主人帮我取的。”泰迪犬回答。

“哇，好洋气的名字。你的主人的文化水平真高。”大黄一脸羡慕，“我叫大黄，名字土土的……好羡慕你有主人宠爱……对了，为何你会流落到这里呢，是不是跟主人失散了？”

“是啊！”说到自己的主人，Baby的内心一阵难过。“半年前，男主人带着我外出。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只带我一个出门。以前每次出门，男主人都会带着女主人、小主人和我一起出门，去公园玩，或者在街上散步。但那次却一反常态。男主人带着我上了他的车子，然后开车走了很远的路，到了一条村庄，男主人下车，把我也带了下车。我很兴奋，一下车就到处东嗅嗅西闻闻去熟悉周围的气味。待我抬头，发觉男主人已不见了踪影，车子也不见了！”说完最后一句话，Baby流下了眼泪。

“男主人不见了，我四处寻找，把整个村庄以及村庄附近的地方都找遍了。找了几天，依然见不到男主人的踪影。我很累很饿，吃垃圾桶里的冷饭菜汁充饥。我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食物。从前每一顿饭都是美味佳肴，有时候还会有香肠、牛肉作为加菜。为了找到主人，无论多么难吃的食物，我都强忍着恶臭把它们咽下肚子。后来我想，男主人可能忘记带着我出门的，说不定他已经回家了。于是，我开始寻找来这里的路上留下的气味。可惜，气味竟然毫无踪迹。我感到一阵绝望，只好凭着记忆寻找回家的路。后来，我就找到这里来了。”

大黄静静地听着Baby诉说。待它说完了，大黄叹了一口气，说：“没有气味，要找到回家的路，难上加难啊！”顿了顿，它接着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一起找，只要你记得你家附近有哪些标志性建筑物，比如酒楼、食肆、公园之类的地方。哪怕我不知道，但可以问问其他同类，说不定有同类去过……只要有同类到过你家附近，我们问它们就可以的啦。”

“实在太好啦。”Baby满心欢喜，刚才诉说跟主人失散时的伤心瞬间一扫而空。“大黄，谢谢你。”Baby对大黄一阵感激。

“不用谢，大家都是同类，应该互相帮助的。”大黄说。

当晚，其他流浪狗回来了，大黄把Baby的遭遇告诉了大家，大家都一致愿意帮Baby寻找回家的路。其中有一条比较年长的叫黑毛的同类说，Baby记忆中的地方，它很久以前去过。于是，黑毛把路线告诉了大黄和Baby。

第二天，大黄辞别其他同住者，离开这个临时的家，带着Baby寻找它的主人。它们按照黑毛提供的路线，穿过繁华的闹市，走过人迹罕至的高速公路，穿州过府，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公里的路，终于，Baby发觉周围有几条街道是从前主人带着它走过的。

“你确定，以前来过这些地方？”大黄问Baby。

“是啊！我不会记错的。”Baby肯定地回答，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家糖水店说，“主人一家很喜欢晚上来这家店吃糖水。他们每次来吃糖水，都会带着我。我跟男主人失散那天的前几个晚上，他们也来过这里吃糖水。”

“就是说，你家主人是糖水店的常客。”大黄问。

“是啊，因为小主人喜欢吃这里的糖水，所以男主人女主人经常带她来吃。”Baby回答。

“那么，我们从今晚开始就在这家糖水店附近等你家主人。他们经常来这里吃糖水的话，我们总有一天会等到他们的。”大黄说。

“嗯嗯，我也是这样想的。”说完，它俩一起往糖水店走去，在店的周围勘察了一番，找到了一个最佳的临时住宿地。

第一个晚上，一无所获；

第二个晚上，一无所获；

第三个晚上，一无所获；

第四个晚上，也一无所获。

Baby有点急了，“难道小主人吃腻了这里的糖水，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吗？”Baby满怀沮丧地说。

“应该不会的。”大黄安慰它，“我们才等了四天而已，继续多等几天，说不定会有收获。我们不能这么快就放弃！”

到了第五天晚上，Baby终于见到了它的主人——那是一家三口，男主人高大威猛，女主人温柔贤淑，小主人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一对羊角辫。

大黄见到Baby的主人，瞬间被他们身上与众不同的气息深深地吸引了。它的视线不愿离开这一家三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生怕少看一眼，他们就会消失不见——三人的衣着打扮，俨然是出身富贵人家，受过高等教育。Baby成长在这样的家庭中，怪不得浑身散发着跟其他同类不一样的气质。

此时的Baby，见到主人一家三口款款而来，兴奋之情油然而生！它想都不想，直奔向主人，嘴里喊着：“主人，主人，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哪儿来的野狗，滚开！”男主人马上全身戒备地挡在女主人和小主人的前面，目露凶光，对着Baby猛地踢了一脚。此时，小主人哇哇大哭，女主人连忙哄她说：“别怕，别怕。”

望着大发雷霆的男主人，Baby瞬间懵了，刚才的兴奋喜悦瞬间荡然无存。此刻的它，犹如掉进了一个大冰窖。它奔向女主人，嘴里大喊：“主人，我是Baby啊，你不认得我了吗？”它想走过去抱女主人的腿，像从前那样在女主人的脚下撒娇。没想到，女主人见到它却是如临大敌！

“滚开！滚开！”男主人拿着棍子冲上前，对着Baby一顿打。棍棒像雨点般往Baby身上招呼着，痛得Baby嗷嗷大叫。大黄看不下去了，连忙冲上前对着男人一阵狂吼。男人见突然间冲出一条恶狠狠的土狗，顿时愣了一下，棍棒也停住了。大黄连忙检查着Baby身上刚才被棍棒揍过的地方是否出现伤势严重。

“老公，这条土狗看上去挺凶的，咱们还是走吧，不要让它们把咱娃儿吓到了。”Baby的女主人上前劝住了丈夫，三人脚步不停地离开了。

大黄带着Baby回到了住处。幸好Baby的伤并无大碍，然而，此时的它却是心伤心欲绝，“为什么主人不认我？还打我！”Baby哭着问，阵阵啜泣声令大黄不忍直视。“他们从前很宠爱我的，经常把我捧在手心里，把好吃的都给我，每天把我梳洗得干干净净。我偶尔耍性子发脾气，他们都觉得我耍性子的样子好可爱。为什么只是半年没见，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却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可能因为你在外面流浪太久了，样子跟从前不同了，他们才没认出你来。”大黄安慰着Baby。此言一出，仿佛遇见了救命稻草般，Baby瞬间停止了哭泣——大黄一言惊醒梦中犬，自己跟主人失散有半年多，这半年来到处流浪，俨然是一只流浪狗。主人怎么可能一下子能认出自己来？而且，昨晚自己浑身脏兮兮地去见主人，主人肯定生气，他们可都是非常比干净的人。想到这里，Baby感到一阵羞愧。

“你说得很对，大黄。”Baby说道，“昨晚咱们没有任何准备就跑去见主人，主人见到我现在又脏又臭肯定生气。昨晚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是啊，我们昨晚都疏忽了这一点。所以，并不能因为你的主人昨晚的态度不好，就断定他们不要你了。”大黄帮Baby继续分析。“要不，明天我们去找找哪里有比较干净的小河，把自己先洗干净，晚上再继续去那家糖水店等你的主人。”大王给Baby建议，“如果明晚他们不去糖水店，我们继续等候他们再次出现期间，每天都去小河边洗澡。”

Baby点头同意。

第二天白天时分，大黄跟Baby在市郊找到了一条小河。二犬在河里美美地泡了个凉水澡，到了晚上，它们再次在糖水店附近徘徊，希望能再次见到Baby的主人一家三口。对Baby来说，尽管在昨晚，男主人和女主人都那样对待它，但是，它却没有怨恨主人，而是认为主人可能没认出它来。只要自己今晚冷静地走过去，不要像昨晚那样兴奋到得意忘形，说不定主人就能认出自己。Baby这样想着。

等了好久，终于见到三个主人一起往糖水店走来。Baby一阵欢喜，正准备走上前再次跟主人相认。然而下一秒，它发现小主人的手里抱着一条雪白的博美犬！Baby刚才的欢喜瞬间荡然无存——原来，主人身边现在多了一个新宠。

“老公，你有没有发现，昨晚突然间冲过来的那条泰迪狗，跟咱们几个月前丢掉的Baby有几分像。”女人望向男人，问。

“怎么可能！它被我扔到了高速公路附近的村庄，离这里有差不多一百公里，它有那么聪明能找到回来的路？”男人难以置信地回答妻子。

“可是，昨晚我观察过那条野狗，它的右眼也是瞎的，而且伤口的位置以及痂的大小深浅，跟Baby眼睛上的差不多，我越来越怀疑Baby回来了。”

“哇，那条狗的伤是怎样的情况，你居然记得那么清楚。”男人惊讶地瞧着妻子。

“当然，我的记性一向很好。”女人自豪地回答丈夫，“当初Baby的眼睛被人用弹珠射穿了，是我带着它跑了一家又一家宠物医院去治疗的。唉，可惜，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治，最终还是没保住它的眼睛。一只宠物狗瞎了眼睛，它还有什么用呢？”

“当初它受伤时，我早就跟你说过，它的眼睛是废掉的了，治疗就是浪费时间浪费钱。当时早扔掉该多好，把花在它身上治眼睛的钱用来买一条新的宠物狗，都可以买两条了。”说到打了水漂的钱，男人的语气一阵心疼。

“好啦，我后来不是都依了你的，同意丢掉它么？”女人有点撒娇地回答丈夫的话，“况且，新买的小Q也很可爱，不比Baby差。”女主人说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望着女儿怀里的博美犬，眼神充满着宠溺。

“如果Baby真的回来了，该怎么办呀？”女人马上把话题转移回到Baby。

“这根本不是什么难题。”听到妻子问出如此问题，男人感到一阵好笑，“老婆，不必杞人忧天，它是狗又不是人，能认得路才怪。我把它丢到那么远的地方，它真有这么聪明能找到回来的路，早就回来了，还会半年多了不见踪影么？再说，假如它真的回来了，大不了再把它丢到更远的地方呗，或者拿个笼子把它装起来运到乡下将它扔到鱼塘里淹死……要解决它，法子多的是。”

“那倒是。”女人听到丈夫这么说，顿时放下了心，“我就是怕它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间跑出来吓到咱家娃儿……”

二人带着女儿一边说，一边走进了糖水店。

俩主人刚才的对话，Baby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望着他们消失在糖水店的背影，Baby感到心如死灰，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它。大黄走到它的身边，它也听到了Baby的主人所说的话，百感交集。它不知道该怎样安慰Baby，唯有淡淡地说了一句：“咱们回去吧。”

回到住处，两条狗沉默无言，一夜无眠。到第二天，大黄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它说：“Baby，既然你的主人抛弃了你，不如以后咱们一起生活吧。大家一起去找食物，有个伴，总比独自过日子要强。”

“嗯。”Baby轻轻地回答。

见到Baby看上去魂不守舍的，大黄有点慌，它接着问：“Baby，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憋在心里很难受的。”

“我很好，不用担心。”Baby抬眼望着大黄，说：“昨晚听主人的话，我整个犹如五雷轰顶，仿佛世界都倒塌了，不知道往后该怎样生活。主人不可能再把我要回去的了，往后余生，我就是一条流浪狗了。”

“其实，咱们当流浪狗的，生存的本领可比宠物狗强得多呢。”大黄想尽一切办法去安慰Baby，“你看，咱们独立自主地找食物，不需要人类圈养，其实就是一种生存的本事。宠物狗有人类养着，它们虽然衣食无忧，但长期养尊处优，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一旦离开了人类，它们岂不是很容易饿死？你已经很强的了，离开了人类这么久依然能活下来。”

“是么？没有主人给食物能活下来也算是一种本事么？”Baby满脸疑惑地望着大黄。

大黄一时语塞。其实，它长期以来何尝不是非常羡慕拥有主人宠爱的同类？为什么面对着Baby，它会说出这些话来？这些话究竟是纯粹用来安慰Baby的，还是自己潜意识里的想法？抑或是从前不曾有的而是现在才有的想法？它自己都糊涂了。

“算是吧。”大黄无奈地回答。“一直以来，我是很羡慕有主人宠爱的同类，觉得它们是同类中的幸运儿。我也多次幻想着被主人宠着的感觉是怎样的……可是，昨晚见到你从前的主人那样对待你，我觉得，人类的‘宠爱’恐怕未必都长久的吧。像你主人那样的人类，任何一个同类跟了他们，都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被丢弃……”

“人类究竟是怎样想的呢，他们当中，有的人会把我们捧在手心里宠着疼着，有的人却把我们毫不留情地抛弃……这究竟是为什么……”大黄喃喃自语。

从此，Baby跟随着大黄四海为家，它逐渐忘记自己曾经是一条宠物狗，每天在垃圾堆里找食物，只要能吃的都吃，不挑食，不挑地方睡觉，放下了曾经作为宠物狗的尊严与骄傲。从天堂坠入地狱，并且将会在地狱中一直生活，直到生命的尽头，每念及此，Baby都会感到一阵难过。但是，生活所迫，无论多么难过，它都得让自己活下去。

一年后。

某一天，Baby跟大黄在路边见到一条瘸了腿的博美犬。它俩瞧着它可怜，把它带回了自己的住处。Baby问对方：“你为什么会流浪到了这里？”对方哭着说：“我被主人抛弃了！”

Baby仔细瞧着这条博美犬，发觉它竟是自己在一年前见过的——那时候，它躺在前任小主人的怀里备受宠爱！Baby也记得，这只博美犬，名叫小Q……

【后记】

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于小时候在乡下舅舅家里附近见到的流浪猫。

那几只流浪猫，曾经是舅舅家的一只老猫所生。那只老猫一胎生了四只小猫，舅舅家养了它们一段时间，觉得猫太多了养不起。于是在某一天夜里，舅舅把四只小猫去全部赶出了家。过了一段时间，他让其他亲戚把家里的老猫装进麻袋了丢到很远的地方……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一天夜里，我在舅舅家附近的垃圾堆里，见到被舅舅家赶出来的四只小猫中的其中两只，它们长大了很多，却是皮黄骨瘦，在翻垃圾堆里的食物。见到我，它们各自叼着一块食物像箭一样嗖地逃离了。想起它们刚出生的时候毛茸茸的特别可爱，曾经是宠物猫，如今却流落街头，朝不保夕，当时幼小的我感到一阵唏嘘……

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几只猫了，不知道流浪到其他地方去了，还是……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