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狗狗以为自己是一只猫

1.

还未到6:00,天色将明未明,太阳将出未出,城市将醒未醒。

早起出差赶飞机的女人拖着行李箱,急匆匆坐上一辆出租车。早餐店的老板一家正卖力地擀饺子皮,赶在上班高峰期前将新鲜的早餐出炉。鱼、肉、菜,菜市场小贩,在更早的时候从更远的地方,将居民们的三餐原材料运回来,等待高价转手。通宵才归的年轻人步伐有些踉跄。出租车安静地趴在那里,等待赶时间出行的人。小车三三两两,无端出现,转眼又不见。

高高的密集的住宅楼,像沉醉的怪兽一般安静,我甚至能闻到从一扇扇窗户飘出的梦的味道,有些梦腥咸,有些香甜,有些则是寡淡无味。

我习惯、喜欢在黎明时分散步,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晚一刻城中人皆醒则喧嚣,早一刻城市未醒则死寂呆板。唯有黎明,兼有市井气息与恬静安然的纯真少女之感。

但今天不知怎么的眼皮分外沉重,脑袋晕沉,呵欠连连。奇怪,我的生物钟形成了习惯,怎么还会困呢?

我的小狗倒是欢快,一路拉着我小跑。这几天需要出一趟远门,待会把它寄养在姐姐家。我是个自由写手,遇上了最担心的情况——思路枯竭,像睡了漫长的一觉,大脑愚钝,想来个短途旅行醒醒神。

啊,那不是多年不见的川风吗?

远处那人骑着自行车朝我的方向而来,五官看不太清楚,身形高大健壮,身穿暗红翻领polo衫,背一双肩包。

自他毕业离校后不曾见过,已七八年有余,现在看来他真是一点也没变。

我的目光像强力胶一样黏着他,那人越来越接近,五官越来越清晰。

噢不,我又认错人了。不是他,五官并无半分相似,就连先前认定的“高大健壮”,都略显夸张,相似的不过是那暗红polo衫和双肩包罢了。

那人接近我的时候,踩着自行车飞快地逃了。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奇怪,已经有些年不曾这样了。

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将一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错认成自己熟识的某人,只因前者跟后者某处相似,例如背影,身形,侧脸……

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曾在数以千计的日子里,将无数路人都看成了同一个人——川风。

灰白条纹/暗红/薄荷绿翻领polo衫,窄脚休闲裤,黑色双肩包,自行车,高大健壮,我对他的记忆概括成这几个要点,自由排列组合,每逢远远看到符合其中一两点的男人,我都紧张不已,紧紧盯着人家不放,非要等人走近或转过身来,确实不是他,我才会把目光收回。

“川风?他也在这里?……哦,认错了……”

按理说,我知道自己有这毛病,不会再轻易相信“那人是他”的念头,但下一次再出现类似的人时,非要看清别人的脸才肯死心。

2.

川风是我大学时的师兄,大我两级,喜欢黎明和黄昏,经常踩着自行车在校园里转悠。

有一次因老师絮叨,我直到傍晚才下课。下楼梯时,雪白的墙上竟有一幅夕阳的影之画作,以四四方方的窗户为画框,树影为画,夕阳为色调。原来夕阳已经笼罩在窗外的树上,经窗户投影到墙上。

我看呆了,拿出手机来拍,正巧遇上他,便边走边聊。

“夕阳好美啊。”

“白天向黑夜的过渡,黑夜向白天的过渡,只有这两个时刻才是最灵动、迷人的,它们包含了某种不确定性,不受束缚的自由。”

“平时都没怎么留意,如此美景白白浪费了。”

“黎明和黄昏其实还是有不同的,黎明是黑夜到白天,黄昏是白天到黑夜,导向的结果不同,不同的性格不同价值观的人会有不同的态度。”

“这么说来,我确实是更喜欢黄昏多点,白天要上课,听老师们的唠叨,还有各种各样的琐事,而夜晚很安宁静谧,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川风不置可否地笑笑,为我借来了一辆自行车,我们说说笑笑,向着夕阳沉下去的方向,追逐不可挽留的宇辉。

我喜欢他,但少女的矜持阻止我表白。

也许他察觉了,在他毕业典礼前的一个黄昏,莫名其妙地跟我说了一番话,语无伦次,欲言又止。但这难不倒我,语文试卷“简明扼要概括本文主旨”是我的强项,回到宿舍以前,我已准确地提炼出那番话的主旨——

我生性自由,不喜束缚,不适合家庭生活,也不愿为任何责任所累。

毕业典礼后他像风一样消失了。

我像追逐风一样追逐他的身影。

3.

天色已大明,金色的朝阳已经挂在天空,我伸手接住它的光辉,看似会把人灼伤,实则温良温良的。

出租车大多已在路上,和小车、公交车们一起艰难蠕动。

已经8:00了。我的手机铃声心灵感应般地叫嚷起来。

“今年该生个孩子了,你快30岁了……”

我妈早晨总会和左邻右舍的大妈一起跳广场舞,探寻、交换各家儿女的婚恋情报,出谋划策。我这大龄未婚“剩女”,众矢之的,她少不了受些刺激。

生孩子?婚都没结呢。看来她今天受的刺激非比寻常。

脑海闪过残影,今天起床时,梳妆台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我按住突突跳的太阳穴,胸口发闷。

小狗汪汪叫,兴致倒十分高,扑进我怀里摇着尾巴。哟,真难得。

它一直以为自己是只猫。

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遗弃,我仗义地收养了它。家中已有只五六岁的黄猫,小狗喜欢趴在黄猫身边,我捏了一把冷汗,幸好黄毛没什么反应。猫吃完饭斯条慢理地舔爪子洗脸,整理毛发,它也有板有眼地学起来,猫钻进箱子里打滚,它也跳进去,睡姿、坐姿等等,无不相似。

至于猫的高冷灵魂,也学得十足十,平时不会主动与人亲昵。

手机又叫嚷起来,来电显示“老大”,这是谁?

“你今天不来上班吗?10点了还不见人!昨天让你交给家豪的文件赶紧发给他,不来上班起码跟我打声招呼,跟婷婷交接一下工作,部门都乱套了……喂喂,在听吗……”

他在说什么,我一脸懵逼,哪位糊涂上司打错了电话?从他嘴里蹦出来的人名,我身边并没有叫着名字的两个人。但我好像真有几分印象,浅浅的,就像写在白板上的黑子没有被擦干净留下的印迹那般浅。是“家豪”“婷婷”名字实在太普通,以前在哪听到过么?

从今天早上起床就感到异样,我好像跑进了别人的生活一样,我的灵魂飘到不知谁的身体里,就像小狗的身体里住着一只猫的灵魂。两个小孩子逗弄小狗,小狗撒娇地蹭人家的手,我心里越发迷糊。

4.

糟了,跟姐姐约好11点见面,时间快到了,我一路小跑过去。

姐姐跟往常一样没有太大变化,小外甥含着手指在摇篮里睡得香甜,我的心里略略安定些。

姐姐见到我略略惊讶,对我的不情之请倒没说责备之词,也不多问我去哪。

“太过分了。”

“不好意思啊,你要照顾小孩子,还要麻烦你帮我看狗。”

“不是说你,我说你姐夫。别人养宠物都比他养孩子上心。”

“……”

“妈妈骗了我。”

“……”

“我们结婚后,没什么共同语言,我在床上玩手机,他在客厅打游戏,受不了这样的冷暴力。妈妈说生个孩子就好了,有孩子就有纽带,家里就会热闹起来。但我跟个单亲妈妈有什么不同呢,无故多个负累罢了……”

我沉默,我们当时走的就是不同的道路,现在说什么都像马后炮。

姐姐和姐夫结婚时,对方的爸爸妈妈站在舞台上兴高采烈向嘉宾致辞,姐姐两人呆呆地站在一侧,如果不是身上的喜服,我几乎看不出他们是真正的新人。

婚礼筹备、婚礼现场张罗的都是双方父母,追本溯源,新人的结识乃至结婚意愿,也是他们为之吧。

长辈总觉得,所有的人在固定的年纪,必须按部就班做同样的事。这不是机器人嘛,按照设定和指令,干脆在我们脑袋装上控制芯片好了,想让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好再把我们的思想上传到云端,集中管理,他们想让我们怎么思考,我们就怎么思考。

他们的理论我嗤之以鼻孔。

快毕业时,妈妈连同七姑八姨催促着结婚姐姐,我沉浸在追逐川风身影的世界里。

他化身成每一个过路人,如影随形,我想逃,我想躲,躲到一个角落里,闭上眼,捂上耳。“思念成疾”,如今想来真是有道理。

一年年过去,路人的脸越来越模糊,我很难辨别出来了,我疑心近视加深,特意换了一副新眼镜。后来才发现是因为我渐渐地记不清他的脸,辨别工作越来越困难。即便如此,我仍会为一个相似的路人,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我身边连个男朋友的影子都没有,催婚炮火也转向我,越来越密集、猛烈。我也当耳边风听听就算了。

我从来没跟我妈说过川风的事,反正她们不会理解的。若让我妈知道了,可能得扒我一层皮。

我看到了姐姐无名指上的戒指,下意识抚摸了自己的无名指。我忽然想起今天在梳妆台上圆圆形状的一圈,那是戒指吧?

我匆匆告别姐姐,打了辆车回去。

我究竟是谁?这些年我为什么不再思念川风了,不再追逐他的身影了,这些年我干了什么,为什么没什么印象?

打开门,空气阴凉,小心翼翼,探寻地往里走。

门口的鞋架上,有一双很大码的拖鞋,衣柜里胡乱塞着几件男士的T恤和长裤,几个衣架静静地挂在衣柜的横杆上,我仿佛看见某人匆匆收拾行李,原本像将这几件衣服带走,无奈行李箱塞不下,便胡乱塞回柜里。

为什么有男人的东西?门锁和窗并无异样,应该不是我出门散步后潜进来的,难道……昨晚就在,只是今早起床天尚未明,所以没有觉察?

房子布局、物品摆放,我无比熟悉,借助阳台的微弱光线完成出门前的洗漱换衣毫不困难,所以我一向都省事不开灯。

我跌坐在地上,昏暗的房间熟悉又陌生,透过窗户,天色黯淡。我仿佛置身在拥挤的公交中,和一群上班族一起,透过车窗,黯淡的天空,没有阳光。没有阳光,我分不清究竟是黎明,还是黄昏……

不知坐了多久,手机嚷嚷叫,是妈妈……

5.

技术员:没什么大问题,芯片有点小毛病,导致程序控制变弱,回到以前的生活而已。

妈妈:多亏她姐打电话告诉我。什么时候能修好,她丈夫出差,四天后回来,能在这之前修好吗?

技术员:我们的业务遍布全国,目前还没有出现问题的,你就放心吧。这点小故障,现在就能修好。

妈妈想了想姐姐,信服地点点头,望着床上的女儿,喃喃道:

“我这是为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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