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之殇

        过去了许多年,对一种叫做“老头梨”的水果依然不能释怀。这不是性格中的一种执拗,只是咬它入口时的甘甜绵软会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父亲走得有些突兀。似乎我们对“父母有朝一日会离开我们”这样的想法没有一点点的概念,尽管我们也早已为人父母,可是在儿女的心中,父母总会是无条件让你觉得安稳的人,总会让你在某个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不管先看见了谁,在手扶着门框的那一瞬间问:妈,我爹呢?或者,爹,我妈呢?当这样的询问成为了一种日常,你就会觉得,不管什么时候,父母陪在我们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现在想想,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偶尔在某一个撒满了阳光的清晨或者飘着雪的夜晚想起父亲,就会联想到两幅画,一副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副罗中立的《父亲》。不错,在我对父亲众多杂乱的清晰而又模糊的记忆中,父亲给予的永远是对这两幅画的深深的眷恋悲悯和内心深处无人言说却又萦心绕骨的隐隐的疼痛。这样的痛不是那么明显,可又让你觉得深入骨髓。

        我和父亲的交际不多。当我试着接触父亲的时候,我已经接近而立之年,而父亲已经年逾古稀。那是28岁那年早秋天的一个星期天,我和父亲在后山的自留地里刨土豆。阳光褪尽了燥热,变得有几分温煦。我在前面用镐头刨着地垄,父亲在身后往土蓝里捡着土豆,看见有的土豆被刨掉了半拉,父亲会说,你慢点刨。按照四姐的说法,父亲没有把土豆朝我后背砸过来,真是幸运。

      四姐曾跟我说,我十几岁上学的时候,跟哥哥姐姐和父亲一起下地干农活,每次看我活干得不好,父亲就会随手操起一个土坷垃朝我打来,而且不管我跑得多快多远,每一次父亲手里的土坷垃都会随着我一步一个地垄地准确无误地打在我的头上、后背上。四姐当年跟我说起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嘲笑和戏虐,可是在这个有些深的夜里,想起这些话,突然会觉得思念是那么的汹涌那么的无奈有那么的酸楚。

      那天,父亲不仅没有拿土豆砸我,反而心平气和地和我聊起了我的婚事。那个时候,我看好了一个那女孩,但家里人觉得那个女孩配不上好歹从农村走出去的儿子。父亲说,自己看好了,自己拿主意。就这样一句话,八个字,让我从那天一直记到现在,那是打我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和我有父子之间正常的唠嗑。

      29岁那年我结了婚,没有按照家里其他人的意愿,也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第二年有了女儿,而父亲也没有在我的关注或忽略中变得更加苍老,只是依然在地里忙着农活。

        刚结婚的头些年,日子总是紧巴巴的。企业的不景气一天天开始显著,主要体现在工资的发放,除了延迟还是延迟。可是衣食住行,人情往分却从不肯停止。于是清减了许多爱好,书店不逛了,盗版书、盗版的音乐碟片也买得少了。每次回家,我眼中的父亲脸上的线条越来来越柔和,嘴角的笑和望向孙辈的目光中都是秋阳一样暖暖的柔和。而父亲的那双手还是那么的粗粝,短短的发茬上闪着爽目的银色的光。

        婚后那些清苦的日子让我在潜意思里开始强行理解父亲。我们兄妹八人,加上母亲,十口人的生计除了母亲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和其他两位大婶偷偷摸摸地投机倒把,全靠着父亲和年长的哥哥姐姐从土里刨食。那些艰苦的日子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干粮要高高地挂起来,以免年小的孩子偷嘴,晚饭吃的苞米面糊糊拌上自己家做的大酱就是最好的美味。这样的劳累和吃食早已经把父亲心里对儿女的柔情磨得没有多少踪影了吧?

        日子终于在我们兄妹长大之后成家的成家,单过单过,参加工作的参加工作后好了起来。可父亲依然在炎炎的烈日下匍匐在地里。后山的那片地,父亲载满了香瓜,香瓜成熟时,父亲头带着草帽坐在铺满了绿色叶子结满白色香瓜的地理,左手搂着最小的孙子,又手搂着最小的孙女,古铜色的脸上开满了慈祥的微笑。

      我对父亲的“老”的概念是父亲76岁那年的开春,一天周末休息回家,父亲跟我说,明天和我一起去割点架棍儿吧。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拉着双轮车父亲跟在我的后面开始进山。进山的路很长,父亲跟在我的后面走着,从父亲的脚步声中,我听出了一个老年人的步态。那是一种不服输,却无奈中带着拖拖沓沓的声响。那样的声响一步步敲击在我的胸口。我恍然间才知道,我的父亲,那个在地劳作了一辈子的父亲,老得无声无息,又真真切切。在割完架棍儿回去的路上,我跟父亲说,爹,上车上坐着吧,父亲二话没说就坐在了车上。这是以前父亲从来不会有的举动啊!父亲的老,就在那个春天在我的心中野蛮地生长起来。

      又过了三年,父亲79岁的那年,家里老房子翻新,一趟二十多米的房子在晚秋的不是那么寒冷的风里窗明几净。一天下午,我踩着依然温暖的夕阳,拎着父亲很喜欢的老头梨回到了家里。父亲坐在院子当中往筐里捡苞米。我进屋跟母亲打了个招呼,顺手洗了几个梨端给父亲,父亲拿了一个递给我,说,你也吃。我站在父亲的对面,和父亲一起把那天老头梨的滋味和秋末的夕阳一起写进了记忆的深处。像极了一段没有背景音乐的短视频。

      乘着夜色回到家里,天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一早起来,看着地面上薄薄的清雪,心想父亲应该把院子里的雪清理干净了吧?这样想着的时候,接到了二姐的电话,父亲住院了。父亲住院了!忽然间,我的心就慌起来,从来没有过的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了病床上,闭着眼,脸上没有了以往的红润。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兄妹都乎在医院里,围在父亲的病床前,父亲偶尔睁开眼睛,目光挨个从我们脸上扫过,好像有许多话,就在那无言的目光中获得了我们的理解。我拉着父亲的手,眼泪一次次悄悄滑落。我打量着父亲,明净的额、挺直的鼻梁、柔和流畅的脸型。我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我的父亲原来有着这样一张清秀英俊的和一个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丝毫不相符的脸。当我们推着父亲进手术室的时候,父亲再次睁开眼睛,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儿女的脸上,然后又久久地看着我们74岁的母亲。目光里的不舍和叮嘱,像似一次长长久久的告别。

      从手术室出来,父亲再也没能看我们一眼,三天后,父亲在一个飘着疯狂大雪的下午永远离开了我们。出殡的那一天,雪停了,天变得出奇的冷,我们兄弟四人,站在凛冽的风里陪父亲走过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到今年,父亲走了15个年头了。时间越往后,对父亲的思念好像又深刻一层。是父爱的缺失吗,还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懂得了父亲理解了父亲?15年了,起起落落,悲悲喜喜,对于父亲的记忆愈来愈往心底最深的地方走,而15年里,我也再也没有品尝过一次老头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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