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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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槐树村,秘密是守不住的。村子太小了,只有二十几户,人口不过百,平淡的日子总是需要有新鲜的事儿来打发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比如本是两个人说的一句悄悄话,说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可没过两天全村所有男女老少都知道了。在这个环节,妇女们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管何时何地,她们见面总会张家长李家短地唠上几句,没有的事儿也能被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
荞麦花开得正旺的时候,陈三棒给张柱子说的那句“吴杨氏活不过冬天”在一夜之间不胫而走,人们口口相传,经过一番添油加醋的加工,再传回到陈三棒耳朵里,竟变成了“陈大师说老吴家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要死绝户了!”
陈三棒本名叫陈耀祖,只因小时候性格懦弱内向,很少说话,问啥他都是嘿嘿一笑,村长说这孩子“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自此“陈三棒”就成了他的绰号,不过已有好几年没有人叫他陈三棒了,起码没人敢在他面前喊他“陈三棒”,村民们不管在哪里遇到他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陈大师”。
那天陈三棒正在自家自留地里拔草,吴杨氏的儿子吴宝气势汹汹地找来了。祸从口出,陈三棒一点也不慌,面对吴宝的辱骂和问责,他坦然面对,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一样,他心平气和地纠正传言,说我的原话是你母亲活不过这个冬天,你要提前为老人准备后事。
吴宝的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有干咳的老毛病,陈三棒的话让吴宝觉得是对母亲的诅咒和对自己的挑衅,即便今日的陈三棒早已不是昔日的陈三棒,他还是毫不客气地指着陈三棒的鼻子打骂一通才愤然离去。
事儿算是过了,大家都在忙碌中逐渐淡忘了这件事,但吴杨氏真的死了,像陈三棒预言的那样,死在了年底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
·02·
吴杨氏死后,有两个人心里很慌。
一个是她儿子吴宝,天寒地冻的季节,办丧事比起任何时候都麻烦,要请木匠打棺材,要请人挖墓穴,尤其是还要请阴阳师。十里八村的阴阳师只有三个,有两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时很少接活,更别说是大雪封山的数九寒天,像这样的天气唯一愿意接活的只有本村的陈三棒。
吴宝慌就慌在他的年少无知和沉不住气上,小时候他经常欺负陈三棒,以村长的儿子冯志明为首,伙同一帮孩子把陈三棒堵在村口小树林里,当着女同学的面拔掉他的裤子,陈三棒捂着裤裆乱蹬乱踹,哭喊声和过年杀猪一般。陈三棒越反抗他们越兴奋,他们嘲笑陈三棒的鸡鸡黑得像炭棒,跟村里张柱子家配种叫驴的大家伙一样黑;上中学后,吴宝怂恿陈三棒偷校长家的西瓜,被校长老婆抓个现行,校长让他在一百多人的早会上抱着西瓜作检讨,他紧张得直哆嗦,在全校师生哄堂大笑中说了一句“是吴宝让我偷的”就昏厥了过去。于是吴宝也得到了惩罚,有人倒下就有人要站出来,校长让他接过陈三棒掉在地上的西瓜,抱着在操场上站了一上午。为此吴宝母亲吴杨氏找上家门,大骂陈三棒父母一顿,说他们没有管教好儿子,平白无故冤枉她家宝儿……
像这类事情林林总总还有好多,虽说都是孩子间的胡闹和没底线的恶作剧,但最让他后悔的是因为一句不切实际的传言他亲自跑去和陈三棒对峙,当时正在气头上,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自那天后再遇见陈三棒,陈三棒都对他置之不理。老人常说“不用的人都要用三遍”,没想到这句话很快就应验在了他身上。吴宝望着躺在地上的母亲遗体来不及悲伤,没有阴阳师办不了丧事,他是一个孤立无助的孤儿,心慌得长满了野草。
比起吴宝来,张柱子显得更慌张。听说吴杨氏死了,他彻夜难眠,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他想起秋天陈三棒跟他说的那句话,越发心神不安起来。他坐在炕上捂着被子还是冷得打颤,一次次催促老婆把炉子烧得再旺一些,老婆望着炉子上吹着口哨的铝壶,骂他是不是有病。
“陈三棒鸡鸡黑得跟叫驴的家伙一样”这句话最先是张柱子说的,他家有叫驴,叫驴的家伙是什么样他自然清楚。小时候每次有人拉着驮有豌豆的母驴来他家配种,他都找各种理由留在家里,找个视野开阔的角落藏起来暗中偷窥,父亲老张熟练地抓起叫驴又长又粗的黑家伙精准无误地塞进母驴屁股里,看着叫驴趴在母驴背上做活塞运动,父亲神情比叫驴还紧张,直到叫驴庞大身躯剧烈抖动几下后父亲才一脸得意地对来人说:准了,回去等着吧。
小时候张柱子经常在男同学面前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家叫驴配种的全过程,往往当他讲到精彩时刻就戛然而止,懂行的同学会及时递上一颗糖或者一瓶汽水给他润润喉,他才会清清嗓子接着讲。和他关系要好的同学,比如吴宝和冯志明都被他特邀去他家现场观摩,当然陈三棒就没有这种待遇了,每次他们聚在一起讨论都把陈三棒撵得远远的,更别说亲临现场了。
张柱子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和老婆在荞麦地里拔草,荞麦花熏得人昏昏欲睡,蜂儿嗡嗡乱舞,陈三棒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向他要烟抽,在给他点烟时陈三棒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吴宝他妈活不到过年了,我前天下午从他家门前路过时,看到老太太的魂魄向村子后面的山洼飘去了。张柱子说不会吧,老太太看着很康乾呀。陈三棒说老太太魂魄从我跟前走过时还说了一句话。张柱子忙问啥话?陈三棒欲言又止地说她想等到明年六月跟你一起走,小鬼告诉她,阎王也想听你讲驴配种的事儿……
陈三棒什么时候走的张柱子不知道,直到烟燃烧到手指他才回过神来。当然,单凭陈三棒预言吴杨氏活不过冬天这一件事还不足以让张柱子心慌,去年村里人都亲眼见证了陈三棒的预言成真。
冯志明靠着村长老爹这棵大树,在村里承包了一百多亩土地种起了葡萄,去年七月初在村委会开会,陈三棒对冯志明说让他赶快摘葡萄,过两天有一场大冰雹要下。当时张柱子就在场,开会的有二三十人没人相信他的话,冯志明更是嗤之以鼻:天空蓝得跟水洗过一样,一朵云彩都没有,雨都不可能下,更何况是冰雹。可到了第三天村里人都傻眼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冰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不光是冯志明的葡萄掉了一地,村里的玉米、向日葵和其他农作物都惨遭袭击。
有了这两件事的印证,张柱子心慌得要命。
·03·
第二天晌午刚到饭点,陈三棒就踏着积雪走进了吴宝家的大门。
披麻戴孝的吴宝看着陈三棒一身灰色道袍,提着一包做丧事用的法器站在院子里,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愣在原地,在亲戚提醒下他才慌忙按照应有的礼仪跪在陈三棒面前迎接。面对感激涕零的吴宝,陈三棒只淡淡地说了句:死者为大,后天就是下葬的黄道吉日,赶紧去找人挖坟。
陈三棒的不请自来让吴宝深感意外,但更意外的是吴宝请好友张柱子为母亲挖坟时竟然吃了闭门羹。他跪在院畔喊着柱子柱子,可一向关系要好的张柱子连门都没出,他老婆说我家掌柜的昨夜感冒发烧,身体虚得炕都下不来。
这要搁平时倒也罢了,老母亲遗体躺在地上等着下葬,他却连个面都见不着。吴宝越想越生气,这么大的村子找三个帮忙的怎么就这么难呢。农村挖坟人必须是三位异姓的已婚男人,吴宝站在雪地里心焦地盘算着,连张柱子都请不动那还能请得动谁。
冯志明现在是村里的葡萄种植大户,光去年一年的收入就上万了,盖了新房子,买了村里的第一辆拖拉机,还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白桃花,像这种挖坟掘墓的事他是铁定不会干的;周斌更不行,他父亲是陈三棒的亲舅舅,他们也是邻居,前些年老周家可没少欺负过陈三棒家,有一次他家丢了一只羊,对于爱财如命的舅舅来说那可是天大的事儿,他硬说是妹夫偷的。陈三棒老实巴交的父亲气不过,和他理论几句就被大舅哥敲断了左腿骨,由于农村医疗条件有限,在家缓了两个月痊愈后发现小腿长歪了,陈三棒父亲的左脚呈内钩状,走得急了经常把自己绊倒。两家人有很多年不说话了,请周斌来陈三棒心里肯定不痛快;还有就是刘阳了,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都结婚了,除了陈三棒和刘阳,陈三棒是他们从小戏耍到大的,本来觉得常年挂着两条鼻涕虫的他没什么能耐,可如今成了受人尊敬的阴阳师,而当年被大家看好的刘阳却活成了一个笑话,他跟父亲学了杀猪,只有过年时才能用得到的手艺,值得一提的是从小和邻居家的姑娘白桃花定了娃娃亲,这是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的事,可人家桃花姑娘却在两个月前粮食上场后就嫁给了冯志明,俩人结婚的日子还是陈三棒给算的,从此刘阳一蹶不振,放着长势喜人的庄稼不收,躺在家里疗情伤。吴宝也是被逼无奈,权衡再三之下,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硬着头皮去请刘阳。
让吴宝万万没想到的是刘阳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但他有一个附加条件——冯志明如果去他就去。
这对吴宝来说又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他要回家好好想想,理理头绪。冯志明不是刘阳,以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他,如果请不动以后双方面子上都不好看。
吴宝是独生子,父亲过世多年,所有事情都要他独自张罗,好在有亲戚的帮衬,要做的事还是有条不紊地进展着。院子里两个木匠正在热火朝天地做棺材,几个小孩围着捡刨花玩;上房里也搭建起灵堂,在节奏均匀的铃铛声伴奏下陈三棒吟唱起了超度亡魂的经文;厨房里,聚集着十几个村里手脚麻利的女人,后天发丧明天待客吃饭,张罗酒席汤汤水水的活可真不少,她们一刻不停地忙着手里的活,连说闲话的工夫都没有。
吴宝跪在灵堂前焚香,陈三棒站在他身旁摇着铃铛,叮铃叮铃的声响在吴宝的头顶盘旋,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吴宝来不及悲伤,他心里还惦记着给母亲挖墓穴的事,万事俱备,只差墓穴,这让他着实头疼。
经文吟唱三遍过后,陈三棒放下铃铛说,去请冯志明吧,他爷爷走的时候你去帮忙了,他会来的。
吴宝没想到陈三棒会为自己考虑这么多,在感激之际又多了一些愧疚,后悔小时候不该那样对他。他记得很清楚,冯志明爷爷过世的时候他还没有结婚,他和张柱子、周斌还有刘阳给村长家端盘子,五年前陈三棒没有学阴阳,陈三棒还是陈三棒,只能抹着鼻涕干一些喂牲口劈柴挑水的活。
吴宝起身递给陈三棒一支烟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张柱子,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关键时候趴在窝里面都见不着,还有刘阳,说冯志明来他就来,这一个个分明是要看我的笑话……
你去请吧,冯志明会来的。陈三棒打断了吴宝喋喋不休地抱怨说,你把刘阳的话告诉他,他不但会来,还会带媳妇一起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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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志明是第二天早晨天一亮来的,一同来的还有他媳妇白桃花。
吴宝现在对陈三棒是越来越敬佩了,陈大师不光宽宏大量,还料事如神。陈三棒说得没错,在吴宝跪在村长院墙外把刘阳的话复述了一遍后,冯志明想也没想立马答应了,说他明早一准到。
冯志明来时,吴宝家院子里已经聚满了亲戚和帮忙的邻居,扫雪的,劈柴挑水的,还有两个做棺材的木匠,大伙都忙出忙进地操持着,为当天待客做最后的准备,在看清来人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冯志明身后,准确地说是所有男人的目光,他们一时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着白桃花一步步走向厨房。白桃花不愧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女人,高挑的身材穿着一袭浅蓝色大衣,白皙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成为少妇的白桃花比当姑娘时更动人。
在这些目光中,有一束是来自陈三棒的。早上洗过脸后陈三棒站在木匠旁看棺材的制作进度,雪花飘了一夜,天地万物都变成了灰白色,当他看到白桃花就走进院子,忽然这个世界变得五彩斑斓鲜活起来了。陈三棒跟其他男人不同,他的目光没有一丝贪婪,只是轻柔地瞅了两眼就低下头触摸做棺材的木板。
要说槐树村没守不住的秘密这话也不完全对,有个秘密除了天知地知,只有陈三棒和白桃子知道,那就是陈三棒喜欢白桃花,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话又说回来,村里的年轻男子没有不喜欢白桃花,但陈三棒跟他们不一样,他是从心底里喜欢她,而他们只想占有她,比如冯志明,他家有钱有势,什么都要最好的,觉得有面子;还有刘阳,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因为别人抢了本该属于他的媳妇,觉得没面子。他们都不了解白桃花,不了解她的喜好,但他陈三棒就知道。
小时候的陈三棒,关注他的人很少,除了父母外只有一个王阴阳喜欢他。那时王阴阳六十多岁,是隔壁拴马村的,他有一个半身瘫痪的老婆,膝下无子嗣,有人说他泄露太多了天机,注定孤独终老。他们是在一场白事上相识的,当时王阴阳在摇着铃铛念经,七八岁的陈三棒凑上去盯着他的经卷看,一声不吭一看就是大半天,王阴阳认为这孩子很难得,说陈三棒“君子言贵”是个可造之才。
拴马村离槐树村不远,翻过两座山就到,王阴阳见陈三棒爱看书,让他去家里拿,一来二去,陈三棒读过很多同龄孩子接触不到的课外书籍,他看得很痴迷,上课偷偷看,回家点灯熬油看,在无人注意他的时光里,只有白桃花看到他经常手不释卷,有一次她好奇地凑到陈三棒身边问他看啥书,能不能借给她看看。那是一本《湘行散记》,一周后白桃花把书还给陈三棒,他接过残留着淡淡香味的书,看到书中有两行字下面新画的细细铅笔线: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那本《湘行散记》陈三棒没有还给王阴阳,至今还藏在他的枕头底下,那句用铅笔画线的文字连同白桃花一同深深刻进了他脑海里。村里人叫他陈三棒他没有生气,熊孩子欺负他他也不记恨,可他最不能忍的是他们当着白桃花女的面扒掉他裤子,说他的鸡鸡跟叫驴的一样黑。就是从那天起,白桃花再也没跟陈三棒说过一句话,见面也是绕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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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师,您给看一下,明年是几龙治水?冯志明的话打断了陈三棒沉思。他望着眼前双手递烟的男人,再光鲜的衣着也遮盖不住他腰间的赘肉。陈三棒是吃准了冯志明一定会带老婆来,像他这样重利轻义又好面子的男人,不但不会胆怯情敌明目张胆地挑衅,还会趾高气扬的在对方面前臭显摆:看,她现在是我媳妇!
三龙。陈三棒接过烟,转身走进了灵堂。院子里,冯志明跟其他人侃侃而谈,洪亮的声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今年卖葡萄赚了多少钱;接着问周斌怎么没来?他爹老是赶着羊群经过他家的葡萄园,糟蹋了他家不少好苗子;又说明年三龙治水,是个旱年,要提早买一辆拉水车……
经过去年冰雹事件,精明如冯志明一般的人也对陈三棒的话深信不疑。冯志明的高谈阔论直到另一个人走进院子他才停下,来人正是刘阳,身材魁梧,穿着一件羊皮袄,他双手筒在袖管里,径直向冯志明走去,赤红的双眼喷着愤怒的火焰,直射在对方脸上。冯志明仰起脸,迎着他是刘阳的目光,毫不示弱,脸上挂着一副扬扬得意表情。
陈大师,人到齐了,我们赶紧找墓穴吧。吴宝朝灵堂喊了一声,这两人谁也不服谁的气势,让他心里没底。
算上吴宝媳妇哥哥,挖坟的人算是凑齐了,陈三棒穿上道袍在一众人簇拥下走出院子,除了挖坟人和吴宝,还有几个看热闹的,陈三棒端着罗盘先是向东走,走出一里地后摇摇头又往回走,向西又走了二三里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墓穴,在吴宝焦急的目光下,他掐了掐手指接着向后山走去,走了七八里地,最终把墓穴定在了临近大王庄的一块梯田里。经过打听,那块地巧不巧正是中学老校长家的田。
老校长退休赋闲在家,大雪天正在书房里品茶吟诗挥毫泼墨,忽然院子里闯进一群不速之客,搞得他诗兴尽失,问明来由后更是恼火,把书桌拍得山响,岂有此理,你家死人了为什么要埋在我家田里。
吴宝见状噗通一声跪在院子里磕头如捣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校长呀,我也是您的学生,我母亲去世了,陈大师找遍了我们村子里的地,都没有一处适合她老人家的八字,您教导我们以孝治天下,我治不了天下,连槐树村都治不了,学生无能呀,我只想为我母亲寻个最后的安身之地……
陈三棒自从走进吴家院子还没见吴宝哭得这么伤心过,他边哭边絮叨着,大概把能想到的词句都用上了,声情并茂之下,几乎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纷纷站出来帮腔,说死者为大,谁还没个入土为安的那一天呢,要么给你出几个钱卖你几分地;也有人说这几个孩子都是您的学生,都在您任教的中学读过书,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老校长架不住人多七嘴八舌地聒噪,在问清吴宝名字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众人都说校长就是校长,有格局。
校长很茫然,把目光投向了穿着道袍的陈三棒看了良久,他好像明白点什么了,又好像怎么都记不起来何时带过这样一届学生。
陈三棒在老校长的梯田中央画了一个圈,墓穴算是定下来了,他摇响铃铛诵了一遍经文,瞥见冯志明和刘阳互相瞪着眼睛从没消停过。
吉时已到,开挖吧。陈三棒诵经完毕,收起法器丢下一句话,带着其他人沿着来时的足迹往回走。冯志明和刘阳的情形他全看在眼里,他在等待,等待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梯田里,只剩下三个挖墓穴的人。两人大眼瞪小眼,另一人握着铁锹,看着雪地里被踩踏的模糊不清的圈发呆。
·06·
事情果然如陈三棒预料的一样,下午最后一桌客人还未离席,冯志明在吴宝大舅哥搀扶下就顶着一脑门血迹出现在院子里,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白桃花用白布条在丈夫的脑袋上左三圈右三圈地缠绕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蓄满了呼之欲出的泪水,冯志明崭新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刘王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趁我不备从背后偷袭我,给老子等着,看我怎么弄死他!
其他食客都跑出去看热闹了,空荡荡的席棚内,陈三棒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饸饹面,荞麦面经过床子挤压,面条格外筋道滑溜,滚烫的羊肉红汤上漂着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叶,一筷子面条下肚五脏六腑像是被熨斗烫过一样舒坦。陈三棒津津有味地吸溜着面条,耳朵可一点也没闲着,他听得出来,冯志明不过是挨打后放狠话罢了,就刘阳那体格,收拾他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哪用得着偷袭。他加了一筷子豆芽菜送进嘴里,觉得今天的饸饹面格外香。
一碗饸饹面下肚后,陈三棒才背着手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出席棚,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陈大师来了,”围观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他本来不想理,但看见白桃花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是走了过去。
血有没有淌到墓穴里?陈三棒望着冯志明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脑袋问。
冯志明小眼睛咂巴着,一脸委屈地说,记不得了。吴宝的大舅哥忙挤出人群证明,他斩钉截铁地说他俩就是在墓穴里打的架,血流了一地,我看得很清楚。
哎呀,这就不好办了。看到陈三棒直摇头,冯志明顿时不淡定了,他甩开老婆挽着的胳膊,忙上前一把抓住陈三棒的胳膊忧心忡忡地说,大师,有什么说法吗?
陈三棒叹了叹气说,活人的血淌在死人的墓穴里,这可不好,要触霉头的。
陈三棒话音未落,冯志明一拍大腿像个孩子一般跌坐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了坐拥百亩葡萄园主人的样子,如果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死的是他母亲。白桃花蹲下身子想扶丈夫起来,结果被冯志明一把推倒在地,他指着白桃花说,你看到了吗,他这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呀,我死了他好娶你,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就是我死了我也要拉他当个垫背的……
陈三棒看着在一旁抹眼泪的白桃花,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转身走向屋内,把这场闹剧留给了其他人。此时,他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甚至已经大大超不了他的预料,可他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晚上到了家祭的时候,燃起的篝火照亮了整个院子,陈三棒站在摆有吴杨氏遗照的灵桌前摇响了铃铛,吴宝带着老婆和他们带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跪在他脚下,诵完一遍经文后,陈三棒拉长嗓音喊道,孝子点纸——孝子焚香——孝子敬酒——孝子磕头……
接连折腾三次,他看着吴宝在自己地指示下毕恭毕敬地焚香磕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昔日在小树林扒他裤子的画面不断在他脑海里跳动,那天他喊破喉咙他们也不住手,他记得很清楚,那日吴宝死死抓住他的双手,刘阳压在他两条腿上,张柱子和冯志明解开了他的裤带,拔下他裤子后,张柱子兴奋地喊了一嗓子,快看呀,陈三棒的鸡鸡跟我家叫驴的家伙一样黑。那个场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在他们丧心病狂的笑声中,他看到白桃花尖叫一声捂着脸跑开,她的背影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戳进了他的心脏。
·07·
张柱子彻底变成一只需要冬眠的动物,他趴在火炕上整整猫了一个冬天。
槐树村的村民再次看到张柱子在第二年开春后,张柱子老婆用驴车拉着他去医院看病,路上遇到的熟人都说差点没认出张柱子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人已经瘦得脱了型,颧骨高高耸起,身体缩在臃肿的棉袄里,一阵风都能刮飞。
医生给张柱子做了全身检查,除了营养不良外,没其他毛病。但张柱子就是觉得浑身发冷,瘦弱的身躯不停地打颤,寒冬仿佛住进了他的身体里不愿离开。挂了几瓶盐水后,医生让他回去调养,叮嘱他多晒晒太阳多吃点营养品补补。话到了张柱子耳朵里竟成医生说了,想吃点啥就吃点啥。他浑浊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淌个不停,拉着老婆手绝望地说,我的病我知道,这是阎王爷请我讲故事哩,可咱家的叫驴都卖了多少年了,我那还记得那些事儿呀。
老婆安慰他说你就是自己吓唬自己,医生都说了你没病,回去我这就给你顿顿做好吃的。老婆很体贴,张柱子哭得很伤心。
张柱子老婆按照医嘱给丈夫进行食补,每天一只老母鸡,自家鸡宰完后,到邻居家买,从村子东头到村西头,家家户户的老母鸡几乎让张柱子吃光了。有家女人看着最后一只母鸡对张柱子老婆说,他婶子,给娃娃留一只下蛋的母鸡吧。张柱子老婆站着不动,眼泪像不要钱似的簌簌往下掉,她说我是要救我家男人命的,等我孵了鸡娃双倍还你。女人心软,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只母鸡被抱走。
连村里的孩子都说张柱子是被狐狸精附身,要吃够九九八十一只老母鸡才能修成人形;男人们都羡慕张柱子,他们吞着口水说狗日的张柱子好口福,每天有一只老母鸡,过的是皇上一样的生活,啧啧!可他们哪里知道,老母鸡把张柱子吃得闻到鸡肉味就想吐,到最后是吃多少吐多少,人反倒越发消瘦了。
在后来的几个月内,槐树村失去母鸡的公鸡们像商量好了似的,它们早晨全都不打鸣了,无声地抗议这种惨绝“鸡”道的不公遭遇。这彻底打乱了村民作息时间,尤其是在阴天,有人早上睡到半晌午才醒来,有人半夜三更下地干活。人们双眼布满血丝昏昏沉沉地走在路上,见面也懒得打招呼,实在困得扛不住,不管是麦地里,还是山洼上,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儿倒头就睡,严重影响到了农耕和劳作。
张柱子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陈三棒的一句话。别人不知道,但张柱子媳妇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她不敢像吴宝那样找陈三棒兴师问罪,因为她心虚。“吴杨氏活不过冬天”这句话是她传出去的,而且还没传全乎,只传出去了上半句,听说为这事吴宝去找陈三棒理论,两人还吵了一架。这事如果追寻起来,势必会引火烧身,毕竟今日的陈三棒早已不同往日了。
四月初的一个深夜,一阵狗吠声把陈三棒从梦中惊醒,那不是他家的一只狗在叫,是整个村子的狗都在叫,一声高过一声地狂吠撕开了槐树村的夜空,透着不祥的诡异气息。
陈三棒知道,一定是村子里出了什么大事。他披上衣服打着手电筒走出院子,边呵斥自家的大黄狗边来到院畔,在如墨的夜色中,他看见村西头的庄子有杂乱的手电筒光束在凌乱地晃动,还有隐隐的女人哭泣声和男人的喊叫声,路上的光亮都在朝那个方向移动。槐树村就那么几户人,陈三棒清楚,那是刘阳家。没一会儿,村里唯一一辆拖拉机在轰鸣声中驶出刘阳家院子向村东头疾驰而去。朝东的土路是村里连接外界的通道,村里没有人知道路的尽头去往哪里,他们很少出门,只是偶尔赶着驴车去沿着那条路去三十里外的虎镇赶集。虎镇什么都有,供销社、铁匠铺、裁缝店、农贸市场、政府办公楼,还有村里孩子上中学也在哪里。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一升起,村里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则骇人听闻的重磅消息:昨晚刘阳捅了冯志明一刀,老村长连夜送儿子去了虎镇医院,生死未卜。人们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接着警车就驶进村口,村民大都先是听到刺耳的警报呼啸声才跑出院畔的,三辆警车从村东头碾起一路尘土直扑刘阳家。他们来晚了,刘阳自知闯了大祸,连夜跑路,下落不明。根据警察走访调查,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冯志明晚上跟隔壁村几个小伙子喝酒,酒过三巡,有人提起冯志明年前挨打的事,有人替吴宝鸣不平,喝到兴头上的冯志明说他迟早要收拾刘阳。择日不如撞日,在其他人的怂恿下,冯志明带着他们趁在夜色中偷偷潜入刘阳家,结果在黑灯瞎火中却遭到刘阳地反杀,接连捅伤了好几人,其他人伤口都不要紧,唯独冯志明的伤口在肚子上。
警察没抓到人,只带走了凶器,那是一把接近两尺的杀猪刀,平时就放在刘阳炕头的柜子里,关于刘阳跑路一事说法不一,有人说他属于正当防卫,也有人说他防卫过度,还畏罪潜逃,事情小不了。
冯志明还是死了,医院没抢救过来。拖拉机是临近中午才回来的,一进村口老村长就放声痛哭,悲切的哭声在村民耳边回荡着,老年丧子,让人无不唏嘘。那拖拉机是冯志明家的,前几天他还开着拖拉机去葡萄地施肥,计划着购买水罐车,谁都没想到他会躺在车厢的干麦草里,再也看不到枝头挂满葡萄的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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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的挖墓人,成为今天的棺中魂,谁都有入土为安的那一天,或迟或早的事儿。只是冯志明死得太早了,他才二十多岁,刚娶新媳妇不久就走了。
有人死了,就需要有人超度。小时候“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陈三棒身穿道袍摇响了铃铛,念起无人听懂的冗长经文。老村长对多年不曾登门的陈三棒格外客气,他眼睛已经哭得睁不开了,还是在陈三棒念完经文后忙前忙后端茶递烟,他老婆更是伤心欲绝,几次哭得昏厥过去不省人事。相比之下,白桃花倒没有那么悲伤,原本白皙的脸蛋在葡萄园里经过风吹日晒有了红血丝,她戴着孝布歪坐在灵堂前,表情木讷,不哭泣也不说话,眼睛里没了光泽,直勾勾地盯着花花绿绿的纸扎人,面无表情。
陈三棒专注地念着经文,避免与白桃花目光接触。在白桃花和冯志明订婚前几天,陈三棒在地里遇到过白桃花,他们两家有一块地连在一起,那天陈三棒在自家苜蓿地里割草,白桃花在她家地里和家人给向日葵打拐,快到中午时白桃花先一步回家做饭,走出向日葵地头正巧撞见了陈三棒。
是陈三棒先开口的,他起身鼓足勇气说,你喜欢他吗?白桃花怔了怔问,谁?陈三棒盯着白桃花说,冯志明。白桃花低下头涨红了脸,憋了很久才说,是我爹让我嫁给他的。陈三棒向白桃花靠近几步说,你跟我好吧,我喜欢你,比他们任何人都爱你。白桃花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跑回了家。
陈三棒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白桃花跑动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跟小时候在树林里逃跑时的背影慢慢重合,他感觉心脏骤然紧缩了一下,疼得厉害。
冯志明的葬礼在吹吹打打中结束了,来参加的人都说那是槐树村过得最体面的丧事,经文吟唱了三天三夜,十菜一汤的席面,还有那口从虎镇买回来的刷着红漆雕龙描凤的高档棺材,就连见多识广的老人都在背地里偷偷议论,说从没见过那么气派的寿材,人生一世,死了能背那样一口木头匣子,也不枉白活一世。但也有不同的声音,他说老村长是钱多得没地方花,年轻人死了都那么铺张浪费,让他们这些老人死后怎么埋。说这话的人是周斌父亲,他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出殡前一天宴客时,他却带着老婆和孙女一起来吃席,他老婆走的时候还顺走了厨房的两条鱼,很多人都骂他没个够,总有一天因贪小便宜吃大亏。
槐树村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花儿在阳光里尽情绽放,鸟儿在天空中自由飞翔。
时近清明的一个早上,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陈三棒起了个大早,他站在院畔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浓浓的泥土气息告诉他,清明前后栽瓜种豆。他思谋着,是该种点什么了。
·09·
初夏时节,槐树村又发生了两件大事,让陈三棒一度成为村民在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
老村长老年丧子,无心农事,打算转让葡萄园,一百多亩,葡萄树刚到第五年,正是挂果的时候,要价不算太高,十里八乡有好多人来看过,但一时都拿不出那么多现钱,眼看着葡萄藤绿了起来,要搭架、施肥、浇水,老两口和成为寡妇的白桃花天天在葡萄园里白天黑夜地忙碌着,没几天村长老婆就累倒了。
陈三棒是最后一个去老村长家葡萄园的人。那天早上老村长扛着一捆竹竿去地里搭架,老远隐隐约约看地里有个男人扛着铁锹在打垄。儿子的离世,让他几乎哭瞎了眼睛,他走到那人面前,对方叫了一声,冯叔。
是耀祖呀。老村长佝偻着身子说,志明走了,留下这么大一片葡萄园,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陈三棒把铁锹插进土里,接过老村长肩膀上的竹竿说,叔,你想卖多少钱?
你的意思是?老村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陈三棒再次说明来意后,他才小心地报出一个比给其他人稍高的价位,他有私心,都是一个村的,要预留出足够的议价空间。那想陈三棒二话没说就一口答应了。
双方很快签订了合同,陈三棒不顾父母反对拿出家里所有积蓄买下葡萄园。老村长是解脱了,但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些年十里八乡的死人都让陈三棒超度了,铃铛一响黄金万两,可是挣了不少钱;也有人说陈三棒就是个冤大头,花了大价钱买了块烫手山芋;还有明眼人说陈三棒那是买村长家的葡萄园,明明是想接盘,主意打在年轻寡妇的身上……多难听的话陈三棒都当耳旁风置之不理,他也没空跟他们计较,一心扑在葡萄园里,天不亮下地干活直至深夜才踏着月光回家。
刺槐开花了,绿叶间缀着一簇簇雪白的碎花,蜜蜂和蝴蝶在树冠间翩翩起舞,整个村子都飘荡着淡淡的槐花香味。村民在田间地头忙碌时,白桃花的肚子像吹气的皮球一样渐渐隆了起来,孩子已有四五个月大了,老冯家后继有人,老村长老两口还没高兴几天,白桃花娘家两个嫂子放出口风,桃花还年轻不能活活守寡,要改嫁。消息一出,远近各村各镇的未婚男子接踵而至,一时白吴两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老村长的态度很明确,孩子生下来后不管是男是女必须留在冯家由他们老两口抚养,改嫁事宜他们一概不管。他们知道,想管也管不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白家的女人带着前来相亲的人一波又一波地在院子里进进出出,面对一张张陌生的年轻面孔,老两口心里苦如黄连,表面上还要装作无事地笑脸相迎。
村里说陈三棒等着接盘的人也在等陈三棒的动静,可眼看着一天天过去了,提亲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陈三棒还是专心致志地在葡萄园里干着自己的活,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事不关己似的。陈三棒没着急,那些热心的人着急了,他们白天在自家地里干活,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葡萄地,留意陈三棒有没有走出葡萄园;晚上回到家吃完饭,锅也来不及洗就打发老婆去邻居家打听情况,看有没有陈三棒的最新消息。陈三棒越沉得住气他们越着急,着急得抓耳挠腮,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但打探来的消息是这么多相亲的人里白桃花一个也没看上。白桃花说了,她放不下肚里的孩子,不愿改嫁到外地,还是想找一个本村的男人。
事情已经很明朗了,本村未婚年轻人只有两个,刘阳畏罪潜逃在外,至今没有半点消息,那就是陈三棒了。可即便如此,陈三棒依旧雷打不动的葡萄园里忙碌着,没有半点提亲的苗头,就连跛脚的父亲也看不下去了,亲自给他说,耀祖,我知道你打小就喜欢桃花,人家肚子里有娃又咋了,她那么年轻,娶过门后想生几个生几个,你如果抹不开脸,爹替你去说。陈三棒阴沉着脸不吱声,老人看着儿子也快变成一棵葡萄树,长叹一声不再提了。
周斌父亲赶着羊群在葡萄园边的田埂上来来回回地往返,他不间断地吆喝着羊群,看到领头肥羊跳进园子咀嚼着嫩绿的葡萄叶子,不紧不慢地捡起土块驱赶。他也号不准人蔫话少的外孙脉搏,桃花是个好姑娘,如果娶了她以后在村里冯白两家都是靠山,这么好的事,简直是天大的便宜。他左右徘徊着,怕陈三棒捡,又怕他不捡。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扛着铁锹来到葡萄园里,明面上说是给陈大师帮忙的,实际上是来劝说陈三棒提亲的,这人是吴宝。自从上次给母亲办完葬礼,吴宝一改往日态度,对陈三棒是打心眼里的敬佩。他和陈三棒边给葡萄打垄,边聊着一些旧事,话题绕了一大圈,最终回到冯志明的事上,他说桃花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她是个好姑娘,肥水不流外人田……陈三棒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出声打断了吴宝的话,他说,白桃花命格不好,是个克夫的命,谁娶谁倒霉。
一句话堵住了吴宝的嘴,他本来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只能憋在肚子里。接下来的几天,白吴两家前来相亲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没过几日彻底没人登门了。
葡萄园里,陈三棒还是日复一日地忙碌着,接连下过几场雨后,没来得及搭架的葡萄藤爬在地上,它们肆意生长疯狂蔓延,枝叶和茎丝相互交错在一起,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日头一天比一天毒,陈三棒裸露在外的皮肤晒得黝黑,晌午全村人都在午休,只有他还在梳理葡萄藤、搭架,他发现葡萄也是开花的,那些细碎的白色小点无色无味地隐藏在叶子里几乎看不见。
·10·
槐树村又死人了,而且一死就是好几个。接连不断的死人,让本就人口稀少的村庄陷入一片死寂,村民们终日人心惶惶,白天遇见彼此只打声招呼就擦肩而过,生怕从对方口中听到那个忌讳的字,一到天黑马上回家,饭后吹灭油灯关门闭户,没有一个串门的人。
首先是张柱子,还没等到六月就死了。
阎王叫你三更死,没人敢留到五更,这话是陈三棒常说的。全村的老母鸡都没能换回张柱子一条命,他是被活活饿死的。在发丧的那一天,陈三棒念完最后一段经文,到了盖棺定论前瞻仰遗容时,现场送殡的人都看到了前所未见的骇人一幕:棺材里躺着的分明是一具包裹着黄皮的骨架,眼眶深陷,牙齿在薄如蝉翼的嘴唇下若隐若现,十指干瘪如爪,非常恐怖。
在人们还在相互传递着张柱子惊悚的死状时,接着陈三棒舅舅一家五口全部死了,除了周斌在虎镇上中学的儿子外。
尸体是几天后的早晨被同村一个放羊老汉发现的,周家羊群接连几天没有出圈,在好奇心驱使下他去周问问情况,刚走到院畔,圈里的羊群听见脚步声咩咩叫个不停,一只骨瘦如柴的黑狗窝里一动不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房门敞开着,他走进去一看,映入眼帘的景象吓得他魂飞魄散。周斌父母躺在房炕上没了气息,周斌妻子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躺在偏房炕上纹丝不动,周斌则倒在地上,身体早已僵硬冰凉。桌子上没有吃完的羊肉上沾着几只绿头苍蝇,散发出阵阵恶臭……
老村长好不容易清闲几天,哪知又遇到这种事,慌忙打发村民开着拖拉机去虎镇报案。像这样的大案即使在全国也没有几个,上面对此很重视,警察和记者来了好几十人,各种轿车都有十几辆,周斌家的院外拉起了一圈黄色警戒线,有胆大的村民前来围观,他们站在警戒线外,伸长脖子向院子里好奇地张望。
槐树村的人哪曾见过如此阵仗,他们瞪圆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些他们人老几辈子都没见过的人和事物,生怕遗漏过任何细节,比前来查案的警察都仔细认真,他们看见穿着制服的警察牵着几只大黑狗在周斌家院子里到处溜达,连鸡棚、羊圈和狗窝都没放过,一队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的人把尸体用担架从屋内抬出来,尸体上盖上白布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穿着制服的警察牵着几只大黑狗在周斌家院子里到处溜达,连鸡棚、羊圈和狗窝都没放过;有人手里拿着各种奇奇怪怪形状不同的仪器一遍遍地探测着;有人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还有个梳着小辫的男人扛着一个长长的黑匣子缓缓移动着,转了一圈后对准一位拿着话筒穿着时髦的女子,她讲话时的声音跟收音机里一样好听……
陈三棒在葡萄园里生根了,他额头的汗水滴落在脚下,双腿牢牢地扎进土地里,两只胳膊与葡萄藤蔓紧紧编织在一起,变得粗糙且焦黑的皮肤上长满了片片绿叶,他好像要跟葡萄园融为一体,即便是村里发生了天大的事也与他无关。直到有两名警察牵着一只黑狗走到葡萄园的田埂上,他才抬起头来。
老乡,向你打听个事儿。一个年轻的警察问他,你最后一次看到周家放羊老汉是什么时候?
陈三棒想了想说,大概是第四天前的傍晚,那天我就在地里干活,他赶着羊群从你们走过的田埂上过去后就再也没看到过。
警察掏出小本子把陈三棒说的话记录下来,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后离开了。等警察走远了,陈三棒才摘下头上戴的草帽蹲下身子,天太热了,连空气都是滚烫的,他有点眩晕,感觉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空气好像在瞬间蒸发了,忽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天黑之前,小轿车全开走了,它们不光带走了警察和记者,连周家五口人的尸体一并拉走了。警察没有给出任何结果,只说需要等待法医进一步解剖化验,让村民等待消息。
陈三棒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这是他近几个月睡得最安稳的一觉。透过茂密的葡萄枝叶,一弯弦月当头,几颗闪烁的星星像是窥探到秘密的孩子,调皮地向他眨着眼睛。
·11·
几天后,收音机里播报了槐树村的惨案。
守在收音机前的村民只听到了寥寥几句话:经各方取证调查,槐树村周某一家误食农药毒死的绵羊,导致食物中毒,一家五口全部死亡,卫生部门提醒广大群众,死因不明的家畜切不可贸然食用。
周斌一家人的尸体被运到更远的县城火葬场,半月后只送回来几只骨灰坛子,在老村长的张罗下埋在周家以后再也无人耕种的田里,连一天经都没念。
死亡路上没有大小之分,不管你是家财万贯良田百顷,还是权势滔天称霸一方,双腿一蹬什么都没了,这个世界再也与你无关,过不了几天周围的大多数人连聊天也不会再提起你,一切恢复如往。村民们只会关心今年收成怎么样,什么时候下雨,牲口壮不壮,狗喂饱了没。
白露刚过,架上挂满一串串玛瑙似的葡萄,绿的、红的、紫的,颗粒饱满的果实上覆着一层薄霜。路过的人们看着晶莹剔透的葡萄都忍不住驻足观看赞叹一番,陈三棒也有算不准的时候,他没往地里拉一车水,可葡萄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陈三棒在羡慕的目光中摘下几串熟透的葡萄小心地放进袋子里,提着去了拴马村。
王阴阳在院子里晒太阳,年近八十的老汉脑门发亮,葱须一样的白须却异常浓密。陈三棒的造访让他非常开心,他摇了一辈子铃铛,陈三棒是他唯一的衣钵传承。师父拉着爱徒的手走进屋子,陈三棒把葡萄递给师娘去清洗,老太太比丈夫小不了几岁,裹着一双小脚走路颤颤巍巍的,她一辈子没有生养,老两口对陈三棒都很亲热,把他当成了自家孩子。
陈三棒每年都抽空来看望两位老人,屋子里还是十几年前的摆设,连位置都没挪动一下。靠门旁的书架上摆着密密麻麻的泛黄书籍,那些书每本陈三棒都看过,有些看了一遍,有些他也记不清翻过多少次了。
耀祖,你现在的本事可比师父大多了。老太太走出屋子后,王阴阳才沉下脸问陈三棒,听说你还能看到鬼魂哩。
在师父这里,他的那些伎俩是隐瞒不了老人眼睛的。陈三棒不得不老实交代说,是我的错,本想吓唬一下张柱子,有天路过吴宝家看见一只猫头鹰落在门前树上,想起《向说》里“鸮息于屋,主必灾疾”一句,这才妄言胡编滥造了那番鬼话。
你记住了,干我们这一行最忌讳胡言乱语,我们摇响铃铛,在超度死者亡魂的同时,也是在超度未亡人。王阴阳长叹一口气,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你不应该信口雌黄颠倒是非,说人家女子是克夫的命,你不娶她也就罢了,为啥还要坏人家名声?
在师父严厉的目光下,陈三棒红了眼睛,良久才说,师父,我这是为她好,我不能娶她,我还有些事没有了结,我不能再连累她,她的命已经够苦了;那些提亲的人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的,他们都是恶心的蛆虫,不是看上冯家的钱财就是贪图桃花的脸蛋,我不能让他们得逞,真正喜欢她的人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呢。
那天王阴阳翻箱倒柜找出一瓶陈年老酒,陈三棒陪师父说了好心里话,一瓶酒见底后,他才迎着快要落山的太阳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槐树村。刚回到家,父亲就告诉他,桃花分娩了,生了一对双胞胎。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