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在我家隔壁的小区,有一座小花园,花园里摆放着些许运动器材,吸引了许多附近的老人与小孩。此时,在花园出口附近围着七八个孩子,正商讨着用什么游戏来打发这个寂寥的下午。我和阿布两人一左一右倚靠在一副双杠旁,默默等待着代表们争论出结果。而小黄则独自坐在花坛边低头摆弄用绳子挂在胸前的钥匙。

小黄和阿布是我同一个小区的两个朋友,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如影随形,来去同向。很快,那边的争论终于得出了结果——一个普通且毫无新意的游戏:捉迷藏。阿布挺直了身体,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抹了抹额前仅有的那一撮黄毛,坏笑道,“嘿嘿,是时候大展身手了。”另一边,小黄起身拍去屁股上的尘土,依旧摆弄着胸前的钥匙——这东西对他很重要,一旦丢失,他就会被外婆拍成小黄瓜。

游戏很快开始,又很快结束,因为地方就这么大,藏的地方也有限,与以往如出一辙,但大家仍然能重复从中获得乐趣。这不奇怪,长大后,我们将一直活在这种重复中,如今不过是提前适应罢了。当然,有一个家伙除外,在我藏匿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人不守规矩,跑出空地逃到附近的居民楼里去了。这个人就是阿布,也许正因为此,大人们一致认为阿布是个不服管教的孩子,连同他头上的黄毛一起,成为异类的象征。虽然大人们明令我远离阿布,但我并从不以为然。我跟阿布能够玩在一起,纯粹是臭味相投,性格使然。

在做鬼的孩子搜寻一圈未果后,我无奈只能做了回引路人,带着大家去楼里抓阿布。我们这一群人声势浩大,挨个楼层搜寻,很快就揪出了阿布。虽然他没有墨守成规,跑出了花园,但楼层依然束缚住了他。他虽然能躲进楼里,却无法躲进楼里的住户家里去,更无法顺着向上的阶梯逃到天上去,他注定要被我们找到,甚至于接受一群小屁孩的教育。

我原以为这个下午会就此在阿布的嘀咕声以及我们的声讨声中消融,就如同那些我想要抓紧却最终逝去的寻常午后一样。但一个意外的发现让这个下午得以延续,并永远存放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发现这个意外之喜的人是小黄,这都要归功于他鼻梁上的眼镜以及低头走路的习惯。在们即将走出居民楼之际,落在最后的小黄突然惊喜地喊道:“快看,这里有一百块钱。”我们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在楼梯下方用于停放自行车的角落里,躺这一张崭新的百元纸币。面对这一笔横财,我们不禁发出了惊呼,100元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意味数不尽的零食和瓶装汽水。我感到心在悸动,但很快这份悸动就在随之而来的诡异寂静中平静下来。大家也都安静下来,不再说话,转动着眼珠看着彼此,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我们不得不直面眼前尴尬的境况,那就是:发现的人太多了。如果是我们其中一人单独发现的,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钱据为己有。而如今的情况下,没有人敢公然把钱揣进自己的兜里,更不可能作出:“来,咱们把钱分了吧”的提议。这是一场心理战,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没有人敢尝试用拙劣的谎言掩藏内心真实的想法。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我们如释重负,甚至于心怀感激地注视着他。

在众目睽睽之下,阿布手捂额头作恍然大悟状:“啊!我想起来了,这钱是我爸爸掉在这里的!”

“找到了!失主找到了!”我听到大伙的内心想起了如是的欢呼,在摆脱了内心的挣扎之后,我们高兴地目送阿布把钱捡了起来。当阿布正走出楼道,准备满载而归时,终于有个明白人反应过来了。小黄的声音在阿布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下钳住了试图溜走的阿布:“你骗人!你又不住这个小区,你爸爸怎么可能把钱丢在这里!”

“破案了!破案了!”我们的心底再次发出呐喊,万幸没让阿布的奸计得逞。这一次,我们同仇敌忾,在楼道口的小孩更是直接组成人墙挡住了阿布的去路。阿布见势不妙,转身就跑,他故技重施,又钻回楼里去了。我们怎肯罢休,呼啦啦一群人冲着阿布的屁股就追了上去,楼道里一时间尘嚣四起。阿布很快就跑到了楼顶,我们也紧随其后,两波人马在楼顶对峙。照理说阿布已经无路可逃,但我们却拿他毫无办法——不知道哪户人家在楼梯的转角处安了扇铁制的栅栏门,阿布安然的躲在铁门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我被他看得发毛,驱逐出几分钟前心底的盘算后,在羞愤中强提起正义感,排开众人,走到铁门前,大义凛然地朝阿布大喊:“你出来!”

“我不出来”阿布朝我吐着舌头。

“你不出来是不是?”

“对,我就不出来,你能拿我怎么办。”

“那你让钱出来”

“钱也不出来!”

看来智取是行不通了,我琢磨着,看来只能靠武力来解决了!于是,我伸出双手扒住铁门,一边用力摇晃,一边继续质问:“你到底出不出来?”

“你有本事就进来”说完,阿布也学着我的样子,扒在铁门上尽情摇晃起来,以此嘲笑我的徒劳无功。

见此情景,身后的群众顿时沸腾起来,纷纷斥责阿布的死不悔改,并且自发地给我加油助威。

我受了正义方的鼓舞,登时精神抖擞,摇得更加卖力了。另一边的阿布也不甘示弱,紧随着我的节奏舞动起来,铁门在我俩的支配不断吱吱作响。我俩酣战正欢,突然听到一声脆响。我心底一紧,以为是幅度太大把裤裆给摇开了,低头看时却发现其依旧健在。我还来不及庆幸,一抬头就发现原来是铁门被我和阿布生生摇下来了,我俩当场愣在原地,透过铁门的间隙,张大嘴惊讶地看着对方。原本沸腾的群众也早已安静下来,看我们就像在看两头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猩猩。

我以为小孩与大人的区别,就是前者在目睹精彩纷呈的生活时无法保持必要的冷静。不得不说,我跟阿布这一出徒手拆铁门的表演着实精彩,令人钦佩,但默默赞赏就是了,根本无需张扬,悄然撤退才是明智之举。但是孩子们通常是不懂得低调的,在被短暂的震慑住之后,突然有人尖叫起来,“不好啦!铁门被弄坏啦!”这下倒好,一嗓子把主人家给喊出来了。只听见楼上传来一阵急促地开门声,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妇女的吼声在整个楼层里回荡,“哪家死孩子把我铁门弄坏了!”听到这一喊,我们这群人立刻作鸟兽散,不约而同朝楼下疯跑。我们这次跑的,要比先前追阿布时更主动,更坚决。我一边跑心里一边嘀咕,唉,谁能想到,这防贼的铁门,到头来却连两个孩子都防不住!在逃跑的过程中,阿布凭借丰富逃跑经验勇夺桂冠,我紧随其后,而身体羸弱的小黄则不幸落在了最后。

我跟阿布一前一后冲出楼后,并没有径直往家里跑,而是狡诈地拐进了不远处的另一幢楼。进门后我俩迅速猫下腰,半蹲在窗口,扒住窗沿,只露出半个脑袋向外打量。

“有情况!”阿布喊完,迅速缩回脑袋,改用耳朵探听情报。只听见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四散奔走的难友。我俩屏气凝神,静候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等到外面不再嘈杂,我俩又重新壮起胆子,继续在窗边快速做着试探性的蹲起运动。

“你看到什么了没有”

“没有,你呢?”

“蹲的太快了,没看清。”

“那你蹲慢点再看看”

“好”说完,阿布把整个脑袋都搁到了窗沿边,足足观察了有一分钟。

“怎么样,这回看清了吗?”我迫切地问道。

“恩恩,看清了,一清二楚呢。”

“这回看到了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看到”

“……”

见外面迟迟没有动静,我跟阿布终于大着胆子走了出来,一路上都保持着十足的警惕性。

“注意观察四周,下士!”我严肃地嘱咐阿布。

“明白,长官!”

“发现可疑人物立刻汇报!”

“收到,长官!”

即使我们现在正处于逃亡的过程中,但我和阿布依然玩地不亦乐乎,丝毫不像是刚刚闯了祸的样子。然而就在我们刚刚走出小区大门,即将逃出生天之际,尽职尽责的下士阿布却向我作出了重要的汇报,“报告长官!”

“什么事?”

“小黄不见了!”

遭了,逃得太用心,竟然把小黄忘了,这会该不会被逮住了吧?想到小黄可能已经不幸被俘,正遭到敌人的严刑拷打,我跟阿布不禁面露悲戚,只得在心底默默给小黄加油。

“坚持住,小黄同志!敌人的逼供不过是无力的咆哮,看在我们多年革命友谊的份上,可千万不要把我们供出来啊。”

正当我胡思乱想,掂量着小黄的信念能否帮助我躲过老妈的一顿毒打时。小黄却在马路的另一边出现了。我跟阿布如蒙大赦,赶忙迎了上去,细致入微地把小黄从头到尾的检查了一步。

“快快快,赶紧瞧瞧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我焦急地催促阿布。

阿布跑到小黄身前,仔细审视了一番,还不忘伸手敲敲打打,检查每一个部件,并一一如实汇报。

“眼镜还在!”

“钥匙还在!”

“鞋子没丢!”

“四肢健全!”

“齐活!”

看着失散归来并且完好无损的小黄,我松了一口气。随后,三人站在马路边,就地商量对策。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绕行,画个圈回家。小黄和阿布纷纷表示赞同。可还没等我们走出几步,就好发现有个老朋友挡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

那还是我刚认识阿布的时候,穷极无聊的我们又像往常一样在小区接头。阿布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自己找到了一个紧张刺激的新游戏,我问他是什么,阿布却卖起了关子,只说,随我来就是了。

我怀着期待的心情,跟着阿布在小区里四处溜达,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小区的垃圾站。垃圾站远看上去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盒子里装着几个常见的绿色垃圾桶。此时,一名穿着朴素,上了年岁的老妇人正弓着身子在垃圾桶里翻找着什么,不断往脚边放着的黑色塑料袋里装东西。

“找到了,就是她”阿布指着那名老妇人对我说。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从这样一个看上去失去怙恃,为生活所困的老人身上能获取什么乐趣。

“瞧好了!”仿佛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阿布开始悄悄地朝老人靠近。在两人相距不过十米距离的当口,阿布忽然毫无征兆地朝老人大喊了一声。老妇人明显吓了一跳,身子一抖,手上的东西又掉回了垃圾桶里。阿布明显达到了目的,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调笑和轻蔑,总之就是非常欠揍。

老人紧盯着阿布,脸上的表情变得凶狠。她仇恨的眼神让我明白,阿布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随后,老人迈开不太灵光地腿脚,略显挣扎地朝阿布追来。阿布反应很快,立刻怪叫着朝我跑来。那不是被老妈举着鸡毛掸子追时为恐惧催生而出的叫声,反倒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充满兴奋的尖锐欢呼。

很快这叫声就来到了我身旁,阿布拽上愣在原地的我,显然对我的反应不满意,“傻站着干什么啊,赶紧跑啊!”

奇怪的是,我虽然不是恶作剧的参与者,却也学着阿布的样子,扑腾着手臂不紧不慢地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同样怪异的喊声。

我们就这样引着老妇人追赶,在小区里招摇过市。

后来,我跟阿布又重演过许多次这样的追逐,每一次,老人都忠实着扮演者追逐着和被戏弄者的身份。而我也从开始的些许抗拒转变为沉浸其中。通常,即便老人再怎么追赶,我们也能轻易地甩掉她,然后拐进某个巷弄,倚着墙相视而笑。

唯独有一次,我在逃跑的过程中不慎甩掉了拖鞋,不得不返身去捡。这是老年人第一次近到我身前,两人之间不过一米之差,她虽然奋力伸手够我,但最终还是被我成功逃脱。那一次,我的心跳久久无法平复,从这个游戏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病态刺激感。这份血脉喷张感让我完全认可了这个游戏并且深陷其中。

但今天,我们显然没有戏弄老人的心情。她的意外出现使得我们驻留在原地停滞不前。这时,一个身穿睡衣,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面露微笑朝我们走来。我没能从她的身上感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而小黄和阿布因为背对着马路,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直到她那只看上去肉呼呼的手搭在了小黄背上。这是老妇人在经过无数次竭力追赶后都没能完成的壮举。在成功控制住小黄之后,这只手的主人终于发声了,“是不是你把我家铁门弄坏的?你逃跑的时候被我看到了。”她说话时,脸上依然找不到明显的愤怒。这令我不寒而栗,我已经习惯于成人们暴跳如雷的反应,而这个看似温和的女人却令我不寒而栗。我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跑!

我毫不犹豫,扭头就跑,边跑边喊:“不是我干的!”

阿布也很快反应过来,也学着我掩耳盗铃:“也不是我干的!”

这一幕,像极了我们和老妇人间的追逐游戏,只不过只一次,中年妇女虽然没有追来,但我们注定是逃不脱的。因为我们毫不犹豫地丢下了小黄。

我和阿布穿过人流,在街道上疯狂逃窜。我们没敢回家,而是钻进了家后面的那幢楼,坐在一楼与二楼间的楼梯间喘息。

“你觉得她会把小黄怎么样?”阿布问道。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一直以来,我总自诩为我们三人中的带头大哥,但当真正大祸临头时,却只会丢下同伴逃跑。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我和阿布都不再说话,任凭喘息声在楼道里回荡。我害怕这时候楼道里会突然走上来一个人,看到我们这两个心神不宁的孩子,一眼就瞧破我们的罪行。我知道这次是闯下祸了,小黄一定会领着中年妇女找到我家,不久后,我便会成为这个小区里最时兴的笑话。

我用余光偷偷观察阿布,楼道里光线昏暗,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他是否同我一样感到害怕,又或者这对于他来说只是又一个习以为常的游戏?

是从什么时候是,大人们达成了“阿布就是一个不服管教的孩子”这样的共识。是因为他妈妈总是在小区里扯着嗓子四处喊他回家吃饭,还是因为他头上那一撮另类并且扎眼的黄毛?阿布是否本性如此?大人们应当还保留有这样的认知吧。如果我们现在一起出去,大人们看到阿布身上的“烙印”,是否会发出“哦,可怜的孩子,这本不是他的错,一定是受了阿布的影响”这样的惋惜呢?我的父母也一定会如此认同吧。

我持续着这样的思考,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愈发急促和诡异。终于在某个瞬间,我下定决心,要将阿布往人群前推,自己再装出一副可怜相,“我说阿布,你就承认吧,铁门是你弄坏的。”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没听清还是没听懂而发问。

于是,我用诡异和畸形的声音,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胡说,明明是我们一起弄坏的”这一次他明显是听懂了,话语里充斥着恼怒。

“不,是你弄坏的,我没用力。”我依旧试图扭曲事实。

“放屁,你明明用力了!”即使不去看,我也知道阿布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我紧咬嘴唇,始终没能说出剩下的话。

“反正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很庆幸阿布的质问让我没能说出那些恶毒的话。但无论如何,这个念头已经在我的心底升起,并且就此永远横亘在往后的岁月中,时刻刺痛我的神经。

阿布见我不再说话,也不纠缠,慢慢坐了回去,他应当是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楼道里再次陷入了死寂。许久,阿布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心虚地问他怎么了。

阿布摆出一张老气横秋的面孔,对着我说:“那100块跑丢了。”

我本该感到痛惜,此时却是无暇顾及。我看到在自家的窗口,老爸正探出头四处寻找我的身影。我料想在自家门前的好戏应当已经落幕,是时候去领死了。

我和阿布刚从楼里走出,迎面就撞上了逆向而来的人群,这一定是有幸目睹我家门前闹剧的观众。虽然已散去不少人,但规模依然不小。小黄一脸严肃地走在最前头,很快就发现了我们,一个跨步冲上来,两手分别抓住我和阿布的手腕,俨然就是一副手铐。我跟阿布没有挣扎,任凭他把我们往家里拉扯。这时,人群中有人开始喝彩,显然是意犹未尽,“哦!这下抓住咯。”而小黄在这声鼓舞中,更是健步如飞,活似一名威风凛凛的神探,正将我们两个恶徒缉拿归案。不远处,我看到父母并排站在自家门口,神情肃穆,看上去随时准备动手。

老爸眉头紧锁,愤怒异常,看上去像是即将沸腾的滚烫开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并没有遭到毒打。他甚至拦下了跃跃欲试的老妈,只把我独自留在房间里。

我感到害怕,不单是因为老妈离开前不依不饶留下的那句“我马上让警察来抓你!”,更是因为自己的言行。我由开始小声的啜泣转变为嚎啕大哭,不仅为给父母带去的难堪而羞愧,也为自身的不堪而悲痛。

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我依然独自待在房间里。我听到窗外传来阿布和小区里另一个孩子玩闹的声音,阿布的声音和往常一样,丝毫不夹带悲伤。我忽然有些羡慕他,白天的事对他似乎并无影响。我被他的声音吸引到窗边,在浓稠的夜色中依稀分辨出他的身影。我虽然看不真切,但却能肯定他说话时脸上必定挂满了笑容。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充满着自信与喜悦:“我跟你说,我和xxx今天一起把别人家的铁门弄坏了。你猜最后怎么着?我妈妈用我捡的100块钱带我去吃了肯德基。而xxx呢,被他妈打了一顿,哈哈哈!”阿布笑的很忘情,可以说是在刻意笑给某个人听。

在那件事后,我们三人之间的分裂已经在所难免。期间阿布曾试图与我和解,我记恨他那晚对我的嘲笑,将他拒之门外,并且告诉他,要进门可以,拿十块钱来。阿布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失落,返身而去。没想到几分钟后,他竟捧着一百张游戏王卡再次敲响了我家的门,“我不会给你钱,但我可以把这些给你!”

我诧异地看着他,打开门让他进来。我本打算耍耍性子,找个理由让阿布知难而退。我惊讶于阿布的执着,但这份执着却没有打动我。他的退让非但没能让我懊悔,反之,那唾手可得的利益反倒激起了我人性中更丑恶的一面。

待到阿布进来后,我没有让他坐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迟迟不动,直到阿布疑惑地发问。

然后,我狞笑着,说出了这一生最无法被宽恕的话语,“刚下只是开门费,接下来你还要给我进来玩费,看电视费,座位费……”我丝毫没有意识到,从我吐出这句魔鬼的呓语后的那刻起,我将注定失去眼前这个朋友。

阿布傻了,他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任时间流逝。最后,他终于在这场对峙中落了下风,出门去带了几包零食回来。

我感到满意,这足以证明我依然是阿布在这世上最不可或缺的朋友。我为自己在这一场友谊中再次占据主动而沾沾自喜。我看着阿布仔细地拆开那些零食,一颗一颗均匀的分摊在桌面上。我一把抓起面前的零食丢进嘴里,尽情地咀嚼,享受着口腔里的薄脆与醇香。我沉浸在这种自我麻痹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向着孤独的深渊一步步滑落。

这之后,再没有人来找过我。不只是小黄和阿布,包括同一个小区里的其他同龄人。这实在诡异,好像所有人都在刻意躲着我。某一天,我终于抓住了一个见我就跑的孩子,厉声追问,才得知原来是阿布在小区里四处散播我家养的猫有虱子的谣言。我家从不养猫,更遑论身上有虱子。但就是这样拙劣的谎言使得所有人对我避而远之。如有可能,我和阿布会继续这样互相伤害,最终成为仇人。也可能因为某个契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然而,现实的残酷之处在于,他没有给我这种选择的权利。

某一天,我的父母突然告诉我,我们将要回老家去。也许是因为我让父母在人前折了面子,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已经无法再给我的父母希望。不管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对我来说,这个消息都极不真实。我曾以为这座城市就是我的归宿,但现在我却要离开。我尚不懂生活,生活却要离我而去。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直到有一天,我去学校暑假开放的机房玩,电脑老师皱着眉头问我,“xxx,你不是要回老家了吗?”我才明白,我已经不再属于这座城市。

无论我多不情愿,那一天还是到了。父母卖掉了家具,扔掉了我的玩具,轻装简行,一如他们初来这座城市时那样。

下午五点,是时候离开了。但老妈托人叫的小货车却没能准时出现,老爸把行李丢在地上,愤怒地与老妈争吵。我们的周围停留着许多人,有些是共同生活多年的邻居,也有些无关紧要的路人,住在一楼的奶奶依旧同往常一样躺在摇椅里摇着蒲扇。

“都最后一天了,还要让我丢人。”我听到老爸对老妈吼着。

老妈极力辩解着什么,我没有去听。我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这幢住了八年的楼,我的视线停留在三楼的一个窗口,窗户紧闭,窗帘也被拉上了,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探出头来。那个窗口后,是小黄的家。

突然我感到有人在拉我,回头看时发现是老妈,那辆小货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了马路边。因为受了气,老妈不耐烦地催促我赶紧上车。

前排没有座位了,我只能坐在车厢里与行李为伴。我本以为我会在行李上一路颠簸,但好心的邻居从自家拿来一张红色的木制小板凳,我接过凳子向他道谢,一屁股坐了上去。在车厢门即将关闭之际,我看到阿布不知从哪找了一张大凳子,在我的前方坐定,倚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脸上带着我们初见时的笑容。我远远地望着阿布,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无情的货车开动了,它将阿布拉扯的越来越小,到最后,我只能看清他那一撮标志性的黄毛。我不知道在前方等着我的是怎么样的未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地方将不再有小黄和阿布。

我和父母已经尽力将能带走的东西带上,但注定有些东西将会被留在这个地方,并且到最后不知所踪。例如,我在下车后落在货车车厢上的那张红色木制小板凳,以及十年后我再次回到这座城市后却遍寻不得的小黄和阿布。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544评论 6 50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430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764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193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216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182评论 1 299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63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917评论 0 27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29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43评论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722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25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19评论 3 32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71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25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729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614评论 2 35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没得到你想要的,即将得到更好的。这句话曾经激励我度过了一次次的不如意。 4月以后的2018年,暂且不给自己...
    Melissa_yoyo阅读 138评论 0 0
  • 1使你脱离心理的旧辙,给你新思想,新眼光,新志向。 2使你交友迅速而且容易。 3使你更受欢迎。 4帮...
    谢凌阅读 259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