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天站在街角的咖啡馆门前,不时来回踱着步。他感觉眼前似乎隔了层毛玻璃,看什么都不清楚。耳朵似乎塞了耳塞,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而微风吹起他额上的刘海,他似乎也感觉不到多少凉意。
他从小就这样,每当感到紧张不安的时候,各种感官就会集体罢工。这时候他的身体就好像变成了一根朽木,而他的魂灵仿佛抽离了躯壳,悬在半空冷眼旁观。考试的时候是这样,上台发言的时候也是这样,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也始终找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这时,在一片云里雾里的视野中,他看到一个墨绿色的身影正从马路对面向自己走来。朦胧中他竟然能确定走过来的人就是杏仁——他的city walk搭子。他如此确信的原因在于,与其说是走,这个一身墨绿的人不如说是“飘”过来。杏仁走路的姿态就给他这样的感觉,就好比穿越薄雾行走在莲花上的仙人,脚尖微点即离地三寸,似乎连地上的尘土都不愿惊扰。
杏仁很快来到了熊天跟前。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宽大短袖衫,左胸前绣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独角兽,下身则是墨绿色短裙,白球鞋配墨绿色短袜。
”你喜欢墨绿色?”熊天问。
杏仁点点头,同时用手拨弄着脖子上的项链,似乎是要故意让熊天注意到。熊天这才发现,她戴了一条银项链,吊坠是一黑一白两个围棋棋子模样的饰物。
“这个......是围棋子吗?”他指了指项链吊坠,又问。
“对啊,我喜欢围棋,最近越来越上瘾了,两三天不下就周身不舒服,呵呵。”杏仁微笑着又用手捏了捏围棋项链。她这天化了些淡妆,腮部粉嘟嘟的。长发被编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脑袋一侧,看起来妩媚俏皮。熊天望着她的侧脸心潮起伏,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
两人是三个月前在网上认识的。那时熊天刚从县城老家来到这座城市,人生地不熟,就想结交一些city walk搭子——一方面可以发展一些社交关系,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机深入街头巷尾,全面透彻地了解这座城市。他在网上偶然遇到了杏仁,刚好杏仁是个city walk的深度爱好者,两人聊得还算投机,于是就结成了搭子。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相约走一走。从那时算起,两人至今已经走过了好些网红路线。搭子文化真是一项绝妙发明——陌生人之上,朋友之下,即插即用,也随时可以离开。杏仁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逛街搭子的绝佳人选,尤其对男生而言。她是个洒脱的人,虽不算特别热情外向,但也大方放得开,偶尔还能讲一两个无伤大雅的荤段子。到目前为止,两人的相处放松舒适,不缺话题,连吃东西的口味都相似——扬州炒饭、螺蛳粉、杨枝甘露,这些都是他们走累之后爱点的食物。
然而这一次,熊天决定做些改变——一个已经酝酿了好一阵子的改变。而这正是他紧张不已的原因。
“女生下围棋......还挺少见的。"他继续刚才的话题,舌头却像一只打醉拳的八爪鱼般笨拙。
杏仁用手捋了捋她的侧麻花辫,笑笑说:“也没有故意装特别啦,就是有一次看我哥在网上下围棋,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那你有没有喜欢的棋手?”
“喂,我们怎么站在这里就聊上了?先开走吧,边走边聊,要不待会儿这里人会很多。”她笑起来嘴角微翘,腮红又打得刚刚好,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娇俏动人。
熊天如梦初醒,尬笑道:“啊,我这脑子......估计刚才它是自己出门散步去了,一直没回来。”
这次city walk就在这样略显尴尬和诡异的氛围中开始了。这条路线也不一般,被媒体称为“city walk路线中的黑马”。政府为了打造新的city walk路线而专门修了这条6公里的路,据说一个星期就完工了。一个星期完工熊天是不信的,但速度确实快得惊人。有小道消息说政府花钱请了巫师做法,才使得各个环节的施工顺风顺水,快如闪电。竣工后,各种奇葩小店就像雨季中的蘑菇般一个个冒了出来。小店老板也几乎个个都是神人。上次有个塔罗店老板算对了某个顾客会中彩票,这事还上了社会新闻头条。
经过一家纪念品店的时候,熊天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花香由下而上散发出来,让他想起关于这条路线的又一个传说——路面使用了最新研发的特种沥青,会持续散发洋甘菊的香味,起到催眠的效果。因此,道路修好之后,附近总有夜里睡不着的居民披着睡衣就过来溜达。熊天在这柏油路上走了一段之后,果然感到头脑有些恍惚,朦胧的睡意伴随着隐约的意识不清醒,甚至步子都有些不那么稳了。
“刚才我们聊到哪了?”杏仁一边打量路边的小店一边说,“啊,对了。喜欢的棋手......有的,是李世石。”
“啊?怎么是他?”熊天稍感意外。原本他料想杏仁可能会喜欢现代围棋第一人李昌镐。要么,如果支持国内棋手的话,大概会是性格温和的常昊,或是充满灵气的柯洁。
“我喜欢他的杀伐果断,下手够狠,哈哈。”杏仁的笑声很清爽。
“啊,看不出来啊,感觉你的性格......”
“就是因为我性格中没有这种硬气,所以才喜欢啊。”杏仁脑子很好使,总能在熊天说出上半句的时候,即刻猜到下半句会说什么。
两人正走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忽然从一家小店冲出来,拦住去路。店员小妹骂骂咧咧地追上来,将其抱了回去。店名黑底白字,四个稚拙的毛笔字写着——“喜会猫咖”。
“进去看看?”熊天问。
杏仁点头,两人进了猫咖。小店不大,但满眼是猫。杏仁很快被一只蹲在书架上的白身褐背的小布偶猫吸引,径直走过去,伸手不停抚摸它的脊背。
小猫确实可爱,一点不认生,随着抚摸的动作发出咪咪的低鸣。熊天却看向猫背上杏仁的手——骨骼的走势如细竹迎风,既柔且韧,每一处转折都好像经过自然的精心雕琢。他心中微微一颤,随即发觉这是个小小的契机,开始暗地斟酌起来。第一句话很快浮现——“你的手好漂亮”,但他立马觉得这话好俗套。继续想,第二句话又很快出现——“哇,你这手,谁要是能牵上,那可走了大运了。”不到两秒他又觉得这话太恶心,脚趾抠地不但能掘出三室一厅,还外带一个小阳台。关键是,这话还很唐突。本来两个逛街搭子聊得好好的,忽然来这么暧昧的一出,就像胡辣汤忽然喝出了巧克力味。
正当他酝酿第三句话的时候,一声炸雷般的低吼从墙角发出来。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那墙角,只见一只灰白毛色的缅因猫正像守墓神兽般蹲坐在储物柜上,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俩,脖子上铁锈色古董钥匙造型的吊坠随呼吸快速起伏,双眼发出橘黄色的幽光。
“快走快走!”杏仁神色恐慌声音颤抖,拽着熊天就往外走。
“没事,这种猫其实很温柔的。”熊天说。
杏仁却不停下,边走边嘀咕:“不行,我最怕这种猫。小时候一旦见了它,夜里就会做噩梦!”
熊天快步跟上去,同时心中升起一丝困惑——有一次他俩逛街时,在一家爬行宠物店看到蛇和蜥蜴,杏仁都不怕,还逗弄一只体长超过一米的绿鬣蜥,现在却害怕区区一只缅因猫。他开始意识到,身旁这个心仪的女孩,恐怕其心中还藏着许多自己不曾造访的地下迷宫。
“你刚才好像想对我说什么话?”杏仁依旧迈着仙人似的步子,飘逸的样子竟没被刚才的惊吓改变。
熊天一愣,随即再次被她惊人的洞察力折服——这竟然也让她看出来了?他不知道是该庆幸杏仁对自己了解的透彻,还是该当心她是不是对自己的了解过于透彻。“哦,我是想说,你的手......”他试探着说出那句话。
“不该说的别说!”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妈妈,正对着手里拿着奥利奥饼干,脸蛋上却挂着泪痕的小男孩训斥道。她长着一张娃娃脸,肉乎乎的胖身子几乎要撑破云彩纹样的褐色亚麻衫,圆润的手腕上戴了一串透着奇异红色光泽的玛瑙手串,整个样子活脱脱是电视里走出来的玄学师。
“我的手怎么了?”杏仁笑着,满不在乎地将手举到眼前打量。
熊天精神有些恍惚。从年轻妈妈的表情看,她显然是在训斥自己的孩子。何况,他们素不相识,她又不知道此前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是在说自己。但是,他觉得这个时间点又好巧,正好卡在他要把关键内容说出来的档口。疑惑的他竖起耳朵倾听,但那两母子已经走远,年轻妈妈仍在骂骂咧咧,但内容早已听不清。
“喂,怎么回事?”杏仁用胳膊肘戳了戳熊天。
“哦,没......没什么。”
“你是要说我的手长得像鸡爪吧?没事啊,我朋友就经常这么说我。呵呵。”
“哪......哪有。”熊天尽力收回飘飞的思绪,“她那是逗你玩罢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用红色油漆粉刷的独立书店之后,转入了麒麟巷。一家名为“猜心乐器行”的小店吸引了他俩的注意。店门口一个巨大的问号造型的白色雕塑提示这不是一家普通的乐器店。果然,两人一进到店中,老板就介绍说店里所有的乐器都能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对着它们回答一个问题,假如说的是真心话,它们就会自动奏响欢快的乐曲,而假如撒了谎,悲伤的乐曲也会立刻响起。
两人的兴趣立马上来了。他们在店里转了转,最终选定了一把挂在墙上的萨克斯。老板很热情,迅速为他们接通了电源,按下了萨克斯的开关。
“我先来,你提问吧。”杏仁兴冲冲地说。
熊天想了想,开口道:“呃,你的初恋是在十八岁之前吗?”
“喂,搞什么,这话是你能问的吗?"杏仁嗔怒着笑道。
“呃,好吧。那么......你很不喜欢你的高中时代?”熊天接着问。
“错!高中反而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同学们玩得都很好,我现在的两个闺蜜都是当时班上的同学。我们学校是难得的不看重升学率的学校,气氛很宽松,大家都玩得很欢。什么郊游、唱K、聚餐派对,所有花样都玩了个遍。我还是体育委员,大小总算个干部呢,哈哈。”
萨克斯很快奏起了欢快的乐曲,听着让人联想到山间欢快奔腾的溪流,不时还激起雀跃的水花。
在乐曲声中熊天抬高了声音:“什么?体育委员?女的?”
“不可以吗?我还是校运会标枪冠军呢!”
没等熊天回过神来,杏仁已经一把将其拉到萨克斯跟前:“该你了。”
等乐曲声停歇,杏仁歪头想了想说:“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这......隐私问题......是你能问的吗?搞双标呀你。”熊天有些不满,学她的口吻答道。
“男女有别,我就双标了怎么着?”杏仁嬉笑道。
熊天看躲不过,随口答道:“没有。”
萨克斯的乐曲再次响起,这次它却节奏冗长、拖沓,低沉的旋律听着就像送葬队伍在缓慢前行。
“哈哈,你撒谎了!”杏仁拍着手掌,兴奋的样子就像揭穿了一个世纪骗局。
“不行,我也要问你,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要不然不公平!”熊天趁势追问。
杏仁收敛起笑容,轻描淡写说:“没有。”
萨克斯的乐曲再次响起。奇怪的是,这次它听起来既不欢快,也不悲伤,情绪很中性的一首曲子,就像一个人平静地行走在乡间小路。
正当两人感到困惑的时候,老板适时走了过来,解释道:“呃呃,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况,回答既不是真心话,又不是谎话,所以乐曲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或者,你也可以说,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啊,真有意思,哈哈,谢谢老板!”杏仁有些尴尬地打着马虎眼,拽着熊天快速离开。熊天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早已被拽出了乐器行。
“半真半假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有的人有些好感,但又不算很喜欢?或者感觉摇摆不定?但不论如何,这至少说明仍有一定可能,杏仁对我也有好感?嗐,我这是整哪出呀?不过是闹着玩的电子玩具吧?我还当真了?搞笑!......”这么想着,熊天远远地就看到前边有个女孩在卖花。
“要不要送她一支玫瑰?”他这么想着,心脏又砰砰跳起来。
然而,很快另一个念头又浮上心头:“这会不会太明显了些?还是慢慢来,小心试探吧?这事一定要小心。搞不好,连搭子都做不成。”
走近一些,熊天看到卖花女孩随意地坐在路边,头上包着蓝白头巾,身上系着米色围裙,围裙上绣着一个巨大的白色闹钟图案,闹钟的指针却是一个人的手臂。她正在低头刷手机,一副偶像剧中花房姑娘的模样。而她跟前有些杂乱地放着好几束鲜花——玫瑰、百合、向日葵,一个个直挺挺立着,像怯生生的侍女等待着皇帝的点选。
“还是买吧?这是很难得的机会,看起来就是顺手买一束,自然得很。而且,还不用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熊天的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眼看着距离卖花女孩越来越近,熊天也越来越纠结。他开始期盼女孩会主动开口:“帅哥,买束花吧。”然而,女孩始终头也不抬,手指快速在手机屏幕上点按,像是在打游戏。
经过花摊的时候,熊天再次望向那些花朵,竟发现它们几乎是随着自己的到来而集体耷拉下了脑袋。
女孩也发现了花朵的异样,惊呼道:“我的天,怎么搞的?今天太阳也不大啊!”她急得快哭了,蹲坐下来去查看那些花朵。花朵们像是被拉去撒哈拉沙漠的正午阳光下罚站了一番,一个个枯萎凋零,完全没了生气。
女孩一边抽泣,一边把鲜花聚拢,拿绳子捆扎起来。
熊天既失望又疑惑——“怎么这么巧?难道我身上带有邪气?这会不会是老天在向我暗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卖花女孩的。有几秒似乎是大脑想要停下,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迈。而另几秒又似乎是大脑想要往前走,双腿却像软面条般使不上劲。
“你今天好像有心事啊,失恋了?”杏仁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笑说,又将侧麻花辫捏在手里把玩。
熊天意识到这个女孩表面大方洒脱,甚至还有些大大咧咧,但其实非常细腻敏感。他不回答是否有心事,而只说:“我都没谈恋爱,哪来的失恋?”
“那是什么?工作不顺利?”杏仁又问。
熊天感觉自己此刻的大脑真的是”溜出去散步没回来“,好不容易将其“拽回来”后,他编了个谎话:“呃,昨晚邻居的狗叫了一夜,没睡好。”
“唔——汪!”杏仁顽皮地拉长声音学了声完成度极高的狗叫,然后嬉笑起来。笑过之后,她又顺势问:”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我是个理发师。”
“啊,回头我找你做头发呀。”
“好啊,你今天这个侧麻花辫挺好看的,我前阵子也刚好有学。”
“当理发师挺辛苦吧?”
“嗯。每天站着,腰酸背痛,还有腕管综合征。”
“腕管......综合征?”
“就是手腕疼,针扎一样。东西还拿不稳,什么杯子啦、电吹风啦、手机啦,拿在手里老是弄掉。”熊天说着说着,也不知怎地,竟“灵光一闪”扯了个谎:“就连前女友的手都牵不牢,牵着牵着她的手就会像鲶鱼一样从我的手里滑出去。”
“哈哈,难怪你们会【分手】,字面意义上的。”
熊天有些尴尬地陪着笑,脑筋却没闲着。他想借题发挥对杏仁说,“要不我们现在试试,假装像情侣那样牵着手,你就能明白腕管综合征的手有多不利索了。”但在一番纠结之后,他终究没有开口。
时间来到了傍晚。阳光变得更柔和了,通过栾树的枝叶间隙洒下来,在地面形成斑驳的光斑。风大起来,吹得金黄色的栾树花瓣纷纷坠落。熊天偷偷看向杏仁,似乎看到她脖子上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金光。
前方出现一小群人,围拢在一起像是在观看什么。两人快步上前挤进人群,发现原来是一个长发男生摆了一个塔罗牌摊。桌上的小牌子写着:“占卜娱乐,每次10元。”杏仁看上去挺感兴趣,很快扫码付了款。
“想算什么?”排到杏仁的时候,长发塔罗师直截了当。
杏仁想了想说:“呃,算算今年我会遇到多少个追求者?条件如何?”
小哥将一副塔罗牌在铺着深紫色桌布的案上滑开,然后说:“想着你的问题,然后洗牌。”
杏仁脸上带着好奇又兴奋的微笑,将卡牌聚拢起来,笨拙地切洗了几下牌堆。
塔罗师将牌扇形铺开:“抽三张。”
杏仁照办,抽出的三张牌被一一翻转——圣杯骑士、星币国王、权杖皇后。塔罗师微微点点头,手指着牌面说:“能量很强。你今年会有三位不同类型的追求者:圣杯骑士浪漫体贴,星币国王务实可靠,权杖皇后自信热情。条件都相当不错,今年你的感情生活会很热闹哦。”
杏仁听了喜笑颜开,转头怂恿熊天也算一次。熊天摆手推脱,听了杏仁的占卜结果他正心里不爽呢。杏仁却不罢休,拽着他的衣角软磨硬泡了好一阵。熊天拗不过,只得扫码付款。
“帅哥想算什么?”塔罗小哥问道。
熊天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从没玩过这类玩意,什么上香求签、风水转运,各色玄学都一概不信。想了一会儿,他索性答道:“就算一算,我今天想做一件事,能不能成吧。”
“OK。”塔罗师像刚才一样把卡牌交给他,让他洗牌、抽牌。这次熊天只被要求抽取一张。小哥将其翻开——是一张逆位的宝剑八。卡牌中的人被束缚双眼,周身插满利剑,剑有坠落之势。熊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待塔罗师的解读。
“很有意思。”塔罗师语气有些凝重,“你正自我设限,被思维困住。今天这件事障碍很大,强行推进只会徒增烦恼。牌的建议是放松心情,不要有太大压力。不过说到底,今天对你来说不是好日子,成数不大。”
熊天心中微微一沉,内心就像浸水的纸船又被一滴雨击中。但他很快调整了一下心情,堆出笑脸说:“呵呵,那行。今天不成,那就改天。”
“你今天要做什么事啊?不是要向我表白吧?”杏仁顺势揶揄道,随即又发出清脆的笑声。
“啊?呵......呵呵呵。”熊天感觉一阵恍惚,嘟哝道:“对......对啊,我戒指都准备好了呢。”
两人嬉笑了一阵,各自化解着各自的尴尬。熊天隐约感觉到一种不对劲,仿佛身边的人和事都在阻挠自己的计划。他掏出手机想查查黄历,但又一时不知如何进入功能页面。他怀疑,这天是不是不宜示爱。
两人此刻不约而同地感到饿了,于是快步前行找吃的。前方出现一家“牛魔王牛杂螺蛳粉”。他俩虽都喜欢螺蛳粉,但都没尝过牛杂螺蛳粉,于是不假思索地挑中了这家店。
店里挤满了客人,人头攒动。他们运气不错,恰好有一对情侣起身离开,在墙角腾出两个座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臭香臭的气味,这对螺蛳粉爱好者而言正是难以抵御的诱惑。
坐下来之后,熊天才发现这家店的风格十分复古。地板铺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复古图案方砖;头顶是苹果绿的老式吊扇;桌椅沙发是老款的实木或藤编样式;收银台旁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台小黑白电视机,节目正在播放动画片《葫芦兄弟》;墙上挂着的装饰画,则是民国上海滩的旗袍小姐。在打量这一切的时候,熊天发现有那么一阵子,视野中出现了旧胶片电影般不断跳动的细黑线。他怀疑这又是自己心情紧张造成的视力幻觉,但这一幕似乎又看得十分真切。
“你知道为什么有的人对螺蛳粉爱得不行,而有的人却见了就要捏鼻子吗?”熊天一边嗦粉,一边又再挑起话题。
杏仁歪头想了想说:“不知道,我也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讨厌螺蛳粉呢。”
对方的回答让熊天一怔。他只是随机想到这么个话题就抛了出来,完全没想过对方要是把问题抛回来,自己该如何应对。“这个嘛......原因是这样的......"他一边拉长声音,一边飞速编织答案:“你看,这个螺蛳粉嘛......"他局促地将米粉夹起又放下,“喜欢的人鼻子里住着个爱探险的香料猎人,能把酸笋的香味解读成......呃…...有趣的丛林冒险!而讨厌的人——”他突然卡壳,像被辣椒呛到似地轻咳一声:“他们的嗅觉系统......太正直了,闻到异味直接大喊‘警报!这是可怕的生化武器!’”这么说着,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其实都是大脑在恶作剧啦......哈哈......”他干笑两声,一只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攥住了衣角。
“哈哈哈......"杏仁笑着捂住了嘴,生怕米粉会被喷出来。
“怎么?”熊天怀疑自己刚才的表演搞砸了。
杏仁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笑:“我看呐,螺蛳粉是香臭香臭的,而你是精笨精笨的。”
“啊?什么?”
“精笨——我临时发明的新词,又聪明又笨拙,哈哈。”
“呃......好吧,那你是美丑美丑的。”
“什么,我有长得这么抽象吗?呵呵呵......”
“我开玩笑的。其实我觉得你只有美,没有丑。”熊天心里这么想着,正要开口说出来,邻桌的一位大叔却高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有的话你不能明说!”大叔一脸老大不高兴,用近乎训斥的口吻说道。他的一只耳朵戴着一个蜗牛状的淡绿色助听器。坐他对面的老婆默不作声,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大叔显然是在跟老婆谈事情,话是说给她听的,但问题是说这话的时机还是太巧了,不偏不倚卡在熊天正要说出那句话的档口。此时他的内心就像一张薄薄的蛛网,一丝微风吹过也能使其上下颤动。大叔的话不可避免地让他浮想联翩:“难道老天还在借他人之口劝阻我?”他竖起耳朵试图听清大叔接下来还要说什么,却再也听不清。此刻他的心情又重新紧张起来,乃至于听觉又变得迟钝。视线也再次变得模糊,一片朦胧间他竟然好像看到大叔的蜗牛状助听器有两个触角在不停扭动。而且,这夫妻俩他看着也有些面熟,像是某部老电影中的角色,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部电影......
两人从粉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前方就是玄翠巷,据说墙上布满了稀有品种的苔藓,在夜里能发出荧光。果然,一进巷口,他们就看到两旁的墙上满是柔和的绿色荧光。
“哇,还真是这样啊,好神奇!”杏仁不禁感叹。
“据说,这些苔藓的荧光还能测试人的心情。如果靠近它的人心情好,荧光就会变亮。而如果靠近者有心事,它又会变暗。”熊天把他从网上看到的传言转述出来。
“真的吗?那我要试试!”说着,杏仁就向那墙上的苔藓靠拢。她身后的荧光随即明显变得明亮起来,和她一身绿色的穿着特别搭配。“好神奇,快帮我拍几张照片!”她兴奋地说。
熊天将手机镜头对准她。气质中本就带些仙气的杏仁,此刻看上去就像仙子下凡。他看得有些入迷,好几次竟忘了按下快门。
拍好照片后,熊天不出意外地被杏仁推向那些苔藓。这一次,苔藓却像是断了电似的,荧光很快暗了下来。
“哈哈,我就说嘛,你今天有心事。”杏仁幸灾乐祸似地笑说。
熊天窘迫地挠着头,不知说什么好。此前杏仁虽然已经说了他有心事,但毕竟那只是口头猜测。而现在自己的心情被具象地呈现出来,就好像病人被拍摄了X光照片,病灶被清楚明白地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感觉就像裤链忘了拉上,走在街上被人看到一样。
“什么事情嘛?说来听听,姐姐我给你出出主意?”杏仁嬉皮笑脸。
“去去去......男人的事情......少打听。”熊天半开玩笑道,以此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即又补上那句:“我......我们不熟,呵呵。”
两人就这么说笑着走出了玄翠巷,这也意味着来到了这条city walk路线的末段。路上还是有不少兜售小商品的商贩——有卖卡皮巴拉气球的瘦小阿姨,竟然能借助气球的升力贴着地面腾空“滑翔”一小段距离;有卖“彩虹棉花糖”的小女孩,棉花糖握在手中晃动能变化出五颜六色;还有端着拍立得相机的摄影小哥,拍出来的人像照片竟然能“凭空安插”一个顾客的偶像站在其身旁,亲昵地挨着TA。经过粉刷成白色的时间邮局(专门接收顾客写给未来自己的信件),他们来到这条路线的最后一条街——萤石街。沿途的小店也依然奇葩有趣——有花臂姑娘开的“多肉主题茶馆”,店里摆设了世界各地采集而来的多肉植物。花臂姑娘自称能听懂这些多肉植物的语言。还有“怪力乱神旧书店”,老板是个总在打毛线的老太太,每隔三分钟就要打个嗝。店里专门出售绝版奇幻小说和神秘学手稿,价格奇贵。但如果遇到有缘人,她又会将顾客看中的书籍无偿相送。杏仁对这一切饶有兴致,乐不知返,而熊天却魂不守舍,越来越不安——眼看这趟city walk就要结束,他的那些话怕是要烂在肚子里。
“废物杂货铺”是最后的重头戏。这家店故事最多,东西也最奇葩。此刻它正散发着淡蓝色的幽光,远远地在前方向人们发出邀请。
两人走近杂货铺的时候,正有大群的顾客从店里走出来。他们看上去一个个都有些灰头土脸,就像刚被老师罚站训斥的小学生。
“听说这家店服务的顾客主要都是loser,呵呵。”杏仁打趣说。
“对啊,要不怎么叫废物杂货铺呢?”熊天的语气略带无奈,仿佛他自己就是这些loser中的一员。
进到杂货铺,店面给他俩的最大印象就一个字——乱。干净倒是很干净的,就是一切都很乱。各种家具、器物被随意摆放,商品横七竖八地堆放在货架上,一眼望去让人怀疑来到了杂物间。老板此时正在角落的柜台上写写画画,像是在算账。他那老寿星般圆凸凸的脑门光亮可鉴,脑后的银灰色长发蓬蓬松松,活像被风吹乱的蒲公英。鼻子上架一副圆框老花镜,镜片厚得让眼睛大如铜铃。上身那件满是口袋的藏青色工装服松松垮垮,其中一个口袋探出半个放大镜,另一个口袋则露着一截听诊器。而他手里金鱼姬造型的圆珠笔正随着他的书写,快速地扭动着。
“欢迎光临,两位废物!”老板的招呼还真是扣题,而且他说话间头也不抬一下。
两人愣了一下,随即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这冒犯。大概是因为老板的语气极其自然,让人觉得这是一种约定俗成、黑色幽默的仪式感。
货架上的商品全都没长在逻辑上。他们看到一台圆头圆脑的打字机,只有四个拳头大小的按键,分别对应四个字——废、物、点、心。看样子,这台打字机除了可以让loser拿来自我检讨,就再也打不出其他像样的话来了。打字机旁边堆了一叠毛巾,每条毛巾上都绣着字,有“吃了就睡”、“混吃等死”、“我来人间凑个数”等各种字样,歪歪斜斜的。毛巾旁边挂着一只接近真人大小的“悲伤蛙”玩偶。它脸上挂着丧丧的表情,肚皮鼓鼓囊囊,上边印着几个大字:“不开心了打这里。”而它的脖子间则挂着一副红色的拳击手套。
“有两位喜欢的吗?”“科学怪人模样”的老板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过来,脸上挂着温润和蔼的笑,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冷淡孤傲。
“有什么......实用点儿的东西吗?”熊天随口回应。
老板发出一阵穿透力极强的笑声:“哈哈哈,你来我这店里找实用的东西?那怕是来错了地方。不过还别说,我前两天还真是进了一个实用货。嗯,实用得可怕。跟我来——”
熊天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老板往里拽。杏仁想跟过去,却被老板叫住了:“哎哎哎,女生免进。”说着,他神秘兮兮地拉着熊天进了里间。
里间又小又黑,弥漫着某种气味特殊的沉香烟雾。熊天闻了这气味,不一会儿就变得迷迷瞪瞪了。
老板沿着梯子爬到货架顶端,从上边取下化学烧杯形状的一瓶液体。熊天接过瓶子打量,瞬间一愣:“怂包壮胆水?”
“哈哈,别看它这名字有些无厘头,效果还真实在。”老板一本正经说。
熊天感觉到一阵晕眩,脚下不稳,喃喃问道:“这个......有什么用?”
老板拿过瓶子,眉飞色舞说:“你看呐,这说明上都写着呢,各种壮胆——上台发言、考试面试、表白求婚,但凡你害怕什么事,做之前喝上几口,胆量立马就上来了!”一边说着,他还晃了晃那瓶子,瓶中的黄色液体冒出一个个玻璃弹珠似的气泡来。
熊天恍惚中觉得,这正是此刻自己需要的东西。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听到他表白之后的杏仁脸颊绯红,娇羞地笑着伸出手来将他的手牵住。他从不喜欢违背诺言,而他此前早就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向杏仁有所表示。什么表白也好,暗示也罢,那些话之所以说不出口,说白了就是少了胆量!他使劲眨巴眼睛,瞄了一眼价格——120元,也还不算太贵。这么想着,他就将手伸进包里去寻找他的手机。
“别做傻事!”一个声音忽然从头顶上方传来。熊天吓得一激灵,抬眼望去,只见墙上挂着一根横杆,杆上立着两只红绿毛色的金刚鹦鹉。在他愣神的刹那,其中一只鹦鹉叫道:“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紧接着,旁边那只又跟着起哄:“别做傻事!别做傻事!”
“去去去!瞎叫什么!”老板冲那两只鹦鹉吹胡子瞪眼,挥舞手臂做出恐吓状。
熊天被惊吓了这么一下,整个人立马清醒了许多。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念头有多荒唐,于是快步走出里间,任由老板在身后竭力挽留——“喂,别听那两只傻鸟胡扯呀!”
杏仁一头雾水问他:“是什么货呀?”
熊天拽着她的手就急急往外走,边走边随口扯了个谎:“奶奶的,是壮阳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完最后一段路的,只隐约知道四周华灯初上、霓虹流转,一切都像一场梦。他猜不透是自己邪灵附体,还是这条路线邪灵附体,好像身边的一切都被某个暗中的力量支配着,都在劝阻自己,连两只傻鸟都掺和进来,简直不可理喻。
等公车的时候,杏仁冷不丁说:“好奇怪啊。”
“啊?”熊天问。
“真的不说吗?”杏仁微笑着望向前方的车流,幽幽地说,“呃,我是说你的心事。”
熊天面露一丝苦笑,没有回答。
杏仁的公车来了。她微笑着和熊天道别,上了车。公车开走的瞬间,熊天看见地面掀起一阵袖珍龙卷风。落叶打着圈圈向上飘飞,看起来像是极力想要停留在空中。但没多久,它们就纷纷坠落下来,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