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韩非子·说难第十二》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在写白居易的影响力的时候,我借用了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句子,以此来展现当年白居易在文坛的地位。
但实际上,白居易当然称不上这样的句子。虽然他在中唐文坛的地位很高,但他远远未到“屠龙”的地步。而且作为封建社会的士大夫,是断断不能有“屠龙”的想法的。因为封建社会里的龙,就是皇帝,就是圣上,就是那个世界里至高无上的存在。若有人真有屠龙的想法,那么他必将身名俱灭,九族株连,甚至万劫不复。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老白,是断断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但是,不能屠龙,不代表不能偶尔逆逆龙鳞。其实有的时候你可能发现,逆龙鳞也是一门学问,如果能把握好尺度,非但不会招致祸患,反而能给人们留下不畏强权、直言敢谏的好印象来。有的时候,甚至连龙——皇帝本身,也会油然而生出一些敬意来。
而历史上,龙鳞逆得最好最有艺术的,大概当数初唐名臣魏征。唐人刘悚的《隋唐嘉话》中记载了一则 “太宗怀鹞”的故事,说一次太宗得到一只形态俊异、毛色漂亮的鹞鸟,十分宠爱,放在手中赏玩不已。此时魏征从远处走来,太宗见了,忙把鹞藏在怀里。魏征察觉,故意走上前来跟太宗说话,给他讲述古代帝王由于贪图安逸享乐、沉醉声色犬马而最终丧国灭身的事,最后,鹞鸟在太宗怀里憋死。
这样的君臣故事,在唐代乃至整个封建社会都是被当作佳话传递的,而且一度被很多文人认为正是因为太宗的从善如流,才换来了贞观之治。
而宪宗、武宗在中唐时期,都还算得上不错的皇帝,在他们治下,一度出现了“元和中兴”和“会昌中兴”,而唐宣宗更因为“大中之治”,被人称为“小太宗”。
是啊,即便内心里希望自己是至高无上的,但大概也没人总是喜欢只知道溜须拍马的奴才。更何况中唐的宪宗、文宗、宣宗都喜爱文学诗歌,都深受文人的影响,也非常在乎文人的看法。
而早些年一帆风顺的老白,其实是很乐意去逆逆龙鳞的。他曾将自己的诗分成讽谕、闲适、感伤和杂律四大类,其中,他自己最看重的,也最骄傲的,就是他的讽谕诗,他自称这类诗展现了他的“兼济之志”。
他曾在写给元稹的《与元九书》中这样讲: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
——“凡是听到我的《贺雨诗》,众人就一起喧嚷起来,认为不合适。听到我的《哭孔戡诗》,众人就面呈怒色,都不高兴。听到《秦中吟》,有权势的显贵和近臣都相视变色。听到我的《登乐游园》寄足下诗,执政者就扼腕痛恨。听到我的《宿紫阁村诗》,掌握军权的人就要咬牙切齿。”
在他引以为傲的讽谕诗中,《卖炭翁》大概是最被大家所熟知的。其诗选入教材多年,就不张贴在此处。老白写这首诗时,曾自注云:“苦宫市也。”也就是说,老白写这首诗,是旗帜鲜明地冲着宦官主导的宫市去的。
皇宫所需的物品,向来是由官吏采买。但中唐时期宦官专权,皇宫采购权也落到宦官手中。长安东西两市,常有数十百太监分布,他们以低价强购货物,甚至不给分文,还勒索“进奉”的“门户钱”及“脚价钱”,名为“宫市”,实际是一种公开的掠夺。
中晚唐时期,宦官专权一直是一大沉疴,甚至不时会造成宫廷魏阙的血雨腥风,从王叔文改革失败到甘露之变,太监们甚至决定了皇帝的生死。宪宗李纯、敬宗李湛皆被宦官所杀,而穆宗李恒、文宗李昂,又都立于宦官之手。宦官擅权专政一度到了这个地步,而早年的白居易敢旗帜鲜明地针砭“宫市”之弊,不得不说是很有勇气的。
类似这样的讽谕诗,选入人教版教材的还有《观刈麦》,大意是说我白居易看到割麦子的百姓的艰辛,非常感慨,然后回想自己拿那么高的俸禄,不由觉得非常惭愧。
的确,他的这类诗歌思想境界很高,很有些老杜三吏三别的风采。看到这样的诗歌,非但宫里的太监不高兴,其他官员不高兴,只怕连皇帝也不会高兴了。
但这一类的诗歌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是很难进行反驳的。到后来,一再被逆龙鳞的唐宪宗也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对身边人抱怨:“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再后来,宪宗终于找了个借口,将白居易贬到江州。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韩非子·说难第十二》
一年多后,被贬江州的老白偶遇一位因年老色衰而被人遗弃的琵琶女。在听了她一番“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演奏后,老白忽地情感爆发,一时之间难以自已,大哭了起来。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