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虽然身处四五线城市,但智能手机尤其是国产低价机的无孔不入,让周围的年轻人这两年统统都用起了高大上的触摸屏。我爸在心智上是善于跟时间抗衡的,就像他前几年遭遇上逐渐满头斑白的头发危机,结果心一横干脆把脑袋剃了个精光并且保持至今,掩耳盗铃一样将时光痕迹削去,成天以省了洗发露和染发剂的心态自得其乐。
去年十月底的时候,恰逢我爸过生日,想着他还在坚持用着那个老掉牙的诺基亚键盘机,与其心理对年龄的抵触性完全不符——老人机才需要按键和小屏,远在广州的我从网上买了一台罗永浩的情怀手机送给他,并且嘱咐他作为初学者务必勤学多用,这可跟以前的诺基亚不一样。
没收到手机之前,他在电话里会不断强调自己的学习能力:“行啦行啦,我只要会打电话发短信就可以了,很简单的。”
我则会对一个快60岁的人这种自信报之以怀疑态度:“既然这样,你不如还用回原来那个诺基亚。”
收到手机的那一天,他第一时间给新手机装上新换的nano sim卡给我打过来。“收到了,挺好看的,打电话很简单的嘛。”他告诉我,刚开始对着这一坨新机器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卡装上去,后来还专门跑到了运营商营业厅麻烦一位女营业员才倒腾成功,于是给我拨出了第一通电话。
我没有祝他生日快乐,因为现实生活不比电影场景,两父子之间脱口而出这样的话未免有肉麻之嫌,毕竟从小到大我对我爸都是直呼其名“阿贵”,他倒也无所谓听之任之,最礼貌的指称代词无非就是个“你”了,眼下只希望他收到后能喜欢,用起来方便。
我似有似无地问了几句他对新手机的个人感觉,他倒在最后快挂电话的时候说了一句让我感到意外的话。突然他说:“谢谢啊。”
我瞬间被这句跟电影台词一样的三个字怔住三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那一刻就像胸前被猛击了一拳,脑子嗡地一下呆住了。我爸一个活了快60岁也不愿意给时间任何留下痕迹机会的老男人,居然会在一千公里外的电话那头跟我说一声“谢谢”,这句话犹如被电信讯号传递的电流过身,听得出来他不是客套敷衍,是诚挚而发——两父子之间哪来的客套敷衍?收到这一句,我当时的体会,谈不上兴奋,一时的语塞更是有点难过。
三秒之后,我终于憋出了一句:没事,喜欢就成,你先研究着,我正上班。
然后,电话挂线,一阵忙音。
挂断之后,我一度怀疑是不是出来上学工作之后,我们俩深层次的沟通伴随着我离家次数的增多、回家频率的减少次第模糊掉了。上大学时候,我有过给我爸写信无话不谈的经历,相比电话里能说的话,纸面上的文字能表达得更加丰富和透彻些,当然,那会他也会把一些最真挚的看法从笔尖流淌出来,回信给我。工作之后,我有着大约一周左右给家里挂一个电话的习惯,通常都是打给我妈,顺便问问我爸当时在不在旁边,就算他结果电话,问答之间总是充斥着相同的问题和答案,不过五句,绝然不知如何往下接,他恐怕也相对“识趣”,撂下一句“不和你讲了,老子要看电视,电话给你妈”之后,基本我和他的本次通话宣告告一段落。
高中毕业准备去上大学的那一年,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处在那个热血澎湃的年龄段,自然会憧憬远方。那个暑假,我爸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从上小学开始,就变得越来越不好玩,有时候我对他这种无稽论调懒得搭理,有时候我会猛然回击一把:“阿贵,你生孩子难道是拿来玩的?”
这时候,他会来一句反呛得更猛烈的:“你赶紧滚蛋,呆在家里免费又吃又喝,这下老子可以玩我自己的了。”
后来我还真没多少时间呆在家里了,大学时好歹还有寒暑假,工作之后算下来每年能呆在家里的时间不会超过10天。那个暑假里,家里开始多了一只狗,我爸没事时候会选择带着狗出去遛弯,在家的时候经常会让狗入镜,玩一些自拍——这些都是后来我从他那台退役得诺基亚里面翻到的,偶尔也会通过我妈的彩信发给我。我仔细回忆了下,似乎成年之后确实没有与他在同一个镜头中出现过的机会。嗯,看起来,他对狗的感情真真比我深。
今年回家过年,我拿起送给他的手机摆弄起来,问起他用起来怎么样,他说挺好挺好,打电话发短信很方便。我看了看,就知道他根本没有物尽其用,因为手机几乎除了通话和短信记录,几乎处于出厂设置阶段。我耐下心来帮他下载了几个常用的新闻和阅读app,调大了字号,甚至还申请了一个个人微信号,并且告诉他简单的使用方法。在家呆着的那段时间,通过我的指导和训练,他也开始带上老花镜,加入低头一族。晚上三人齐聚的时候,客厅里虽然电视开着,但我爸却拿起他的手机开始刷起新闻,偶尔看到有趣的东西,会顺口念给我和我妈,这种分享精神简直太特么互联网了。有时候我跟一帮朋友浪在外面,他会一个视频通话过来,一个大光脑袋在手机屏幕上乍现,问我一句“还回不回来吃饭,看煮不煮你的米”,“不回不回,你们自己吃”,聚会时间,如果从中溜号会因此成为被鄙视的理由。
“不要喝酒,还记得那次你直接喝进医院去了吗?”
“知道啦,放心啦。”
挂断,现在连电话忙音都省了。但一碰上这样的聚会,我一般都是带着酒气在晚上12点之后到家。取钥匙开门,一阵狗叫,家里面的灯总是亮的,老两口坐沙发上盯着刚进门的我,说大过年的不想睡太早,再看会电视。但我家电视自从启动开始,就自动进入了陪大家一起玩手机的映衬模式。
无论如何,他开始过上跟小城里年轻人简单的智能手机生活。
年后我重回广州开启日常的挤公交模式,在家的舒适日子一去不返。我仍旧保持着一个星期一个电话的频率,寒暄起来依旧是那么老三样——气候、生活和健康。我爸偶尔也会在晚上给我来一通电话,爷俩通常的通话时间不会超过两分钟,因为汇报完普通日常之后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话茬。
直到几天之前,我爸的电话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根本无法接通,好不容易打通我妈电话才知道,我爸手机前一天晚上掉进水里了,结果一拿出来就拒绝再工作,一块黑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你爸洗那块准备给你寄过去的腊肉时候手机从口袋里直接滑到水盆里了,他让先不告诉你,看能不能修好,结果修机子的师傅没修过这手机,直接拆了,还没装回来。”
一台手机,只经历过匆匆四个月的人间旅程,就直接英年早夭了。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在胸腔里憋了一股气,直接脱口而出了一句:“我早就说了,他还是适合用那个经摔经打的诺基亚。”啪一声把电话挂了,满脑子莫名其妙的气从胸腔进入颅腔,横冲直撞,俗称气昏了头。主要是我爸常干这事儿,上大学时候送过他一把两千多的飞利浦剃须刀,三个月时间,砰一声从窗台自由落体,粉身碎骨;一年前上街溜狗,走过一段拥挤的人群之后,回过头来他才发现,狗没了,人却还在。这让我笃定到自我送给他手机的那一刻起,应该这玩意儿的寿命不会太长。
果不其然。
不是为两三千的手机价值感到可惜,应该是感觉有的事情人不服老不成。年纪到了,自然事儿就多。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一想法多余了,甚至有些不知所然地苛责。
五分钟后,我爸拿着我妈的电话打了过来,我这股莫名其妙的脾气仍然潜伏着,等着爆发,差点说出了“你怎么就那么毛手毛脚”的话,直到他后来又说了一句猛击中我软肋的话,让我开始后悔之前的想法。
他说:儿子,我把手机掉水里了,没法用了,对不起啊。
我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那股难过的感觉又像电流一样直逼心门,再次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我来道歉,但能顷刻明白之前对他的莫名光火有点小题大做,无理取闹。我是彻底被击中了,他或许是愧疚于对我好意的歉意,但我着实是没法能承受得起,他的话像一股剑气,戳进骨髓。
只能语塞,这一回不止三秒。
我延续了之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回答:没事,算了,先修吧,修不好再买一个。
电话就这么挂了,又是忙音,嘟嘟嘟作响。
半晌之后,我才意识到一个事实,起码这段时间里,我可能再也没法主动找到他了,失落感随之全面降临,而前后那两句可能在他看来纯属无心的话,却作为其中的断点沉淀并停留下来。
我爸应该是比我家那条聒噪的狗更在乎我的,虽然现在他俩相处的时候更长,我也是。只是时空的拉伸,才有了错位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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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写得像朱自清写他爹的背影那样煽情,也没能力写成像蔡崇达在《皮囊》里讲他去世的父亲那样细腻,我就简单讲我爸和我发生的事情,平铺直叙,话说明白就好。过年回家一趟,才感觉终日朋友圈里滚动的那些高大上资讯和词汇,其实离我很远,而平常只能通过电话和网络沟通的人,此刻才与我很近。
你经常以为很重要的事物,其实往往是可以选择剔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