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吴中藏书家主张抄书。杨循吉是提倡者之一。他有诗《抄书》和《题书厨上》,记录抄书、藏书的不如意和痴书之情。
其《抄书》诗有句:
沉疾已在躬,嗜书犹不废。每闻有奇籍,多方必图致。手录畏辛勤,数纸还投弃。贸人供所好,恒辍衣食费。往来绕案行,点画劳指视。成编亦艰难,把玩自珍贵。家人怪何用,推却从散离。亦蒙朋友笑,既宦安用是。自知身有病,不作长久计。偏好固莫捐,聊尔从吾意。……
诗人身体很不好,因此对于未来没有什么长远打算。说是不虑他事,但也有例外。这件事因为生命的局限与无常,反而变得更加迫切紧要起来。
什么事?
书之事。
诗人爱书成癖。听到书讯,必不轻纵。若是听到有珍本善本流传,必得想方设法买到。为了买书,经常把口粮衣物钱都花出去了。杨诗人不止爱买书,还勤奋抄书,抄错一点,都要扔掉重抄。看着自己收藏的书、手抄的书,诗人自有满足感,绕着桌子转圈,指划着自己的这些书,把它们当成世间的宝贝。
一个人的宝贝,在别人眼里,未必是宝贝。尤其是书这类事物,除了读书人稀罕它们,世上差不多的人都不以为意。诗人的家人不理解,朋友们也背后笑话,书这东西饥不能食,寒不挡风,有什么用呢?而且,你都已经当上官了,还要这东西干嘛呢?
寂寞的人必然有寂寞的理由。诗人不与不同道的人做无谓的争辩。轻轻笑一笑,我就喜欢这个,就让我保持自己的爱好吧。
读书之乐乐何如?
诗人宁愿在自己的诗里剖白。《题书厨上》有句:“……当怒读则喜,当病读则痊。恃此用为命,纵横堆满前。当时作书者,非圣必大贤。岂待开卷看,抚弄亦欣然。”
书是精神食粮,解决问题的领域也在精神层面,而非物质层面。书能止怒,能调节情绪。至于书能医病,也是先医好了心病。许多病都是由情绪引起,因气而生,心舒坦了,身体康复得也快。
杨诗人把书当成自己的命,盖因读书知圣贤,帮助他突破现实生活的局限,获得精神上的逍遥游。
《明史》记载杨循吉:“好读书,每得意,手足踔掉不能自禁,用是得颠主事名。”比起“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五柳先生,更痴一层。
虽然痴书,杨诗人对书的态度却也达观,《题书厨上》最后这样结尾:“奈何家人愚,心惟财货先。坠地不肯拾,坏烂无与怜。尽吾一生已,死不留一篇。朋友有读者,番当相奉捐。胜遇不肖子,持去将鬻钱。”
凡物,常人多以聚之为喜,以散之为忧。读书人于书亦然。如天一阁,为聚为传,甚至不许一些家庭成员登楼读书。民国时期的老学人谈买书往事,大都遇过某学人仙逝藏书流散至旧书肆甚至旧书摊的事情,言之不胜落寞哀伤。苏枕书写京都旧书店事,也常有学者过身旧藏飘零的情形。虽说有聚必有散,然学人辛劳一生皓首穷经,及其长行,纸张零落,碾尘做泥,总是让人惆怅不已。
比较起来,杨诗人虽是书痴,却极明白,生前就把书籍去向安排出来,让书跟着爱书的人走,是个妥当的方法。非有真襟怀者,做不到这个地步。书痴之情,亦可见也。
杨诗人以八十九岁高龄辞世。多病而能高寿,约摸书没少出力。
痴于书,也得到了长时间读书的回报。
诗人不负书,书亦不负诗人。真知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