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边的陀螺与田野里的灯火

母亲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文革的阴影尚未完全笼罩之前,一个贫瘠的农民家庭里。她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妹妹。外婆身体孱弱,家境困顿,母亲仅念到小学二年级便辍了学,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那时,家里的大人都去集体劳动挣工分,留下老小在家煮饭洗衣干家务。家里没有老人能帮衬,这做家务活的责任,就沉沉地落在了母亲身上。(家里有哥哥,可那时候,重男轻女是常理。)母亲自述,天还没亮透,大人出工前,就把还睡眼惺忪的她从床上叫起来,生火煮一家人的饭。若是大人做工回来,锅灶还是冷的,便少不了一顿打骂。这成了她童年最深的烙印。

二十二岁那年,经亲戚牵线,母亲和同村的父亲成了家。自那时起,她便在这个家生了根。她说,从父亲家里开始修建那一大家子人住的土墙房屋起,她就在守着这灶台,煮着一家人的饭食,烟火气一缭绕便是三十八年光景,如今母亲已是整整六十岁了。

然而,这三十八载的烟火里,少有温暖。母亲与父亲情分寡淡。在我的记忆里,家,从来不是“万事兴”的和睦港湾。这里的声音,永远是高亢的、粗砺的,对话如同角力,旁人听来总疑心是在吵架。父亲骨子里是典型的农村的大男人,心里那份对母亲的轻视与不尊重,根深蒂固。每次两人说话意见相左,父亲总是一嗓子吼过来。这时的母亲,就像被抽走了力气,瞬间弱化成了一个受惊的孩子,屈服在那父权与夫权的阴影里,唯有沉默。

母亲的一生,堆砌着不如意,心里淤积了太多无处诉说的压抑。没有文化成为了她与父亲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她不懂得如何与父亲沟通,更不会恰当表达自己的需要。积压久了总要反击。于是在父亲面前,她变得矛盾而强势,用对抗的姿态竖起保护自我的屏障。可心底深处,那弱者的、受害者的悲凉,又时时缠绕着她。在几十年的婚姻里,母亲和父亲似乎从未真正磨合好,像是一条深深的沟壑,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注定无法相融。

我是家里的老二,头上有个大我三岁的姐姐,因是幼女与母亲相伴的时光便多些。母亲给予了我足够的、温暖的母爱,却也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浸染了她情绪的阴霾,成了她精神苦闷最切近的倾听者。母亲常在情感上控诉父亲:控诉他的“大男子主义‘’,指责他的无责与无担当。尤其刺痛她的是父亲对待两边亲人的天壤之别——对爷爷奶奶、叔伯姑婶,父亲倾心倾力;而对待外公外婆、母亲的娘家人,却是可有可无的淡漠。这份不公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母亲心里。

父亲的性格也深深刻着原生家庭的烙印。他比母亲小一岁,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妹妹。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爷爷奶奶是贫下中农,也未能免俗,理所当然的偏疼着小儿子和小女儿。父亲夹在中间,成了被忽略的那个。爷爷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脾气暴戾,行事近乎无理撒泼。他身形瘦小,肩不能挑重担,却略通算计,带着点文弱书生的影子。奶奶不识字,矮胖敦实,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尽管偏心幺儿,但家里的重活累活,爷爷奶奶终究是扛了大头。作为实际上的“长子”,父亲并未从他们身上学会何为责任。他在这样的土壤里长大,暴躁、小心眼、缺乏担当,便成了他性格的底色。于是,母亲那被岁月腌渍出的弱者思维与受害者心态,遇上了父亲那由匮乏浇灌出的暴躁脾性、懒惰习性与责任缺失。两股苦涩的溪流汇在一起,便成了这个家几十年也化不开的苦水。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叔接着也娶了婶,这个大家庭开始分家,像一棵老树被劈开了枝干。好的棉被,像样的家具、农具都大分给了叔婶他们一家。父亲仅分得一破老棉被,两老木床(一木床还缺了支撑床帐的架子),一旧木箱,几个泡菜用的小坛,打稻谷用的扁桶。大部分家具是母亲出嫁时带过来的嫁妆,住的分得一间厨房,一阁楼,上面是卧室,下方是养牲畜的地方,于是组成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家。几年后父亲考虑到要生孩子,这个家里人数增加,这老屋就不再合适居住了,父亲用攒了几年的钱请风水师看风水,在离老屋不远的山坳里处准备重新修建一新房,老屋让给自己弟弟和父母居住。那时的父母亲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和干劲儿。看好地块后,父亲请了工人(都是亲朋邻里,还有专业的石匠)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凿地基,这期间母亲日日顿顿为工人们准备饭食,空了还要上山做农活。         

后来啊,真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新屋基刚打好没多少日子,还没等石头墙砌起来,老天爷就变脸了。一场几十年难遇的瓢泼大雨,哗啦啦下了几天几夜,山沟里的水都涨满了。按说,咱那屋基选的地方,也不是那不经事的土坡坡,一场暴雨按理冲不垮的。可事情就出在“自己人”身上。

父亲和母亲后来提起这事,语气里都带着那种憋闷和了然。他们说,暴雨是猛,但真正冲垮屋基的,是我那叔——我爸的亲弟弟。他家的地,就在我们新屋基的上面坡上。下大雨那会儿,他不晓得是咋想的,还是故意的,把他家土坡上积的水,全往我们刚打好的屋基那方向放!那水啊,跟开了闸似的,裹着泥浆石头,一股脑儿冲下来,刚整好的地基,哪里经得住这个?眨眼功夫就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眼瞅着辛苦攒钱、请人、出力气打好的屋基就这么毁了,父亲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半截。跟爷爷奶奶吵?跟叔闹?父亲那会儿大概是觉得,吵也没用,闹也白搭,兄弟间撕破了脸更难堪。那股子想盖新房子、过好日子的心气儿,被这场暴雨和叔的举动,彻底浇灭了。他蹲在冲垮的烂泥堆边,抽了半宿烟,最后闷闷地跟母亲说:“算了,不搞了。就在老屋凑合着过吧。”

屋基冲垮后不久,姐姐就出生了。家里添了张嘴,老屋更显挤巴。三年后,我又来了。日子就在老屋那低矮的土墙房里,在父母间依旧磕磕绊绊的拌嘴声里,在拉扯我们姐妹俩的琐碎中,一天天熬过去。那破败的老屋被东西塞满了,显得拥挤逼仄,灶屋连着睡房,猪圈就在阁楼下。

直到我大概三四岁,记事了,家里的光景才稍微松动一点点。父亲心里的那个“新房子”的念头,大概又死灰复燃了,只是这次他选了个更稳妥的地方——就在老屋下面不远,靠近水田边的一个小山坡坡上。这次,盖的是砖瓦房!这在当时的村里,算是个大动静了。父亲母亲咬着牙,东拼西凑,卖农作物攒下的,一砖一瓦地开始修建了。

新房子终于盖起来了,虽然简单,但亮堂、结实。我们一家搬了进去,我在这个水田边的砖瓦房里,一住就是十多年。从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跑,到背起书包上小学,再到走山路去镇上读初中,搭乡村班车去县里读高中,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留在了这座砖瓦房里。

这十多年,也是父母肩上的担子最重的时候。养两个娃,供两个娃读书,哪一样都要钱。光靠土里刨食,哪里够?父亲没办法,只能年复一年地往外跑。成了千万打工大军里的一员。他通常是年初刚过完年,就背着铺盖卷走了,到年根底下,才带着一身疲惫和一年的工钱回来。那用汗水浸透、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就是全家第二年生活的指望,更是我和姐姐学费的着落。

家里那十几亩地,就全甩给了母亲一个人。她成了真正的顶梁柱。插秧、割稻、晒谷;种花生、点油菜、栽红薯、播豆子、收麦子……一年四季,田里土里的活儿,没一样能落下。喂猪、养鸡、操持家务,更是她的本分。她像个永不停歇的陀螺,在田间地头、灶台猪圈里打转。

也有父亲没出去打工的年头,要么是外面活儿不好找,要么是家里实在有脱不开身的事。但即便在家,压力也一点没小。学费不会因为父亲在家就少一分。白天父亲补足了觉,也会跟着母亲一起下地干活,像牛一样使力气。到了晚上,别人家都歇着了,父亲就背着照明工具、电瓶,戴着鱼篼,下到水田里、沟渠边“打黄鳝”和泥鳅。夏天的夜里,蚊虫咬得厉害,水田里的蚂蟥也吓人,但他得忍着。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得把夜里抓到的黄鳝泥鳅收拾干净,等到镇上“逢赶集”的日子,早早拿去市场卖。那换回来的皱巴巴的零钱,一张张数好,小心翼翼地攒起来,就为了凑够我们开学时要交的那笔“巨款”——学费。

日子,就是这样,在父亲的离乡背影里,在母亲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在夜里田间的点点灯火里,在赶集卖鳝鱼的讨价还价声里,在学费凑齐又花光的循环里,沉重又缓慢地向前挪着。新房子立在那里,像个见证,记录着父母的汗水,也盛放着我们成长的痕迹,还有那些永远化不开的、属于他们之间的沉默与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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