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局外人》默尔索: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

默尔索:

你好!

也许你会很惊讶,居然还会有人给你写信。

因为帮助邻居,你卷进了一场纠纷,介入与阿拉伯人的械斗,并因一时冲动杀了人。

此外,你还被附加了多项指控罪名:

把母亲送进养老院;母亲死后不愿看她的遗容;没有哭过,守灵时吸了一支烟,喝过一杯牛奶;说不上母亲确切的岁数;葬礼后拔腿就走,没在坟前默哀;第二天会了女友,看了一场电影等等。

种种个人行为的细节,叠加在命案之上,最终你被判处死刑。检察官和大众几乎一边倒地谴责你冷漠无情。

你的故事被写进《局外人》一书,而你的言行自始至终也的确像一个“局外人”。但我相信你,一个所谓的“局外人”,未必就是真的冷血。


也许有些看多了生死的人,可以理解你的那种冷漠。比如那些忙着治病救人,反而被病患家属误认为漠视生命的白衣天使们,还有从事律师、法官、心理咨询师等职业的人。

这种表现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情感隔离。它既是一种职业素养,也是人人都会使用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人们会将一些不快的想法或情感隔离在意识之外,以免引起自己的尴尬、焦虑或痛苦。

当然,也有和你相反的人,他们深受刺激,不仅无法抵挡伤悲,甚至为此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

例如毛姆笔下,小说《刀锋》中的人物拉里。最亲密的战友为了救他而牺牲,让他深感自责和悲哀,因此彻底改变了他这个人。

还有传说中拉里的原型,那个特立独行的天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据说他的同性爱侣大卫•品生特也在一战中坠机身亡。

两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因他人之死而发生重大转变。

在文学作品中,死亡往往是转折的重大契机,尤其对于人物精神上的冲击,促成他们性格和行为上的巨大改变,甚至会做出难为世人所理解的选择。

死亡似乎是活人心理上难以逾越的难题。经历残酷的战争,拉里和维特根斯坦都成了“哲学家”。

默尔索,你又何尝不是因为母亲之死而变成了一个痛苦的“哲学家”?

把你创造出来的阿尔贝·加缪曾说:“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超脱于自身,却又如此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也许他的感受也曾和你一样,“感到我是我,而又不是我”,既近又远,如同一个“局外人”。

然而,在现实中,恐怕大多数的我们都会倾向于脚踏实地,而非成为一位心在云端的“哲学家”。我们更注重实际生活的琐碎与日常,而非抽象的思考与哲理的探求。

这是生活的常态,也是每个人的选择。

默尔索,你知道吗?我也刚刚参加了一场葬礼。

三月初的上海,依然如冬日般阴冷,我的大姑父终究没能等到春天的温暖,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听到消息后,我独自痛哭了一场,为着熟悉的人正在一个个远离我们,只留给我们模糊的背影和忘不掉的记忆。

大姑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老上海人,却好像跟故乡有仇似的。原本一大家子人都在上海,他却做了援疆知青,结束后也不愿回来,而是跟着大姑回了她的安徽老家,打算在宁静的他乡终老。

可是没想到,老了,他还是不得不随着子女回来。然而,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归来后的他似乎不如从前快乐了。但是总算叶落归根,故乡终成埋骨地。

亲人从各个地方赶来灵堂,都知道现在是老大姐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我爸妈也从老家赶来了。

亲戚们都刻意地微笑聊着家常。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平静,但我知道人人心里都很难过,两个叔叔的眼眶都是红的。我也忍不住握着大姑和表姐的手落泪。

默尔索,我的泪点比你要低得多。

可是那天,我爸却没有哭,虽然我分明看见他眼里依稀有泪光闪烁。而我妈却似乎表现地最不“得体”。

她这次来,特意给我带了许多家乡的腊肠咸肉。在饭店吃饭时,她一个劲地劝我这个很久没见的“宝贝女儿”吃这个菜吃那个菜。当着同行亲戚的面,把我当成孩子一样地照顾着。

更离奇的是,明明来参加白事,我竟和老妈一样,还有那么一点儿开心。因为忙工作,我很久没有归家,也没能和妈妈这样畅快地聊聊天。这时,有了她的陪伴,仿佛一切的不顺与痛苦都被瞬间治愈。

晚上,我背着沉甸甸的一袋腊肉,从东到西贯穿一整个上海,奔回自己的小家。路上,我忍不住泪流满面,顾不上旁人的侧目。

好不容易和母亲相聚,又要匆匆分离,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悲伤、回忆、孤独、思念一拥而上,此刻,我竟不知这热泪是为谁而流。

可是默尔索,当想起你时,我突然明白了,为啥我在我妈的脸上看不见丝毫的悲伤。

我爸的经历太多,能看淡生死,早已修炼成传统标准下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而我妈呢?为啥比我爸还显得“冷漠”?那个一辈子善良、懦弱、胆小、怕事的女人,靠什么抵抗岁月的种种磨难和打击?她能做的,不过是用“少思量”“多做事”来尽快遗忘一切的不愉快。

这种本能的自我疗愈方式,可能正是众多平凡人在面对生活无常时的自然选择。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你怎知他人的“麻木”不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呢?毕竟生在这世上,每个人需要经历的苦难都太多了。人生每走一步都只是归途,能做到自渡已属实了不起。

因此我们启动了“情感隔离”的防御机制,为自己铸就一层抵挡风雨的壳,“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默尔索,这一刻我好像更加理解你了。

生不一定都如夏花般绚丽,死却沉重得令人窒息。如果我们每一天都在无止境的悲伤和阴霾中走不出来,又怎能安然度过自己的有生之年?更如何给身边仍然活着的人以能量和希望呢?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默尔索,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关于母亲葬礼上的态度,你曾对律师解释说是因为那天“又疲劳又发困”,因此没有体会到当时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

“我可以绝对肯定地说,我是不愿意妈妈死去的。”你说。

但你深知,人人殊途同归,都被判了“死刑”,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你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此时,靠近生命的尽头,长久以来,你第一次想起了母亲,并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心扉。

你突然理解了母亲。她一定是在人生暮年感到了一种解脱,“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你自己也准备“把一切再过一遍。”

默尔索,原来你的“冷漠”是用来对抗这个荒谬的世界的。然而一旦当你放下心中的“防御”,你竟然体会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自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幸福”的。

此刻,也许你再也不想做个“局外人”了。因此,你才在最后有了如此强烈的参与感,不想再做个“另类”。你期望自己被处决时,有很多人来看热闹,并向你发出仇恨的叫喊。

但说真的,默尔索,我绝不想做个在刑场对你呐喊的看客!

一位“局外人”读者

李青尧

作者:李青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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