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失格
哎,田野里向日葵曾站立,
点着它金色的头。
来了恶人带着镰与枷,
把我们的希望也夺走。
【一】
一九三三年的初春,从喀尔巴阡山脉吹过来的风雪,在普鲁特河右岸的切尔诺夫策止住了脚步。
这是一座多元文化并蓄的繁华小城,罗马尼亚人用他们的热忱将哈布斯堡王朝的遗产、犹太人的智慧,以及乌克兰人的坚韧,揉进城市肌理,打造出一颗璀璨的边境明珠,成为中欧的“小维也纳”。纵使席卷欧洲的经济危机尚未消退,也不减它的独特魅力。
暮色渐沉,市政厅广场东北角的中央咖啡馆里面烟雾缭绕,罗马尼亚咖啡的香醇,土耳其蜜饯的甜腻,经过烟草的调剂变得愈加厚重和迷离。柯林斯独坐在靠窗的角落,鼻梁架着副厚厚的眼镜,指间拨弄着一支钢笔,看着外面渐次亮起的灯火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他差不多待在这里一个下午了,可面前的笔记本上还是那几行被划掉的句子。从伦敦辞职回到家乡后,三十岁的他一直埋首小说创作,梦想靠这个闯出点名堂,却屡屡受挫。他搁下笔,打了个哈欠,日子平常,一切如旧,连个能拿来当素材的新鲜事都没碰着。
门开了,一个十五六岁样子的男孩溜了进来,悄悄坐到柯林斯对面。“先生,能给我块面包吗?”柯林斯听出来是乌克兰的方言,他转过头,打量起眼前的男孩——高高瘦瘦,眼神游移,一头乱蓬蓬的金色卷发,外套破烂不堪,几根紫黑色的脚趾从破了洞的鞋子钻出。他拿起盘中未动的面包,刚要递过去,一名服务生跑过来,“快滚出去,你这个小乞丐!”
“没关系,让他坐这吧,我们是老相识了。”
服务生一摊手,走开了。
男孩接过面包一口吞下去,又伸手将下巴的残渣抹进嘴里,喉咙滚动了下,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柯林斯。
“没吃饱,是吧?”柯林斯用乌克兰语问。
男孩点点头。
“你走运了,这是正宗乌克兰黑麦面包,今天我管你饱,”柯林斯探过头,盯着小男孩的灰蓝色眼睛,“不过,我要你拿些东西做交换。”
“什......什么?”
“你的故事。”
男孩向后缩了下身子。
“哈哈,不要紧张,我是个作家,懂吗?就是写小说的。”
“要有意思的吗?”
“随便讲。”
男孩看下四周,清了清嗓子。
“那我讲一个关于冬天开的猫的故事......我住的那个村子,附近有片山林,传说里面住着个白魔法师,养着四只猫,能驱动风雪,化雪为万物。他的脸像粉笔一样白,头发是白色的,眉毛胡子也是白的,穿着宽大的白袍子,跑起来兜着风,鼓荡成一双大翅膀,在森林和山谷间飞行......”
“孩子,不要编故事,我要听你的真实经历。”柯林斯打断了他。
“我虽然没亲眼见过白魔法师,但我确定是他和那四只猫救了我,要不我早饿死了......更不会翻过喀尔巴阡山,逃到这里。”
“喀尔巴阡山?太令人惊讶了!......你为什么要逃?”
男孩低下头,半天又抬起,“你不是格别乌吧?”
柯林斯听说过格别乌,是苏联的秘密警察,手段狠辣,冷酷无情,老百姓畏之如恶狼,多年前他做过驻莫斯科的记者,跟那些人多多少少打过交道,当时他受雇于《泰晤士报》,有英国护照,倒是没遇到太多刁难。只是有件事,让他耿耿于怀,有位朋友当时在执行采访任务时神秘死亡,虽然他怀疑是格别乌干的,却查无实证。
“我当然不是,”柯林斯语气放轻,“你个小孩子,能有什么格别乌关注的秘密?”见男孩不说话,他继续道:“放心吧,这里毕竟是罗马尼亚,我们和苏联关系紧张,就算他们在这,也不敢胡来。”
男孩抬起胳膊擦了把脸。
“瞧你这一身,一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男孩的眼泪瞬间滚落。
“我叫尤里,来自乌克兰,住在靠近北布科维纳的一个小村庄,我们那里发生了可怕的饥荒,死了很多人。”
“只是你们村子吗?”
“整个州,临近州,甚至基辅也有饥荒的传言。”
柯林斯立刻来了精神,拿出笔记本,认真记录起来。
【二】
我们村叫扎利斯西娅,农田都是黑土地,几乎年年有好收成。小麦最常见,滚滚麦浪一眼望不到边,可以换很多钱;玉米长得高高大大,像村庄的绿色围墙,它是我们的主粮,用来做马马利加等各种美味的食品;还有金灿灿的向日葵,组成大片花海,美得无与伦比,爸爸的摄影师朋友曾为我们在那里留下美好瞬间,就挂在房间中央,我们笑得比葵花还灿烂。屋子后面,是我们的菜园,黄瓜和番茄挨在一起,绿绿的卷心菜圆滚滚;墙上爬满南瓜藤,豆角混在其中,莳萝散发着清香,撒在罗宋汤里是我的最爱;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干辣椒和洋葱,风吹过来发出沙沙的轻响,漫长的冬季离不开它们做佐料。
我家五口人,除了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和妹妹。我的爸爸强壮得像头熊,扶犁耕地,砍伐木材,样样是把好手。爸爸很爱妈妈,每次去城里都会给妈妈带回点小礼物。妈妈虽然有些胖,但是爸爸说胖女人才可爱,她每天早起为我们做马马利加,也就是玉米糊,有时候上面会撒上奶酪,软软糯糯的,谷物的自然香与奶香融合,让全家人一天精神百倍。圣诞期的欢宴,我们会有更丰盛的大餐,妈妈在灶台间穿梭,爸爸宰上几只鸡和鹅,远在基辅的外婆带来红香肠,我们几个孩子围在左右打下手。桌子是爸爸亲手做的,用了几十年,此时上面摆着泛着油光的萨洛,烤得焦脆的鹅肚,堆满牛肉的红菜汤,以及各色腌菜;饺子、克鲁迪还有乌克兰黑面包,这些主食管够吃;我的眼睛则紧紧盯着那盘淋着金色蜂蜜的蜂蜜蛋糕,不断地吞咽口水。爸爸会高谈阔论一番,说这一桌食物,不仅仅是美味,更是整个家庭一整年努力的结晶和对未来生活的祈愿。话毕,我们兄妹几个便开始大口朵颐,吧唧吧唧的声音,引来外婆带着笑的批评。
几年后,这一切都成了梦里的回忆。那天爸爸从村公所回来,眉头紧锁,他说要变天了,接着拿出张报纸,我还记得那个大大的标题“对富农发起真正的进攻。”文后配着慈父握紧拳头的照片。哥哥问爸爸,我们家算库拉克吗?爸爸说按理应该不算,我们也没雇佣别人干活,谈不上剥削。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叹口气道,不过也不好说。不久,开始有人卖家产,宰了自家的牛羊,因为怕数量超过标准被划为库拉克。很多库拉克被抓走,土地变成集体农庄。爸爸很小心,把一块田地让给了一个远房亲戚。不过左思右想很久,爸爸最终还是选择主动加入集体农庄,我们的农田归国家了,牲畜送到公社统一饲养,农具也上交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那片菜园。农庄引入一台拖拉机,我们叫它铁马,可是人手紧张,迟迟不见分配的驾驶员过来,爸爸懂得一些机械原理,自告奋勇,很快熟练开上铁马,翻地、播种,哪里都有爸爸忙碌的身影。集体化后,很多人的生活水平下降,爸爸因为这个差事,家里倒还能维持跟之前差不多的开销。好景不长,会开铁马的爸爸,遭到了举报,是那个成了积极分子的远房亲戚使的坏,他说我们是库拉克,证据就是给他的那块地,加上这块地,我们的标准恰好够上了库拉克。妈妈大声喊冤,说土地已经给你们了,我们也没做过坏事,那些人却说库拉克没一个好东西。爸爸被带走,送到远在西伯利亚的劳改营,失去音讯,那里是苦寒之地,很多人在那里冻毙。爸爸临走的时候跟我们说,作为哥萨克的后裔,他愧对曾在第聂伯河畔的草原自由驰骋的祖先,配不上“哥萨克”这个荣耀的名字,为了躲避审查,多年来一直隐匿身份,胆小怕事,安于现状,没有一点反抗精神,别人欺负到头上,也逆来顺受;他希望我们不要忘记自己身体里流着的哥萨克的血。爸爸唱起哥萨克歌谣,告别了我们:
我梦见了那片辽阔的草原,
和第聂伯河,那漫漫盐路。
我梦见我仍是那自由哥萨克,
驰骋在,开满金色向日葵的土地。
加入集体农庄的越来越多,粮食却越来越不够用,据说很多被拉走了,卖到了国外,给国家创造外汇。后来征粮队又下达命令,要大家交出粮食种子,包括麦种,玉米种,葵花种统统都要上缴,称要供应给军队,保家卫国。天啊,这些粮种是明年的希望,到时候我们岂不是要挨饿。政策雷厉风行,有反抗的便被抓走。很快饥荒来临,大家没有吃的了,地里的土豆、地瓜,刨得干干净净,村民们便去挖野菜,屠宰牲畜,猎杀猫狗,可怜的小猫小狗啊,我曾经喂养的可爱小生命,都成了我们肚里的食物。征收并没有因此停止,一些人家藏在瓦罐和牛棚里的口粮也被搜走,甚至我有次看到邻居大婶的面包被扔上卡车。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没有力气去干活。村民徒步走到区里借贷粮食,可是没人搭理,最后倒在回来的路上。由于我们家被划为库拉克,仅有的菜园也被收缴。梦里我都在找吃的,不停地咽口水。如果你以为可以离开这个地方,那就错了,去往其他州需要通行证,不管人们如何请求,农庄主席也不会发放证件,有人说,我们被“慈父”抛弃了,因为我们的小农思想——自私自利,狭隘迷信。妈妈把能刮到的油水,加上橡树果做的面包,都给了我们,自己吃玉米芯磨成的粉,以及山葵根和洋蓟的块茎,很快她全身开始浮肿,肚子积水,行动起来像个驼背的老妪。哥哥领着我去抓蚂蚁,蚯蚓,哄着妹妹吃下。
有天晚上,哥哥悄悄跟我说,他要去抢公共仓库,由几个哥萨克朋友带头,让我在家照顾好妈妈和妹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哥哥的眼睛闪烁着像草原上的鹰一样的光芒。我们这里有很多哥萨克,他们中的一部分一直没加入集体农庄,长官们虽然暴跳如雷,却拿他们没有太多办法,他们手里有刀,常不知躲在哪个地方。抢粮这样的事如果被发现,我们会被剥夺公民身份,成为人民公敌,可看着不断喊饿的妹妹,我还是压制住了话到嘴边的劝阻。哥哥他们在夜半砸开了仓库的大锁,掠走了里面堆放的食物。那天晚上,我们被叫醒,狼吞虎咽地吃上了一顿大餐。一个身材高大的哥萨克说,很快巡逻队就会过来,我们必须逃离这里。往哪走呢,他说去西边的喀尔巴阡山,躲在那里最安全,至于以后怎么办,不能想太多了。我和哥哥搀着妈妈,牵着妹妹,一路向西,穿过农田,到达成片起伏的丘陵,那里的椴树没剩下一片叶子,全被村民撸掉做成饼了。大家身体有些虚,走得并不快,离喀尔巴阡山的东麓还有段距离,我们就地坐下来休息,这时候远处传来脚步声,领头的哥萨克大叫不好,召呼大家继续赶路。没走多远,手电筒的光照过来,巡逻队向空中鸣枪,此时我走在最前面,旁边有块大石头,我立刻矮下身,往石头后面躲,脚下一空,落入一个洞穴,像是处猎人废弃的陷阱。我听见外面大呼小叫,巡逻队的人似乎把其他人都绑了起来。我在里面待了很久,才敢探出头。四下不见人影,月亮被云层遮住,只有风呼呼地刮过。
我犹豫了下,接着向山的方向跑去,绕过一道河谷,转眼群峰矗立的喀尔巴阡山就到了眼前,它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但似有无穷诱惑,敞开怀抱,等待我的到来。我从一个坡度较缓的地方开始爬,避开丛生的荆棘、石头松动的崖壁。路愈发陡峭,我折断根树枝做拐杖,小心翼翼地攀登。山里不能久留,我决定沿着山脉往南走,希望可以到达大人们跟我讲过的罗马尼亚。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我成功翻越了三座山峰,跨过两道山谷,身上带的食物吃得精光,肚子咕咕直叫,冬末春初的季节,荒芜的山林很难找到什么充饥的东西,我陷入绝境。忽然一股冰凉从额头传来,是雪花,天上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整个山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又累又饿,我要坚持不住了,四处搜寻有没有可以避雪的地方。悠扬的曲调这时穿过树林传来,像爸爸唱过的哥萨克民歌。我强打精神,向声音的方向踉跄奔去,蒙蒙雪雾中一道白影闪过。我想起爷爷给我讲的传说,他说喀尔巴阡山上住着个白魔法师,养着四只猫,能驱动风雪,化雪为万物。早年的时候,他还亲眼目睹过。大约是21年吧,那时也发生了饥荒,隆冬时节,他去山里找吃的,在追逐一只野猪的时候,迷了路,一只脚扭伤,靠根粗木支撑,走到不记得时辰,疲惫不堪,眼前一阵发黑,就要昏死过去,是一阵笛声把他唤醒,他抬头看见一棵巨大的山毛榉树上坐着个白色的人,脸像粉笔一样煞白,眉毛胡子是白的,脑袋上只有一缕头发,也是白色的,穿着宽大的白袍子,吹着一只白色的索皮尔卡笛。爷爷扑通一声跪下,祈求魔法师赐给他一些食物,为表诚意,他从怀里掏出祖传的西亚什卡马刀,上面刻有中央为太阳圆盘的十字架,那是哥萨克的标志。魔法师手在空中一抓,马刀便到了他手中,他端详一会,发出一声长啸。随即一扬手,扔出几个雪球,落地立时化作四只金黄色的猫,聚拢过来,卧在树下,围成一圈,身上长出金黄色的花瓣,形成葵花的图案,爷爷说那是“冬天开的猫”,印证了哥萨克之间的流传很久的传言。魔法师张开双臂,袍子鼓荡成一双大翅膀,团团雪花在周围飞舞,转瞬飞向地面。刹那,四只猫的周围,长出无数向日葵,开出美丽的葵花,铺展开一条花路。雪停了,天空一片靛蓝,太阳明晃晃的,他的脚下也生出向日葵,花盘仰起脸庞,黄色的小碎花慢慢脱落,露出颗颗饱满的葵花籽,他摘下来放到嘴中,沿着花路向山下走去,轻风摇动葵花头,带来暖融融的香气,他似乎醉了,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云上,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是第二天的阳光把他晒醒的,此时他躺在山脚的棚屋里,那是猎人们搭建的临时居所,旁边放着野猪肉,还有一大包葵花籽。靠着这些东西,终于挨过了那个饥饿的冬天。
于是,我伸出右手,露出临行时戴上的哥萨克印章戒指,拼命挥舞,用残存的一点力气喊出“救救我”。恍恍惚惚中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出现一个向日葵花盘,我来了精神,跑过去,花盘变成几只猫散去,独留一块葵花籽做的饼,我大口吃掉,一股热力从腹内升腾,全身立时充满了力量,我迈开大步开始奔跑,山风在耳边呼啸,树木向后退去,地面不再崎岖,日升又日落,群山终于被甩在身后,我突然没了力气,扑倒在地。醒来的时候,身旁有个布袋,里面装着煮好的葵花籽,靠着它,我一路步行,几天后来到切尔诺夫策,此时我才恍然知晓这儿已是罗马尼亚的地界。转悠了一天,在这家咖啡店的窗外,看到一副友善的面孔,特别是你的红鼻头,让我想起爸爸,才鼓起勇气走进来。
【三】
柯林斯给尤里找了份奶牛场的工作,简单安顿下来。他回到伦敦以前供职过的《泰晤士报》,决定把乌克兰发生饥荒的事情公之于众。在那里,他碰见了自己的老同事劳伦斯,现在已经升为报社社长。
柯林斯:乌克兰发生饥荒这么大的事,欧洲的报纸居然未见报道。我们如果率先发表,一定会造成轰动。
劳伦斯:我在莫斯科待过很久,你说的情况,我没听到。
柯林斯:你在莫斯科衣食无忧,当然不会知道了。
劳伦斯:基辅我也去过啊,那里食物供应充足。至于其他地方,比如乡下,可能有粮食短缺的情况,但不是很严重。
柯林斯:我看了你发的一篇报道,整篇都是在帮斯大林吹捧,完全失去了一个记者应该有的担当。
劳伦斯:你不要胡说,我只是在尽一个记者的职责。苏联人待我很好,很友善......他们做了很棒的工作,集体化正在一步步实现,人民很有信心。
柯林斯:要不要我把那个男孩叫过来,让他当面给你讲讲他的经历。
劳伦斯:小孩子的话有几分可信?什么“白魔法师”,什么“冬天开的猫”,简直异想天开,他要不是在撒谎,要不就是大脑出现了幻觉。再说,怎么验证他的身份?说不定,他就是个苏联的叛徒,做了什么非法的事,被驱逐了,你看他护照都没有,现在跑到罗马尼亚了,公民身份都失去了。
柯林斯:他一个小孩子,冒死穿越喀尔巴阡山,衣衫破烂,瘦得皮包骨,家人生死不明,有必要编这么个故事骗人吗?反倒是你,对那边的宣传全盘接受,还在报纸上大肆赞扬,说不定你收了他们很多好处,让你出卖了良心,把记者的客观公正抛到脑后。你不是我以前认识的劳伦斯了!我们当年一起上过战场,调查过战俘营,这些你都忘了吗?!
劳伦斯:你别激动,你这人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劳伦斯(点燃一根烟,沉默了一会。):饥荒是有,只是个别现象,也没达到饿死人的程度。
柯林斯:农民失去土地,粮食又被军队征走,饥荒几乎是必然发生的。
劳伦斯:克林姆林宫从乌克兰调运大量粮食去东部边境,供应那里的军队。粮食调得太多了,可能影响了乌克兰农民的口粮......至于你说的情况,需要确凿的证据......
柯林斯:呵呵,你是他们的肉喇叭吗?还是担心你那位莫斯科的娇妻?
劳伦斯(声音陡然拔高,握紧拳头。):你有完没完,你还要干涉我的私生活吗,拿别人的家人说事,你以为你很道德吗?
柯林斯:你到底愿不愿意登载这个新闻?
劳伦斯:你为何不自己去调查一番?
【四】
出发前,尤里拜托柯林斯打探家人的下落,并把那枚哥萨克印章戒指交给柯林斯,作为他在这里安全的证明。柯林斯说,等我在那边拍些照片,发到报纸上,很快你和家人就会再次团聚。
柯林斯这次是以《曼彻斯特卫报》记者的身份前往莫斯科的,他几经周折才入职了这家报社,并找到机会说动社长,将他派驻苏联。
莫斯科要比家乡冷得多,柯林斯穿着呢子大衣,坐在有轨电车里,行色匆匆的路人脸色阴沉,将自己裹在厚厚的外套里。宏伟的建筑冷峻如刀,穿梭不息的车辆呼啸而过。标识着“外宾”字样的国营商店,透过明亮的玻璃展示的货品奢华又粗粝。普通商店门口则排着长队,人们规规矩矩,不发一语。慈父的雕像站在广场中央,大手指向远方,显得这座城市更加肃穆。
他被官方安置在一家豪华酒店,本来他想自己找个便宜旅馆,可是负责接待的部门却执意如此,称所有驻莫斯科的外国记者要享受同等待遇,而且是最好的待遇。
他翻遍当地报纸,无一例外,皆没有关于乌克兰饥荒的新闻,相反,处处可见粮食丰收、人民幸福、团结一致等这类的报道。看着照片上,乌克兰的一个农民坐在麦堆旁,拿着一根葵花头,露出洁白的牙齿,那满满的幸福感,让他一刹那觉得也许是自己错了——或许尤里说的只是他家乡的个别情况,而那里那么偏僻,可能没有受到重视。他试图跟一些当地媒体同行套取一些相关信息,他们表现得彬彬有礼,脸上带着笑,却从不正面回答问题,让他很是无奈。在餐馆里,商店里,他经常能看见产自乌克兰的面包、葵花籽油等,这和自己在欧洲看到的情况一样。
柯林斯找到一位做生意的老朋友,通过他联系上了宣传部门的一位官员——尼古拉,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肚子已经圆鼓鼓,没几根头发,小眼睛骨碌碌转,看人的时候就像把刀子,让人心里发寒。听说柯林斯对苏联的农村很感兴趣,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解苏联这些年在农业方面的成就——机械化如火如荼地进行,粮食产量快速提高,每隔几年产量就会翻倍。
“粮食就是我们的黄金。”
“可是我听说乌克兰那面的情况不太好,是真的吗?”
“那里嘛......情况挺稳定的,据我所知,基辅又丰收了。”
“哦,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如果我能去那里拍些照片,发到报纸上,一定会击碎那些流言。”
“别信那些小道消息,有些外国媒体就喜欢捏造我们国家的负面新闻。”他干笑几声,接着说道:“这样,我安排个时间陪你去那边实地考察一番。”
在等待的日子,柯林斯有些无聊,他悄悄溜出去,试图探查周围的情况,却发现总有人跟踪自己。
有天晚上,官方安排了一场舞会,灯光摇曳中,传来的是他熟悉的爵士乐,而不是苏联的革命歌曲,同行们大吃大喝,聊着家乡的佚事,讲着黄色笑话,乐在其中,他没喝几口,时不时用咖啡代替干杯。光线暧昧起来,舞池里出现很多衣着清凉的斯拉夫美女,抖动着大号的胸脯,几个记者被请上台,贴身热舞,丑态百出毫不在意体面。坐在他身旁的一名记者,也来自英国,他说这里的日子过得挺舒服,虽然有些不自由,但是人活着,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呢?“你知道吗,现在欧洲还没从经济危机中走出来,挣钱很难,你看,这里却是一片欣欣向荣。”
终于,尼古拉给他打来电话,即日启程去基辅。
火车的车窗挂着布帘,令他无法窥视窗外,尼古拉一路谈笑风生,不断邀他对饮,柯林斯疲于应付,很快沉沉睡去。从基辅火车站一出站门,一辆汽车就把他们接走了。他们到访的村庄不算大,路很宽,两旁的农房整洁有序,家家户户门口晒着辣椒和洋葱,院子里则摊着葵花籽,玉米棒,成堆的干草。打开公共粮仓,里面堆满了小麦、玉米,葵花头,以及土豆、地瓜和一些肉类;接着还有种子仓库,专门存放粮种;饲料仓库里放置着干草、秸秆、谷物饲料;最后是农机具仓库,除了各种常用农具,还有一些大型农用机械。在旁边为他们讲解的姑娘说,今年这里获得了丰收,除去国家征收的部分,农民得到的口粮和其他经济作物,远超未集体化之前,大家现在都是这一伟大政策的坚定支持者。
晚饭是在食堂吃的,桌子中央有一大筐切好的黑麦面包, 油光光的煎土豆片,还有萨洛这种传统的乌克兰美食。借着伏特加的酒劲,讲解员姑娘站起身,跳起了丰收舞,她富有节奏的舞姿,热情奔放的演绎深深吸引了大家,尼古拉在一旁拉起手风琴,并放声高歌,将气氛推向高潮。还有什么画面更能体现这里民众的幸福呢。晚上他被安排在农庄休息,第二天一早就要赶火车回去。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午夜刚过,他起身去上厕所,找了半天,最后在一处玉米杆垛后小解,忽地,一个身影闪到他的身后,用枪抵住他,“别动!”紧接着,周围又冒出几个大汉,冲进屋子,一阵喧哗后,尼古拉和几个人被绑了出来。这些人搜罗出许多食品,打包到几个麻袋里。尼古拉和几个同伙的嘴被堵上,推入一个地窖,轮到柯林斯的时候,他掏出记者证,亮明身份,那些人赶忙叫来一个身姿挺拔的高个子女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围着羊毛头巾,手里提着把枪,目光炯炯地打量了他一阵,随后吩咐左右绑上他的双手,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一辆卡车,写着征粮队的字样,几个人坐上用帆布遮盖的车厢,里头只有很少的粮食,主要是面包,煮熟的葵花籽等即食品。车子一路往西南方向开去,柯林斯主动搭腔,介绍自己此行的目的,然后问道,“乌克兰到底有没有发生饥荒?”女人白了他一眼,“天亮的时候,你会看到一切真相。”
颠簸当中柯林斯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里,女人好像下了车,紧接着,传来阵哀嚎,他一下子惊醒,手上的绳子已被解开,手表显示现在是第二天的八点钟。他揭开帆布的一角,不知哪里的村落,十几个村民趴在路上,有气无力地张着嘴巴,发出奇怪的声响。女人此时正站在那里,将面包放在他们眼前,可是他们却像没看见一样,只是继续无力地发出丝丝的喘息。只有一个年纪小的女孩,咬下块面包,吃了起来,柯林斯猜刚才的哀嚎应该是她发出的。车发动了,女人上了车,柯林斯询问情况,女人说,这些人是从临近村子爬过来的,他们不知道这个村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了;饿到一定程度的人,就是这样,连吃的力气都没了。柯林斯猛地想起什么,将相机伸出帆布,咔嚓咔嚓照了几张相,“我要把这个登到报纸上。”
“有用吗?”
“我相信舆论的力量。”
“我不信,我现在只相信自己的枪。”
“你不害怕吗?”
“我是个哥萨克,祖先曾是哥萨克酋长国的一名百夫长。我们的勇气是刻在骨子里的。”
女人开始聊起自己,她叫薇塔,还有个绰号——“野猫”,出生在第聂伯河畔,那里森林和草原混在一起,养出她野性自由的性格,集体化后,他们没有选择加入集体农庄,继续耕种自己的土地,上面不断来人做工作,可是他们坚决不从,巡逻队出动,抓走了他的爷爷,令整个家族群情激愤。这时候一个叫亚罗斯拉夫的哥萨克男人,号召大家组织起来,反抗征粮,她也加入了,并爱上亚罗斯拉夫,他们抢粮仓,接济灾民,在森林和草原里跟内务部队捉迷藏。后来,亚罗斯拉夫为掩护其他人撤退,不幸被民兵打死,她于是便成了反抗队伍的头领,发誓为爱人报仇,怎奈寡不敌众,人员损失殆尽。好在,各地都有暗中支持他们的农民,她得以坚持到现在。几天前,他们抢到一辆征粮车,准备往灾情更严重的南部去,在突袭这座供展示用的公共粮仓时,恰好碰上了柯林斯。
征粮车虽然有通行证,但迟早会败露,他们选择绕开城市间的大路,走乡村小道。现在已是冬季,路面常出现积雪,车开得很慢,随处可见倒在地上的尸体,偶尔几个行人,竹竿一样细长,只剩包着皮的骨架;孩子们的脸瘦得皱巴巴,像饱经沧桑的老人;四周的田野被翻了个底朝天,一片狼藉。听说管理者都逃到城里去了,那里还能定量供应食物。车子出了点状况,停在荒芜的农田旁,司机下来检修。大家口渴了,准备找点水,几百米外有处农舍,薇塔同两个手下前去探查,柯林斯也跟了去,院子里果然有口井,只是不见人影。屋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床上躺着个男孩,看起来还有点血色,不像外面的人那么瘦。
“我们过来讨口水。”薇塔说。
男孩点点头。
“你吃的什么?”
男孩不发一语,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薇塔让人拿过几块面包,男孩没有马上吃掉,而是放到床头。
“你不饿吗?”柯林斯问。
男孩摇摇头。
“家里其他人呢?”
“爸爸妈妈去西伯利亚了,就剩我和姐姐。”
薇塔听到这里,又让人多放了点食物,“你和姐姐省着点吃吧,争取熬过这个冬天。”
“姐姐在我肚子里。”
众人愣在原地。
“她生病了,临死前让我吃掉她的尸体,她说这样才能活下来。”
柯林斯转身到了屋外,胃部一阵痉挛,差点吐出来。
车子修好了,重新出发,坐在车厢里的几个人都沉默着,许久没有人说一句话。
更多悲惨的景象在路上不断上演——爬行的儿童、啃食木头的老人、抱着婴儿尸体发疯的妇女,每个凋敝的村庄都在哭泣,连成了片,荡过整个大地,在他们的耳边嗡嗡作响,无法入眠。柯林斯在心里呼喊,上帝啊,你怎么忍心看你的子民承受这般苦难。可是当他看到残破的教堂,被拉倒的十字架,以及里面堆满的垃圾,他明白了,上帝走了,没人来保佑这些可怜的人民了。
征粮车又停了下来,司机说,斯坦尼斯拉维夫到了,薇塔翻出随身携带的地图,陷入沉思。柯林斯凑过来看,这里已经是乌克兰的几乎最西南,“你们下一步,打算去哪儿?”
“记者先生,那你呢?”
“我可以给英国大使馆打个电话,寻求他们的帮助。”
“恐怕你的那些相片带不出去吧。”
“我需要想想怎么藏起来,总会有办法的。”
“那等会我们就分手吧。”
“你究竟要去哪里?”
薇塔指了指地图上的一条山脉。
“喀尔巴阡山?”柯林斯摸了下衣兜里的那枚戒指,“你们要躲到山里去吗?”
“不是躲,是寻找‘冬天开的猫’。”
“我曾听一个逃到罗马尼亚的乌克兰男孩提到过‘冬天开的猫’,但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柯林斯给薇塔讲了一遍尤里的经历。
“尤里很幸运,是‘冬天开的猫’救了他。”
“我们的抵抗队伍刚组织起来的时候,亚罗斯拉夫跟我讲过关于‘冬天开的猫’的传说,1917年,那时沙俄刚垮台,乌克兰一片混乱,各路军队带着不同的目的,挑起战火,其中有一路自由军,领头的叫塔拉斯,自称是哥萨克酋长国的巫师后裔,起初他们加入共和国军,后来又同马赫诺的起义军合作,最后,他们选择独立出来,不效忠任何一方,谋求建立一个独立自由的哥萨克共和国。两年后,自由军被多方势力合力绞杀,残余的队伍在塔拉斯的带领下,跑到喀尔巴阡山,从此销声匿迹。那之后,有很多哥萨克到山上寻找他的踪迹,有人返回,有人也跟着消失,再后来,苏俄建立,管控越来越严,几乎再也没有人见到塔拉斯。关于塔拉斯的传说此后开始在哥萨克间传播,流传最广的就是“冬天开的猫”,名字听起来很怪,像小朋友天真的想象,事实上,这个名字的确是一个孩子起的,她父亲也是一名哥萨克,当时带着她在喀尔巴阡山寻觅塔拉斯,冬天的风凛冽异常,她生病了,发起高烧,浑身抽搐,父亲绝望了,跪在地上,拿出十字架祈祷,这时候,四只猫出现,围躺一起,身上长出葵花花瓣。她一下子睁开眼,指着它们说:“冬天开的猫”。孩子的病好了大半,父女俩回到山下,过起普通人的生活。后来,不断有人跳出来称目睹了‘冬天开的猫’,它也渐渐变成那些向往自由的哥萨克的信仰。我们起事的时候,便受此启发,用猫做我们的旗号,确切地说是哥萨克野猫。”
薇塔解下头巾,给柯林斯看上面的刺绣——四只猫围在一起,露出獠牙,目光凶狠,周围开着向日葵花瓣。
“设计标志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冬天开的猫’,但那时亚罗斯拉夫非要把猫画得凶狠一些,当然我们都没见过真正的‘冬天开的猫’,不过,我隐隐觉得,那些猫不应该是这样的表情。”
“塔拉斯就是白魔法师,他本来便很神秘,作为巫师后人,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哪些本事。这些哥萨克野猫,受塔拉斯驱使,出现的时候,会组成向日葵花盘的图案。它到底代表了什么,有几种说法,一种说,那附近埋有宝藏,也可能是武器和粮食;一种说,葵花是新的自由军的徽记,跟着四只猫就会找到塔拉斯;还有一种说法,那是某种仪式,代表希望和勇气,看到的人会重振精神,克服万难。现在抵抗队伍只剩我们六个人了,大家对未来有些迷惘,我期望能见到塔拉斯,加入他的自由军。”
“只有冬天才能看到吗?”
“是的,白魔法师其他时间好像藏了起来,任谁也找不到。”
柯林斯让薇塔将他带到尤里的家乡——扎利斯西娅村,毕竟已经不远,他想打听尤里家人的下落,给尤里一个交代。
路况越来越差,车子进入起伏的丘陵地带,遥望西边已经能看见喀尔巴阡山的身影。乡村都很寂静,几乎看不到人,有个靠吃白蚁活下来的老太太说,尸体都拉走了,运了几天几夜。看来有人来收拾残局了。
一路询问,终于找到扎利斯西娅这个不起眼的小村落,村路很窄,凹凸不平,车子暂时停在村口。柯林斯下了车,徒步往村里走,路旁的一处破旧的小房子似乎有声音,他凑过去,隔着门缝,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喂孩子喝粥,她抬头恰好对上了柯林斯的眼睛,吓得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柯林斯推开门,冲她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害怕,并拿出一块面包。见中年妇女放下心来,柯林斯便向她打听尤里一家。中年妇女说尤里的哥哥被枪毙了,母亲送到了劳改营,妹妹被个老寡妇收养,就在村子的最西头,房前有口大缸。中年妇女又说,她的粮食藏在椴树林的一处洞穴里,每周去取一次,坚持到了现在。
老寡妇家的院子里、房间里,都没有人,柯林斯转到屋后,看到一行脚印,顺着走过去,发现个地窖,打开后,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柯林斯大声呼唤尤里妹妹的名字——奥克萨娜,半天,一个小女孩探出头,全身脏兮兮,脸瘦得像尖嘴小鸟,一双大眼睛盛满了恐慌。柯林斯亮出戒指,告诉她尤里已经逃到罗马尼亚了。
奥克萨娜噙着眼泪,说收养她的奶奶已经饿死了,自己吃完藏在洗衣盆里的口粮后,靠抓地窖里的虫子活到现在。柯林斯抱住奥克萨娜,几日来被巨大悲怆压抑的心灵,此刻决堤般涌出泪水,他下定决心,要带她离开这个让人绝望的人间地狱。
回到车里,柯林斯请求薇塔带上他和奥克萨娜,“我们也许能像尤里那样沿着山脉走到切尔诺夫策。”
薇塔答应了,“感谢你为乌克兰人做的一切。”
征粮车在那片长满椴树林的丘陵区域熄火了,大家带上仅剩的食物,和一些必备的登山工具,步行前往喀尔巴阡山。
整个喀尔巴阡山脉积满了厚厚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山峰不算高,但一座挨着一座,连绵起伏,远至天边。
奥克萨娜问:“我是不是成为‘人民公敌’了?”
柯林斯回答:“苏联的公民,就是帝国的奴隶,失去那个资格,相当于打破了锁链。”
薇塔摘下自己的十字架项链,低下身,给奥克萨娜戴上,“孩子,它会保护你的。”
柯林斯取出相机里的胶卷,放入自己腰带皮扣上的暗格。
大家正准备找个合适的地点开始攀爬,突然十来个军人从四下一拥而出,他们穿着笔挺的钢灰色制服,头戴蓝帽子,将大家团团围住,柯林斯认出这是内务部队。为首的军官膀大腰圆,一挥手,过来几名军人缴掉薇塔和手下的步枪。
胖军官说,让薇塔带着他们去找白魔法师,不服从就枪毙他们。
长长的队伍在山路间蜿蜒而上,路上满是冰雪,稍有不慎就会滑倒。
薇塔走在前面,心底盘算接下来如何行事。她不断试探军官,发现他对塔拉斯了解并不多,按他的说法,是最近审讯了一个哥萨克,才知道白魔法师的传说。
众人翻过山脊,转而往南走去,这也是很多人提到的路线——较高几率碰到‘冬天开的猫’。军官发出威胁,“老实点,不要把我们带到罗马尼亚去。”
起风了,扬起落叶和雪尘,在林间打着旋,不一会,乌云遮蔽了天空,无数雪粒扑向众人,狠狠地甩在脸上。大家不得不弯起腰,如蜗牛般在山路上移动。军官让薇塔赶快找个山洞躲一下,可是大雪迷住了眼睛,四野一片白茫茫,哪里能看清?风越来越大,撞在银色的山毛榉树上,发出刺耳的悲鸣。突然之间,轰隆隆一阵巨响,一块巨大的岩石从侧面的山壁翻滚而来,大家夺命向四周散去。巨石落入旁边的山谷,砸出一个硕大的深坑,众人惊魂未定之时,滚滚雷鸣从山顶传来,大地开始震颤,“雪崩了!”有人大喊,雪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裹挟着断枝碎石,掀起滔天白浪,柯林斯迅速抱起奥克萨娜,拼命奔跑,脚下一个踉跄被根树枝绊倒,他仓皇回头,赫然发现四只猫正从山坡奔行而下,如几艘快艇飞驰在海面,瞬间,就到了眼前,一个转弯,扑入侧面的一个山洞,柯林斯赶紧拉起奥克萨娜跟了进去。猫儿们不见了,洞内空空如也,二人脱下鞋子,抖落里面的雪,默默等待。许久之后,雷鸣消歇,大地恢复平静,柯林斯清理完堵在洞口的雪,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太阳冰冷,森林死寂,山谷几乎被抹平,巨大的雪块横亘在林间,无数树木被折断,雪海莽莽,像换了人间。
柯林斯呼唤薇塔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山野回荡,没有任何回应。
他只好拉着奥克萨娜的手,继续行路,翻过前面的山顶,地势开始平缓,一片云杉林横亘在眼前,天色渐暗,月亮攀上枝头,星河流过夜空,山风吹起一阵雪尘,林中倏然传来悠远的笛声,充满了力量。他们循声步入树林,树木渐渐稀疏,现出一片开阔地带,只有一棵高大的云杉树矗立在那里,眼前一个女人坐在树下,腿似乎受了伤,三指并拢,画起十字。她的前面,有四只猫围城一个圆圈,葵花花瓣在四周开放,送来淡淡花香。这不是薇塔吗?柯林斯刚要喊出她的名字,却被薇塔的一声“塔拉斯将军!”打断。
笛声停止,四只猫退下,一道白影飘然而至,手中握着把萨巴刀——那是哥萨克人最著名的马刀,月色下闪着寒光,他将刀尖朝上,立于胸前,神情肃穆如一座白色雕像,随后刀尖在额前与双肩之间画出十字的轨迹,祷词伴着口中的白雾缓缓诵出。
“以第聂伯河奔流的水起誓,以草原上自由的风起誓。
愿先祖的勇气与我们同在,愿自由之邦‘谢契‘’的荣光永不湮灭。
赐我们力量斩断枷锁,如这把萨巴刀斩断绳索那般利落。
愿我们的灵魂终能驰骋在金色的向日葵田野上。
上帝保佑哥萨克,保佑乌克兰的人民!
阿门!”
声音浑厚,穿透冰冷的夜色,山峦肃立,大地侧耳倾听。
忽然,塔拉斯的身后出现一个人,举起手中的纳干转轮手枪瞄准了他,与此同时,薇塔腾地跃起,扑倒塔拉斯,枪响了,子弹贯穿薇塔的胸膛。几只星鸦从枝头惊起,发出沙哑的叫声,雪片簌簌落下。
开枪的正是那个胖军官,他刚要扣动下一次扳机,塔拉斯扬起双臂,周围腾起雪雾,胖军官的视线变得模糊,一只猫高高跳起,锋利的猫爪划过他的手背,纳干转轮手枪坠落在地。四只猫开始环绕奔跑,化作旋转的向日葵花盘,中间的花心儿崩落,无数葵花籽射出,击中胖军官,肥厚的身躯重重倒下。
柯林斯冲上前抱起薇塔,奥克萨娜跪在一旁。
薇塔嘴唇微微抖动,“哥萨克的精神......绝不能死,”她眼睛转向奥克萨娜,“以后......做一个自由的哥萨克吧。”
“我要去天堂了。”
柯林斯伸手给薇塔合上了双眼。
塔拉斯吹起牧笛,曲调悲凉。奥克萨娜握着胸前的十字架项链,跟着哼唱起来:
我梦见了那片辽阔的草原,
和第聂伯河,那漫漫盐路。
我梦见我仍是那自由哥萨克,
而非这轭下饥饿的奴隶......
塔拉斯摸了摸奥克萨娜的头,从口袋里掏出把葵花籽,放到奥克萨娜的手中,“孩子,这是乌克兰的黑土地上结出的种子,拿好它。”
他转过身,张开双臂,衣袍鼓荡如双翼,地上的雪升到空中,每片雪花都变成向日葵花盘,哥萨克猫们再度疾驰起来,花盘在后面飞舞,纷纷扬扬又落下,铺出一条金灿灿的花路。
白袍一闪,融入漫漫雪雾,只余渺渺笛声飘荡在喀尔巴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