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踏入古洲的第三天清晨,他们便来到了乾天的边界。
乾天是一座巨大的禁城,它的四周被高高耸立着的坚实城墙与深不见底的护城河包围着,脚下水声汹涌。
朴秋与辰祀来到金红色的城门前,门上密布着各种精细的雕琢,叠加起来,宣示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恢弘。
朴秋站在城门前抬头仰望,阴影遮住了他银色的眼眸,太阳被遮蔽在墙郭后面。
城门缓缓地开启了,一丝光渗透进来,而后越来越亮,就像什么古旧的覆满尘土的封印被打开了一样,朴秋感到阳光异常的刺眼。
在城门口排着队的人们开始移动了,虽然刚满某时三刻,等候在城外的人数已经足有几百,大家静悄悄的,几乎是带着虔诚的心态等待着乾天的正门打开,秩序井然。
朴秋和辰祀排在队伍的前端,他们接受过门卫细致的检查过后被允许进入,一路走过的城墙足有十余公尺厚。虽然早就在头脑里描绘过千遍万遍,这个被六合仙人描绘成危机四伏、血性十足的郡城到底是怎生的模样,朴秋甚至想象过修罗般地狱的光景。然而真正踏上乾天领土的那一刻,朴秋还是被深深的震撼了。
不同于地狱的死寂,这是个生气勃勃的巨大城市,马路上铺了石块,宽敞的大道足以容纳十架马车并行;道路两旁是整齐的石造建筑,还有三层左右的木质建筑混在其中,顶棚很高,门梁下有商贩在营业,还有公园,广场甚至连赌场之类的场所都有,授道的学堂架构硕大磊落得如同官府,每一样都是朴秋在部洲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虽然时值酷暑,道路两旁遍栽的银杏与松柏却为城市投下了大片的荫凉,阳光在屋瓦与树木间穿梭,使得整个清晨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蔷薇色里,营造着一种奇妙而独特的气氛。
“终于回来了呢!果然还是乾天的地气最舒服了!”辰祀笑得眯起眼来,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脸幸福的样子。
朴秋目不暇接地四处观量着这个被六州四海之人向往却又畏惧着的郡城,门口挂着“浴”字样的澡堂的烟囱噌地冒起白烟,面容慈祥的老太太悠闲地用水瓢向门外洒着水,“包子,饺子,早餐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勤劳工作着的人们,跑来跑去的小孩,整个郡城充斥着一种轻快的节奏;人们看上去都精神饱满,每个人都容光焕发的样子。
作为一天的开始,这里四处洋溢着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一切对一直生活在清苦中的朴秋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快活的光景了。他觉得自己也融入了这片朝气之中,这里哪有六合仙人所说的严肃与危险呢?他觉得自己完全不能理解,于是抛了身后的辰祀,一个人向着熙攘的人群兴奋地跑去。
“喂,朴秋,别乱跑啊,这个地方比你想象的还要……”辰祀转身见不到朴秋,有些着急,自己一时松懈竟然弄丢了那个傢伙。他抬脚便向着人群跑去,慌忙间又撞到了一个高大的男子,往后栽了一个趔趄。“嘁,”他嗤道,伸手将蓑笠戴在头上。
“老先生,请给我两个包子,谢谢!”朴秋来到一个摊位前,用愉快的语调说。
“好咧,包子两个,肉的还是菜的?”
“肉的。”
朴秋付了钱,在等包子的时候终于静下心来入定打量着身边的人们。令他惊讶的是这里的人大都拥有动物等级的元神,昆虫草木及其鲜有,更没有顽石土矿一类下下品级别。仔细看时,马路上并不张扬的素衣旅人有些竟然拥有比他更深的道术,而一些迈着方正步子详装阔绰的公子反而修行浅薄,白色的气看似规则,其实轻浮而不沉稳。虽然如此,这里绝大多数人身上都带着修行过的气场,这让朴秋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带上了一分警惕。
辰祀刚要转身再度向前,肩膀却从背后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他回头去看,是刚刚自己撞到的那个男人,那人身材魁梧,辰祀的身高连他的前胸都不到。他一身类似武士的装扮,带着一脸刚毅而强悍的表情,
“好小子,在这乾天的正道上竟然敢把璞玉明目张胆地戴在胸前,看来是对自己的道术十分自信呐。”那男人神情严肃,逼视着眼下被莎幔的挡住脸的金发少年。
“哦,这个吗。”辰祀轻轻一笑,指尖摩挲过胸前的缀饰,在一片玉坠中摸索到那块水淬般的佩玉。“了不起的眼力,但是我现在有急事,请你还是不要为难我的好。”
“哼,这个可就不好说了……”
II
朴秋接过包子,拿了一个咬在嘴里,这才猛然意识到辰祀已经不在身边了。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四处寻找,街上的人很多,街边的摊位更是琳琅满目,他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辰祀,正在踌躇,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人的歌声: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朴秋有些迷惑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用黑纱蒙住半边脸的僧人正坐在木桌之后,那人面前一张太极阴阳图,双目似笑非笑,就这么望着他。乾天的卜师吗……他犹豫半饷,来到了那僧人桌前。
“前辈,您唱的歌真好听。”
那僧人停止了歌声,抬起凤眼向朴秋看去,然而那双眼睛却是空荡荡的。原来他是个盲人。
“你想占卜些什么,少年?”
“也不算是占卜吧……”朴秋想了想,将几枚铜板扔入桌上的铁碗里,“其实,我的颈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印记,而且,似乎有人很介意它的存在。请问您可知道,这印记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盲人伸手探向朴秋的后颈,却立刻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哧溜”一下抽回手来。
“这是‘天启’的印记。少年,看来你是被六道之外的某个生灵选中了,恐怕‘它’是要借助于你的身体来达成某个目的。”
“六道之外的生灵?”
“你可以理解为类似‘神’的存在。当然,这些‘神’有好有坏、有善有恶,很抱歉,我的道行不够,不能帮你准确看出这个‘神’的真身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这样……”朴秋低下头去,“那么,这个印记会跟着我一生吗?”
“除非你帮‘它’完成了它的某个目的,这个印记才会消失。”盲人僧侣抬起头来‘看’向朴秋,“关于这个‘目的’,‘它’可曾以任何方式予以你提示?比如你脑海中忽然出现的画面、声音或者灵感之类的?”
“我会做梦……”朴秋回忆,“对了,好像是有人曾对我说过,要我帮他完成某个心愿什么的。”
“对,对!就是那个‘心愿’。”
“朴秋,朴秋!”右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朴秋知道是辰祀来找自己了,于是急忙定了定神,转身想要离开。
“少年,”盲僧带着有些怜悯的神色在朴秋的背后说道,“祝你幸福。”
武士装的粗旷男子头侧受了两记重击,他被自己的铁拳狠狠击中两边的太阳穴,就那么翻着白眼昏倒过去。他的身边开始聚集起围观的路人,辰祀见了,立刻反身钻入人群,四处寻找着,终于在街道的另一边远远见到了朴秋,于是急忙唤了他的名字。
“喂,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难看唉,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辰祀灵活地穿过人群,挤到朴秋身边,他知道乾天并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于是关切地问。
“啊,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朴秋急忙搪塞道。
“真的没问题吗?”辰祀又问。
朴秋不断点头,虽然他此刻其实心乱如麻。
“辰祀,请听我说:我有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去朝廷面见道皇。你知道怎样才能尽快进入神道会、成为殿生吗?”
“嗯,是吗。朝廷的话……我也是要去那里,你和我一起走吧。虽然不太可能,但是要说神道会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一把也说不定。”
“那真是帮了大忙!谢谢你,辰祀。”
朴秋跟在辰祀身后走着,不断穿越道路两旁林立的建筑。他将目光集中在辰祀脚下白色的布鞋上,脑中不断重现着刚才那位盲僧所说的话。
III
乾天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朴秋不时能感到被刻意掩藏的杀气在身旁涌动。
那些高手间的对决往往在瞬息之间便见高下。甚至当有人在酒楼中央忽然倒下时,朴秋甚至无法从周围人淡漠的神情中发现夺走其性命的元凶。
一根筷子,一颗桃核,随时都可能成为杀人利器。
然而朴秋却不曾成为那些杀气所指的对象。朴秋知道,这是因为他一直和辰祀走在一起的缘故。
“看!那种中下品的狐狸小鬼也敢在这里摇尾巴呢。”
笑声从四周传来,朴秋却连发出声音的人在哪里都无从分辨——茶馆里的人都作出沉默的样子,亦或是装成在忙碌着什么,甚至根本没有人目视他所在的方向。
朴秋暗暗握紧拳头,心头涌上愠怒。
就没有什么能让我变得更加强大的道术么……他这样想着,抬手轻轻覆上左眼。
那天夜里,朴秋做了一个难以言喻的恍惚的梦。
……
“挚友。”光脉缓缓呈现。
“挚友,是你——终于又连接上你了!”
“好久不见。”
“挚友,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是神,还是魔?”
“……”光脉没有回应,它的流速逐渐放慢。
“抱歉,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不管你是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朴秋道,“挚友,你为何会选择我呢?我的元神只是一只普通的雪狐而已。”
“雪狐不好吗?明明是可爱而优雅的动物。它反映的就是你当下的状态。我觉得,非常适合。”
“一点也不好!既没有力量,也没有速度——挚友,你既然要选择帮你完成伟大心愿的对象,何不找个像辰祀那样强大的人?”
“……”
光脉的沉默让朴秋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过了一会儿,光脉又开始流动:“挚友,你是我看中的人,这绝不会错。相信我,不是只有力量的强大才能主导一切。挚友,我希望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的价值蕴藏在未来……”
“我不要!我等不到未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挚友,帮帮我,求你给我力量。我什么都听你的。不然的话,箴土爷爷他……”朴秋被近乎绝望的心境笼罩着,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流泪的声音。
……
又是漫长的沉默。
“好吧,挚友。本来我是想再等一等的,不过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将这套道法交给你——一如果你能将它学会,你就创造了这个世界有史以来的最强炼术。”
“是套什么样的炼术?”
“你仔细看好了。”
就像在看皮影戏一样,纷杂的招式在朴秋眼前忽然幻化成无数的光和影,它们伴随着经文一样的梵音,变换着从他的脑海中匆匆掠过。
“等等!声音和动作都闪现的太快了,我还什么也没来及捕捉到。”
“别着急,挚友,我已经将这套炼术储存在了你的梦境里。以后,你只要对自己使用‘攻心’,就可以将它从记忆中调出来反复观看。观看时,你还可以将它的速度随意放慢或加快。”
“但是,我还没有掌握‘攻心’的用法。如果在那之前,我便将它的存在忘记了,该怎么办?”
“为这套炼术取一个名字吧。转换成语言和文字的记载之后,人类就不会遗忘了。”
“好啊,我希望能用这套炼术斩杀龙子赑屃、拯救爷爷……对了,就将它命名为‘屠龙术’吧!”
……
醒来之后,朴秋已经记不清梦境的内容,但他隐隐觉得那是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梦境。
到达乾天后的第三日,朴秋和辰祀正在路上行走。
忽然,有一只长着白色凤尾的漂亮小鸟飞到了他们的头顶上空,徘徊了一会儿便落在了辰祀的肩上。
那是……蓍界鸟!朴秋在心里喊道,他觉得自己的心跳蓦地快了起来,没错的,就是蓍界鸟,他见过这种鸟。
辰祀用手指将那只小鸟引到胸前,朴秋用余光瞥见了那只小鸟脚踝上拴着的纤细信笺,然而辰祀并没有伸手去拿。他抬手一扬,竟然将蓍界鸟向着空中赶了出去。
“朴秋,你若是真想成为殿生的话,现在倒有一个方法——我去找道皇阎罗大人,求他直接见你。”辰祀突然开口道。
“咦?”朴秋的思维一时没有跟上。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殿生,但是既然你如此执着,我想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对于这么乱来的想法,我想这是唯一的希望。至于到底能不能成功,便只能看你的造化了。”辰祀道,“但是,我一旦去了便不能回来。如果真的有幸得以面见道皇大人,你一定要处处小心。万一出现任何闪失,你便会有生命危险。你有那样的准备和决心吗?”
朴秋与辰祀对视着,希望让他明白自己意志的坚定。为了能够拯救箴土爷爷,他在心里早已拿定了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辰祀表达感谢罢了。
“那,我都能做些什么呢?”
“等待。如果顺利的话,道皇大人会派人来接你,只是这样而已。”
“那些人能找到我吗?”
“你就不必多操心了。道皇大人要找的人,就算是逃到了天边,也躲不过他的眼睛。”辰祀露出了他一贯的温暖笑容。
朴秋微微点了点头。辰祀便转身向着那小鸟消失的方向走去。
“谢谢你,辰祀。”
IV
辰祀离开的地方已经离王城所在之处不远,可以说就是王朝脚下了。朴秋在那附近的一家茶馆里坐了一会儿,感到心里烦躁不安。既然根本无法平心静气地等待,那么不如去乾天的大街上走走。
街上人声鼎沸,路旁很多卖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小店勾起了他的兴趣——这里的很多小什物都是他见所未见的。
神道会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来吧,因此稍微逛一下也没关系,朴秋想着。
风铃的声音传来,他沿着一阵淡淡的香气走进一家橡木筑成的小店里。
“欢迎光临。”
坐在角落里的店主招呼道,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从窗棱里投射进来的黑白两色的光斑在他身上跳跃着,他的整个脑袋被大大的蓝色帽子覆盖住,从门口看去,就像是一团毛茸茸的动物一样。
朴秋在这家装潢别致的小店里慢慢欣赏着,店里的空气流通很好,加上一种独特的香气,让人感到很舒适。他看到很多刺绣图案样的东西,四处打量一番,才发现这里是一家专卖枕头的商店,各式各样的枕头整齐地排放着,竟然没有两个是重样的。
“真罕见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商店。”朴秋轻轻抚摸着柜上的商品,一边自言自语道。
店家的主人似乎抬起头来稍微打量了朴秋一番。
“不管是青稞,荞麦皮,棉还是玉缎,只有你想不到的料质,没有这里做不出的枕头。客人,顺便选一个吧,你肯定会满意的,作为保证,我可以先不收你的钱。”
朴秋微微讶异了一下,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不是,不是,我怎么会不交钱就拿别人的东西呢?只是我现在实在是不需要枕头这种东西,不好意思,我这就离开。”
店主就这么看着银发的少年一步步地走向门口。
“客人……你睡觉的时候,经常会做梦吧。”在朴秋踏出店里的前一秒,店主突然开口说道。
朴秋停下了脚步。他转身看向店主,对方似乎并没有怀揣恶意。
“你怎么知道的?”朴秋疑惑道。
“而且,你做的梦还真是非常有趣呢。”店主的嘴角微微上扬,“客人,我想买下你最近一次做的那个梦境。这样吧,你开个价格,我先付钱。”
“什么,买我的梦?”朴秋有些惊愕。只见那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形站起身来,拨开戴在头顶的帽子,一头蓬松的红色短发便呈现眼前。
“不错。枕头只是这里表面的买卖罢了,我们家真正经营的——是这个。”只见那店主突然做了一个什么手势,接着整个店突然昏暗下来,就像突然间坠入了奇异的次元,等朴秋反应过来的时候,店里到处闪烁着幽蓝的光,柜台上本来摆放得好好的那些枕头,一时间都变成了一团团的蓝色火焰微弱地跳动着,好似鬼火一般。
“怎么回事?这些是什么?”朴秋指着那些蓝色的火焰喊道。
“这些就是梦。这家店其实是专门买卖梦境的地方,我会从各种地方买来各式各样的梦境,有好梦也有噩梦。而从这里售出的每一个枕头都会附着着客人想要的梦境,至于用它来做什么就是客人的自由了——可以自己享受你想要的美梦,可以借此向喜欢的人表达心意,也可以将足以毁灭一个人心智的噩梦送给你所仇恨着的人。那么,客人,我可以买走你的那个梦吗?”店主一步步地走近朴秋,几乎是逼迫着的来到他面前说道。
“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朴秋向后退着,手中却触到了一团冰凉的软软的东西,他心里一惊,回头看时,是一个冰蓝色的梦境。
“将人们的梦境像收藏品一样陈列下来——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梦术师而已。”店主道。
“梦术师?”朴秋有些畏惧地回应道,“对不起,我好像并不打算卖我的梦,失陪了。”
见朴秋要走,店主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很遗憾,你不卖也得卖!难得遇见了如此罕见的珍贵梦境,我怎么能让它从眼皮底下轻易溜走呢?”
他将食指和拇指含入口中,忽然吹响一记尖锐的哨音——
“出来吧,我的臣仆,貘!”
V
朴秋刚想挣扎,意识却被那片冰蓝包裹,就像突然间沉入了昏暗的水底,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缓慢,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可恶,这一定是什么奇怪的道术吧!
——要是辰祀或者淼瞳在的话就好了。朴秋在一瞬间想到,然而转念又为自己竟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愤和惭愧,怎么能想到去依赖别人?
“哈哈,请原谅我要先取货后付钱了!”店主的声音传来。
只见一只巨大的梦貘从冰蓝色的光晕中被召唤而出,先是长长的鼻子、脑袋,然后是身子、尾巴。在某种奇异的吸食力下,一颗气泡状的圆形东西从朴秋的顶轮冒了出来,逐渐飘向梦貘的方向。
那就是朴秋的梦境。
朴秋浑身一凛,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恶寒——不行,只有这个梦境绝对不能被夺走。朴秋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执着和情感,但他却无比真实的感觉到:这个梦境是与自己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
“不要小看我!”朴秋怒喝着,忽然动用全身力气,一举扑向梦貘,“我和你拼了!”
“那个笨蛋,他到底要干什么?!”店主顿时惊愕。
梦貘缓缓张开深渊似的大口,正当它要将朴秋吞噬之际,气流漩涡状的涌动却突然停止。
只见朴秋头顶上方的梦境忽然变成了耀眼的金色,紧接着,就像星辰爆炸一般,过于强烈的刺目光芒瞬间充满整个结界,致使所有人都暂时性的失明了。
“啊——我的眼!”店主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可以感到,空间中高度浓缩的能量。仿如一道猛烈的电击将人从头击穿到脚,所有的心思、念想在那一瞬间全部中断,头脑顿时成空。
“南谟薄伽伐帝,鞞杀社窭噜,薜琉璃钵喇婆,曷啰阇也,呾他揭多也,阿啰喝帝,三藐三勃陀也……”
古老而浑厚的唱颂穿越空间,自朴秋头顶上方响起。梦貘啼叫两声,前足下跪,自行遁去。
“呾侄他唵,鞞杀逝,鞞杀逝,鞞杀社三没揭帝,莎诃……”
“……那个是,什么?”金光暗淡后,店主的视觉终于开始恢复。他微微抬头,用模糊的双眼看向朴秋头顶,感到四肢瘫软无力——那是什么,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他在这枕头店里待了十几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梦。
结界破裂,周围又恢复了枕头店的光景。银发少年笔直地立在店面中央,如梦初醒。
“在你梦里的,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店主颤颤巍巍地说道。
“……那是,我的挚友。”朴秋轻道,脸上不觉漾起一丝笑意。这是朴秋第一次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回想起和“挚友”有关的记忆。不知为何,这让他有种奇妙而安心的感觉。
挚友?
店主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转过身去,一步步地走出店门。
但是,刚才的那个经文不明明是……宇宙的真言……南无达摩消灾延寿药师琉璃光如来心咒……吗?
店主一头雾水,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
空旷而华美的长厅里仿佛能够听到暗暗涌动起来的风声,一扇,两扇,三扇……镌满雕刻的巨大门扉接连着在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中缓缓开启,大殿的尽头,一位穿着白色锦袍的金发少年收回刚刚向前伸去的双掌,迈着方正的步子向外走去。
“哦,到达巳门了呢,竟然能够运气一次便打开十二羽门中的六扇,辰祀殿下的念动力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侍立在殿前的行宫们侧耳说道,语气里分辨不出此话到底是出于赞美抑或是别有心计。
大殿再向里走约有半里的地方是一间作为内室的亭阁,亭阁里纱帘垂蔓,屋里缭绕着暗淡的气息。亭阁的墙角处安稳地摆放着一个很清澈的透明水缸,里面一只人头大小的乌龟正窥探似的伸长了脖颈,将眼睛以上的部位由水下探到一旁的砂石上来。
“阎罗大人,”亭阁的中央,一位一袭霞衣的清丽女子正立在阶下向着帘蔓里高坐着的人影俯首鞠躬,“恕我多嘴,关于方才辰祀所言的那个雪狐少年,您真的不打算见他么?”
帐内黑色的高大人影面朝里璧威严地坐着,在他的头上高高地悬挂着一张嵌着金边的条幅匾额,上书——‘大道至简至易’。
“什么殿生的推荐人选,简直可笑。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无名小子,为什么连你也要这般提起,玥爻?”说话的是苍凉而浑厚的男音,字里行间却不难听出声音的主人是个略微上了年纪的老者。
霞衣女子沉思了一会儿,悄悄近前对着帘蔓中的人影低声耳语了几句。
“哦?是那个六合妖姬的徒弟吗……”老者说道,“妳不愧是我最得意的卜师,玥爻。既然如此,孤倒是有几分兴致了。的确,孤伟大的计划里正缺少这样的一枚棋子——带他过来。”
VI
朴秋在跌跌撞撞间被带到了一片十分宽阔的地方,这里四处都是装饰堂皇的白色殿宇。
他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呢?
他只记得自己在街上被几个身穿嵌着金边的黑色长袍的高大侍卫发现,随即便被半挟持地一路带进了王朝的领域。
透过又高又密的树丛,朴秋隐隐能看到坐落在远处的几座破落神庙。
他屏息入定,得知挟带他的四名侍卫中有三人的道行在他之下。领头的那个身材最为高大,有着宽阔的肩膀,说是虎背熊腰也毫不为过。仔细看去,这个道行极深的男人脸上蒙了一层黑色的面纱,他将自己的气息掩藏得很好,朴秋甚至判断不出他的气场究竟是什么颜色,只是感到他的威武。
朴秋随着那四名侍卫穿过一段又深又暗的宽阔走廊。
他看到走廊两侧的墙壁内摆放着一座座很细很高的美丽鸟笼,那些价值连城的鸟笼全部都由纯白无暇的象牙雕琢而成,周边还镶挂着翡翠做成的绿叶。有些鸟笼里是空的,有的鸟笼里则栖息着一只白色的小鸟,那些小鸟的尾巴很长很漂亮,在诺大的鸟笼中不停欢蹦。
朴秋定神去看时,发现那些全部都是“蓍界鸟”。
朴秋空咽了一下——他记得辉夜曾说蓍界鸟是只有神道会才有的稀有鸟类,而这里竟然是成群饲养那种小鸟的地方。
——没有错了,这里应该就是神道会的腹地。
他们一行走了很久,中间穿过了许多扇镌刻着天罡图像和文字的巨大门扉。
虽然是腹地扼要处的羽门,这些大门却根本不设栓锁。即使如此,每来到一扇这样的门前时,他们便要停下,等领头的侍卫蓄力将那扇宏伟的大门缓缓推开之后才能继续前进。而每当走过一扇这样的大门后,朴秋便会听到那巨大的门扉在身后闭合的沉重响声。
看来这门的重量必定非比寻常,连道行这般高深的人都要花费此等气力来开启,依常人之力便根本无法将其奈何。朴秋在心里暗暗思道。无怪这些门上根本不需要设置枷锁,这的确是比闩锁还要保险的守卫。
他们这样停停走走,一共经过了十二扇大门,最终停在一间多有花香气息的亭阁前面。
“就是这里。”身边的黑衣侍卫开口放话了,“快点进谒见间去拜谒道皇陛下!”
谒见间?是这座亭阁的名字吗?朴秋来不及多想,他被人从背后用力向前一推,有些踉跄地跪倒在竹木铺成的地面上。
屋子里很安静,乍看之下似乎什么人也没有,但是朴秋能很清晰的感觉得到:在前方帷幔的后面有一个很强很强的场。
那是人类的气场吗……道皇是拥有那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存在吗?
“——啪!”
忽然,帘内一阵暗气涌动。紧接着,朴秋用余光隐隐瞥见窗外似有什么东西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他不敢正眼去看。
※※※
五华静谧的谷中,正在池中莲叶上禅坐着的六合姬突然眉头一紧,她张开微阖着的双目,润红的双唇开合着喃道,“有胆量。渊宙老儿,我的蛇使也是你杀得的么?……”
※※※
“名字?”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声音从帘后悠悠传来。
“晚辈名唤朴秋。”朴秋恭敬地答道。
“从哪来?”
“晚辈来自南赡部洲的五华。”
“你想当孤的殿生?”
“是!”
“原因?——你是想要名、权、还是利?”
“都不要,道皇大人。禀告道皇大人:晚辈不远万里前来拜见,其实是有要事求助于您——我的爷爷不慎卷入了贺州山坝崩塌事件,他被您的式神赑屃所伤,此刻性命垂危。只要您能救我爷爷一命,晚辈此生定将倾尽己能为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
一片沉静。
阁外候着的几名侍卫听到朴秋这番口无遮拦的话语,惧怕得冷汗直流。
过了许久,阎罗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阁内久久环绕,那带着功力的洪亮笑声让朴秋感到心力交瘁。
“当牛做马?——好小子,你是有经天纬地的旷世奇才,还是有博冠古今的雄韬伟略?孤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你要凭什么来为孤效力,以值得让孤以牺牲自己的式神为代价、来替你施术救人?”
朴秋心里哐当一沉。他被道皇的气势所怔,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但是,不能退缩!要是在这里退缩的话,就要功亏一篑了。冷静下来思考!这是拯救箴土爷爷的最后一线生机!朴秋在心底不住为自己打气。
“我将为您创造这个世界有史以来最强的炼术!”
——它的名字叫做“屠龙术”。
朴秋抬起头来,以无比认真的目光看向帷幔后方的高大身影。
“这套道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将会绵延流传几千年,必定使您名垂千古、流芳万世!”此话一出口,朴秋不由一愣——这并不是他自己想说的话!
……莫非,是“挚友”的意念影响了他的言语,使他在不经意间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想到这点,朴秋的心跳蓦然加快。
短暂的静默后,道皇洪亮的笑声再次响起。
“好!孤喜欢这样有想法的后辈。”帘后的人影缓缓站起,“从今天起,孤会在所有人面前冠以你殿生的称谓。不久之后,如果你能完成孤交给你的一项绝密任务,孤就为你弑神救人!”
朴秋的眼睛里闪动着欣喜的光,他万没想到事情的进展竟会如此顺利。
“我知道了!谢谢道皇陛下开恩!晚辈即使拼上性命,也一定会努力完成您吩咐的任务!”
“很好。那么——来人,明天早朝之前,将他送至雨笙轩。”
门外的侍卫们听了最后一句话,都惊讶到目瞪口呆。
雨笙轩……难道说道皇大人真的同意将那个来路不明的小鬼收为殿生了吗?
他们连声应诺着,进来向银发的少年行了俯首礼,接着便毕恭毕敬的为他引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