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德昌站,在小广场边沿,我们等待三轮车。
天很蓝、很低,天空既在我们的头上,它又在我们的脚下。
远处,一朵大大的白云下,一辆黄色三轮车,沿着路边的树荫,向我们过来。
放下行李,我招手喊,“嗨,师傅。”
“去哪儿?”
“水泥厂家属区。”妻说。
妻知道,我一个外省人,如果开口说话,怕被师傅坐地起价。
这并不能说,德昌人不实在,如果,你能想象一下,三轮车师傅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却又很难赚到什么钱,就会理解他们的辛酸。
有时候,他们会为了一块钱,跟行人讨价半天。
“多少钱?”妻问。
“十块。”
“别人都是收八块,”妻还价。
师傅一脸无奈,苦楚着脸,他说,“还是有那么远的嘛,这里去水泥厂家属区。”
师傅看上去,应该有六十许岁。
一个人,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凡生活有一点办法,谁还会出来遭这个罪呢?
“十块就十块吧。”我对妻说。
过了安宁河桥,这座小城,不再清静了。
当地政府,正在撸起袖管,着力打造沿安宁河滨河开发区,如果在成都这样的大城市,看到林立的塔吊,轰隆的机器声,不足奇怪。
可这是在德昌,我理想的桃花源。
上次来的时候,酷热白昼的余热,透过石墙仍感觉得到,也可以从懒懒散散的行人身上看得到,他们仰着身躯,腆着肚子,垮着肩膀,一副享受日光的惬意模样。
现在,这儿的一切,都在悄悄改变。
水泥厂家属区,也在县政府滨河开发拆迁范围内,家属区小院的大门,已经拆了,不见了踪影。
幸好,妻生于斯,长于斯,读大学的时候,她才离开这个小院,不然,也很难一眼看出已面目全非的小院。
走进小区,它后面的森林公园,山上郁郁葱葱,白云缭绕,这才是我心里的德昌。
德昌的深秋,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虚幻气氛。
沉寂混合着空旷,让人生出与世隔绝之感,好像超脱于凡世之上。即使有人说,在森林里遭遇了食人的饕餮,或在满月的时候看到了双头牦牛,我也不觉得稀奇。
与我印象中夏日的德昌相比,这个季节别有一番情趣。
小区偏僻的一角,还存在着几排老房子,窗户上蒙着积年的石尘,早已模糊不清。
那些石尘,应是几年前,水泥厂效益好的时候,日日夜夜不停运转的机器留下的扬尘。
邻居看到妻归来,都忙着问东问西,这是纯朴亲情的流露,不管妻在外漂泊多少年,邻居们始终把她当成一个德昌人。
对于我们这些久居都市的人来说,就拿我自己来说,最大的希望就是别人不要来管我的事,但我发现,并非人人都这样希望的,要是我不去管他们的事,他们反而会认为我冷漠、自私、无情无义。
树荫下,彝族少年穿着民族服装,打着火把,追逐嬉戏,我惊异的看着他们,怎么会大白天打起火把呢?妻解释说,彝族的火把节,在我们从资阳上车的那天就开幕了。
少年们,看到妻,纷纷喊,“肉饭妈妈,肉饭妈妈回来了。”这些彝族孩子,应是我一岁儿子的玩伴。
他们枣红色的脸庞,堆满了笑容。孩子们的笑,犹如蓝天上,一朵又一朵的白云,洁白无暇,一尘不染。
在德昌,你从人的脸上,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们,看得到最多的就是善,还有对自然的敬畏。
我们从善里面,找不到人生的原由,也找不到对人生的解释,但可以找到某种安慰。
在冷漠的都市,无法躲避的邪恶始终包围着我们,从摇篮直到坟墓,对此,善虽然算不上是一种挑战或者一种回应,但却是我们自身独立性的一种证明。它是幽默感对命运的悲剧和荒诞性所作出的反驳。
善和美不同,永远不到达到尽善而使人厌倦。善比爱更伟大,不会随时间的推移而失去其欢愉。
再走几步,就到家了。
妻却停住了脚步,她问我,孩子看到她是否会哭起来,我装的很平静,一岁的小孩子,哪会有那么丰富的情感。
兴许,他已经把我们忘了。
岳母带着孩子,站楼下,在等我们。
看到儿子,妻跑了过去,抱着他,亲了又亲。我站在远处,不敢打扰他们。一个女人,只有做了母亲,才能真正懂得母爱的真谛,若与孩子分离,更能感知爱的煎熬。
妻全然忘记了,她刚说过,想看看儿子看到她第一眼的神情,她终究是来不及等着看那一刻。
“小肉饭,”妻喊着儿子。
我走过去,妻抱着儿子靠近我。儿子望着我,眼神就如同望着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自他出生,一年多来,有二百多天在德昌。岳母见状,忙走上来,对儿子说,“小肉饭,快喊爸爸。”
孩子盯我一会,我伸开双臂,他还是扑在了我的怀里。岳母说,这叫骨肉相连,不管在不在一起,亲情都在。
回到屋里,孩子好像记起了,我这个只能在视频里看到的父亲,开始黏着我,矫情得趴在我肩上。
他都要周岁了,而在我身边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百天,想至此,总觉亏欠于他。
我抱着他,任由他像一只黏人的小猫儿,在我怀里撒娇,他是在享受久违的父爱。
在资阳,想念孩子的夜,我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遍又一遍想,是什么样的尘世欲望,诱惑着我,竟然要与儿子分居两地,在他最初成长的时刻,作为父亲我一直缺位。
我羡慕那些生下来,就清楚自己要干什么的人。
这些人生下来,或者具有单纯的性情。如果身手矫健、临危不乱,可以去做荆轲。如果花容月貌,才情双全,可以去做薛涛。或者带着质朴又执拗的目的,比如曹雪芹生下来就是为了写一部红楼梦。
打我记事起,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我把自己像一元钱钢镚儿一样抛在空中,落下来,不是花的一面朝上,也不是字的一面朝上。
我这个钢镚儿倒立着,两边不靠。
此刻,我来到德昌,就让我像大自然那样,从容不迫过一天,事实上,我也喜欢看到,大自然是如此充满着生命力。
还在在我怀里,可是一点儿都不老实,一会要抓桌上的核桃,一会又要拿果盘里的葡萄。
他脸上的笑靥,如一朵朵盛放兰花,激情四射的铺展,这就是大自然张扬的生命力。
傍晚,橘色的夕阳,给远山披上了金色的披风。
旅途劳顿,让我们没有力气再出去散步,岳母他们也没再出去散步,而是带着孩子在后院玩耍,篱笆墙下,几只鸡在刨虫子、觅食。
小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足够的好奇,他在追赶着鸡群,追赶了母鸡,又追赶那只大公鸡。
隔着篱笆,岳母与邻居聊天。
微风,摇曳起篱笆上的蔷薇,在那盛开的年华尽端,孩子的笑靥,映衬着夕阳,如剪影一样守候着这座小城的静谧。
“小肉饭,交伙食费吗?”
孩子一个劲地摇头,拨浪鼓似的,逗得邻居大笑。杨柳轻指意欲醉,疑是梦境回童年,童真永远是我们心底最软弱的地方。
很晚了,儿子才睡着,他蜷缩在我怀里。
暂别亦不恶,益重父子情。
那嘴角一线的笑意,我想,他大了的时候,一定能理解我们不能时刻守候他的无奈。
但愿你永远是个孩子。
透过窗户,月光洒满一室,儿子趴在我身边,睡熟了,卧室里、窗外,都静悄悄的。
我爱着的德昌,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