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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回望

没有乌云,天却阴沉沉地压下来,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一走进大门,那股似臭非臭的怪味便扑面而来,让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给自己一点时间稍微适应一下。

院子里有不少人,和我一样,都穿着深色的衣服,三个五个的,散在院子几处。明明他们都低声说着话,不知为何,这一方天地里,却安静压抑得让人害怕。

没有看到熟面孔,估计阿姨和叔叔都在悼念室里。我定了定神,询问了工作人员第三悼念室的位置,拖着沉沉的双腿往转角处走去。

第三悼念室位于殡仪馆最深的角落,比外院更安静。刚转进那条旁边种着一列柏树的小路,就听到女子轻微的啜泣。枝叶的掩映间,一只藕白的手正紧抓住半截想要随主人尽快离开的手臂。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两人回过头来。

是小魅,和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

“小雯!”小魅似受到惊吓,眼神快速躲闪,“这,这是东子。”

“东,东子,”她极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看看身边的男子,“这是小雯,小夭大学同学,同寝室的二姐。”

东子是小夭的丈夫,两人刚结婚三个多月。如小夭所说,他模样确实周正,即便憔悴不堪,在人群里依然出众。结婚时小夭没有邀请我们,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对我微微点头,眼圈通红。

叔叔阿姨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头发零乱花白,双眼空洞无神。

小夭躺在她半人高、笑容灿烂的黑白照片前。原本浓黑的眉眼没有上妆,脸颊上淡淡的胭脂让她的脸色显得红润,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睑,柔顺的黑发一丝不乱地铺在肩上,身上穿着那套她最爱的粉色小礼服。

不,不是那套,那套礼服早被她的鲜血染红,早被她的恐惧揉碎。

我把手上的白菊轻轻放到她的胸口。就是这里吧,那致命的一刀!再也忍不住,我跌坐在小夭身边,拼命捂着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小夭是我的大学同学,多年过去,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

“你好,我叫小夭。”入学报道刚刚走进寝室,一个女孩儿热情地向我伸出右手。一双娥眉下是大大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忽闪着,黑亮的厚发顺从地披在脑后,个子虽不高,却是小巧玲珑。

“你好,我是小雯。”我边笑着回应,边在心里感叹,“好一个漂亮的人儿啊。”

也不知是不是某位老师刻意的安排,同寝室的几个姐妹都美得有些不像话。

大姐琴虽然皮肤稍黑,却有着模特儿般高挑的身材和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老四倩比大姐稍矮一点,但身材匀称、皮肤白皙,头发齐腰,丝丝柔顺,细长的丹凤眼里满是狡黠;小五瑶一看就是个行走的衣架子,齐耳的短发、五官精致、分明;小夭是老三,我排第二。

看着眼前四个活泼靓丽的女子,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婴儿肥的脸。算了,就甘心做个垫底吧。

大学第一年,我们常集体出行。不论是在校园,还是外出逛街,我们这一行六人,都是一道风景。

对,是六人,第六个是小魅。小魅是小夭从小一起长大的毛根朋友。她和我们同年入学,读英语系,一有时间就到我们寝室来,总和小夭黏在一起。

小魅和温柔的小夭不同,剪着一头精干的短发,说话声音爽利,做事也干脆,是个泼辣的假小子。

因着我这几个出色的室友,入学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学生会就找了来,邀请我们参加学校国庆庆典。小夭因此认识了淼。

似乎顺理成章,两人开启了恋爱之路。

淼比我们高一年级,因出色的外表、学习的得心应手和学生会副主席的名头,算得上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自然有许多女孩子喜欢,听说也有一个比较固定的女友。

但当事人不承认,我们作为同学也无从指责和干涉。

小魅不同,对于淼,她没有一点看得顺眼的地方。尤其是淼面对其他女生的态度很让她义愤,没少在小夭面前叨叨:“他有什么好?沾花惹草的,见一个爱一个。你喜欢他什么……”声音里竟带着些许的怨毒。两人因此吵得厉害,之后好长时间小魅没再来找过小夭。

偶尔和同寝室老大小琴聊起时,我们也曾开过玩笑说会不会小魅“喜欢”小夭。

小夭并不怎么在意小魅的态度,和淼出双入对,直到大四下学期。

春节后回到学校,不论已经上研一的淼在楼下怎样反复吹响我们之前都熟悉的口哨,还是托同楼的女生来传话,小夭都置之不理,每天上下课只没精打采地黏着同寝的我们。

着实有些奇怪,我便找了机会问她。

小夭来自小城安县,父母都是安县的公务员,单位效益很好,家境极为殷实。在我们都用宝宝霜抵抗冬日干燥的空气时,她用的是SKII。

小夭父母很宠爱她,自小对她的学习便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过得去,最后能拿个大学毕业证就行。说工作早就给她安排好了,一毕业就回安县进事业单位,谋个闲职。也不指着她赚什么钱,工作稳定就好。

工作一两年,再相一个门当户对又知根知底的本地男孩成家。

家里的根基都在安县,交际网够大也够牢固,有点什么事情,总是能找到人帮忙的。小夭一个女孩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好。不要去拼,也不用出去闯。

小夭很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离开家,也不可能离开父母。她没太高的人生目标,对父母的安排也没什么异议。

淼呢?来自农村,家庭条件虽然不是太差,但从小努力学习,为的就是要到大城市去,他要去成都,要在成都扎根。

将来的去留,两人不是没讨论过,开始时都觉得时间还长,都想着慢慢来。转眼,我们就要毕业了,两人谁也没正面回答过对方的这个问题。

“他不会跟我去安县的。我也不会去成都。”小夭低声说,“算了吧。好聚好……散。”那“散”字,却是哽在喉头,只挤出了轻轻的一颤。

他俩在一起三年多了,感情也一直挺好,实在可惜。但我除了叹息,却也无话可说。

本以为他们之间的故事就此结束了,没想那天中午下课,淼堵在了教学楼门口。

那天之后,两人又恢复了约会。我还因此很为小夭高兴了一阵,想着他俩的讨论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

只是我没想到,结果是有了,却并不是我想的那种结果。

毕业前的那一个月,所有人都忙着拍毕业照。拍完年级拍班级,拍完班级拍团队,拍完团队拍寝室,拍完寝室拍好友……好一顿折腾。

等大家都忙乎得差不多了,淼借了一个相机,买了十来个胶卷,让小夭约了我们和小魅一起在校园里四处留影。

明明大家一路上都在说说笑笑,不知为何,气氛总有些微妙。仿如炎热的夏日去冰粉店,被神情恍惚的老板在碗里加一了勺盐,吃着虽也凉爽,味道却甚是别扭。

“这条长廊很漂亮啊,来,你俩到这儿,我帮你们拍。”我在荷花池边的长廊前站住,招呼小夭和淼。

他俩依言走到廊前的金银花藤下。小夭斜靠在淼的胸前,淼双手松松地环住她的腰身,又把下颌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两人都侧过头看着我,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透过镜头看着这貌似亲密,却又透着明显疏离的一对儿,我匆匆按下快门,抬头勉强拉拉唇角:“好啦!”

淼转回头,两只手臂没有放开,反而收紧了些,小夭慢慢把脸埋进了淼的怀里。

我举着相机,愣在他俩面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们最后的决定。

“二姐,二姐!”是小夭惊恐的声音。

“二姐,二姐!”她伸向我的手血红一片。

“小夭!”我惊悸地从床上坐起。“叮铃铃 ~”手机疯狂地响,是淼。

我没接,希望他自己挂掉。我很少这样讨厌一个人,淼是其中一个。但手机一直执拗地叫。因震动和桌面高频地撞击,发出烦人的“嗡嗡”声。

“你到底有什么事?”对着电话,我有些暴躁地喊,那个梦让我心里发慌。

“二姐,小夭死了!”是淼的哭腔。

“什么?”我没听清。

“二姐,小夭死了!小夭死了!”

“什……么?你说……什……”

“小夭被人杀死了!”淼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我倒头想继续睡。闷痛一阵阵袭向我的胸口,耳边有小夭的声音,“二姐,二姐……”仿佛置身一个挣脱不开的噩梦,眼泪不受控制地濡湿了枕头。

新婚不过三个多月,在和几个朋友聚会后,小夭失踪了。

找到她时,她安静地躺在一条小街旁的水沟里,身中五刀。胸口致命的那刀把她的人生定格在了美好的二十七岁。

她是那样爱干净爱漂亮又怕疼的女孩啊,我心痛到无法呼吸!

等我请了假赶到安县,公安局已经给出了初步结论:流窜抢劫。根据现场情况,估计是小夭反抗强烈,激怒劫匪,导致了惨案的发生。

小夭爸妈动用两大家的全部关系,求人,施压。但案子一直没有进展,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不可能!”我勉力操控住自己的情绪,对坐在对面的大牛低喊,“小夭那样的小身板,胆子又小,遇到这样的事,早吓坏了,能如何‘强烈’地反抗?”

大牛是我哥的同学、铁哥们,在安县公安局做一个小警员。他没有经手小夭的案子,但对案件情况比较了解。因我并非涉案人,在我哥的“威逼”,和我的恳求下,勉强同意把案子非涉密的部分告诉我。

“你别激动,”大牛轻敲一下桌子,“这也是尸检的结论。”

法医在小夭的手指甲里发现了并非她自己的血迹残留;除了刀伤,脸上有掌掴的痕迹。

“另外,”大牛顿了顿说,“牙齿上也残留有和指甲里一样的血迹。”“但DNA库里没有匹配的数据,暂时也没有嫌疑人的线索……”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尝试去看小夭走进那条小巷后的经历——

深夜了,路灯朦胧。小夭右手紧抓住背包带,有点迟疑地走进巷子。她紧张地左右张望,想找到约她到这里来的人。已经走到巷子深处了,约她的人并没有出现,她踌躇着想退出去。刚一转身,一个人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侧着身想要躲开,却不想那人一再地挡住了她的去路。“美女,这么晚了,一个人?!”

她惊慌地想逃,那人却抓住了她的胳膊,“老实点!”一把刀抵在了她的腰间。

“你要干什么?”她害怕极了,“钱都在包里,手机也在。都,都给你。”她拎着包带递过去。

不对,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人为什么还要杀她?

她惊慌地想逃,那人却抓住了她的胳膊,“老实点!”一把刀抵在了她的腰间。

“啊!”她尖叫着想跑。那人抓住她,把她推到墙边,用手捂住了她的嘴,“不想死就给我闭嘴!”。

她吓坏了,仍不停地挣扎,狠命摇晃头想要摆脱桎梏,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包已经被她当作武器打在了那人身上,可是没有用。她右手胡乱挥舞着,抓在了那人的脸上;另一只手使劲去掰脸上的那只手,指甲嵌进那人的手背,等那手稍松,她张开嘴咬了下去……

那人没想到一个小女子竟有这样的暴发力,恼怒至极,对着她的腹部连刺四刀。小夭的手更深地掐进他的皮肉里。“啪!”他狠狠地甩出一耳光。小夭瑟缩着倒在地上。

那人还不解恨,一刀扎向她的胸口……

我难受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小夭,会是这样吗?当时你一定怕极了吧。”

从大牛给的资料来看,似乎是这样的。但是,以我对小夭的了解,她不是会在那样的情况下激怒匪徒的性子。

还有殡仪馆柏树枝叶间那只藕白的手、那截想要逃走的手臂,它们始终在我眼前晃动。

对于那手和手臂的主人,我虽认识多年或者闻名已久,但我并不是太过了解,就连小夭,大学毕业后我也只见过两次。

毕业那年,小夭和小魅都回了安县,琴回了老家宁县,瑶回了重庆,倩回了成都。同年国庆节后,我也离开家到了成都,想凭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小天地。

刚到成都那两年,我拼命地适应着刚刚进入社会的日子。找工作、租房子、搬家,找工作、租房子、搬家……每天都热情满满,感觉未来可期;又每天都焦虑未来在哪里……

除却一年后,淼硕士毕业,也到了成都;而小夭在老家已如父母所愿进入了事业单位,工作很轻松外,也没有他们更多的消息了。

在我到成都后大约两年后的一天,倩打电话给我,说小夭和小魅到成都了,晚上一起聚聚。

那晚除了小夭、小魅和倩,淼也在。

小魅对我拉了拉嘴角,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们仍唤我二姐,淼依旧如在学校那样整晚看顾着小夭。我有些恍然,似乎又回到了校园。

“不是分手了吗?”趁着到洗手间的机会,我问倩。

“他们说分手了还是朋友。”倩说,“淼上研二时,小夭常去学校找他,寒暑假,淼也去过安县。”

“那分的是哪门子手?”我看不懂,“这么说见过叔叔阿姨了?怎么样?”

“见过了,”倩也有些无奈,“叔叔阿姨让步了,同意他们在一起,但前提是两人都得留在安县。说淼的工作不用担心,他们会一并安排妥当。”

“但是……”我指指餐桌方向。

倩摇摇头。

“那现在呢?”我脑门发懵,“朋友?”

“嗯,朋友。”倩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二姐,小夭放不下。”

我真是!唉……可我又能怎样,他俩都是成年人了。

“小魅又怎么了?一整晚都没说话,哪还是那个爽利的她。”

“不太清楚,”倩说,“小夭倒是在说,是小魅主动陪她来的。”

“主动?她不是一直都讨厌淼吗?”

“搞不明白。”倩也不甚了了。

聚会第二天,小夭就回了安县,之后常打电话给我。闲聊过后,毫不意外的总会说到淼。

“二姐,你有时间的时候帮我去看看他吧。”小夭在电话里停一停,“他不会照顾自己。”

“他那么大一个人了,还不能照顾自己?”我没好气,却又架不住她娇声地叫两声“二姐”。

大约是那次见小夭后一年,某个周末,我买了点水果带着她的委托去看淼。

那时淼已经在成都极有名的八中当班主任,工作确实很忙,房间一片狼藉,脏衣服黑黑地泡在水池里。

毕竟被他们叫了几年二姐,又为小夭而来。我头大地帮着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看还有些时间,便打算把水盆里的衣服顺手洗了。

淼说还有点课没备完,我让他继续,自己挽起了袖子,准备两三下搞定走人,也算是给小夭一个交待。

正埋头搓洗,听到脚步声,“你课备完了?”我随口问,“我这也快洗……”话还没说完,一双手臂伸过来,从背后揽住了我,接着是耳边温柔带点撒娇的一声:“二姐!”。

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冷战,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你干嘛?”我挣开他,把手上的衣服扔回水盆,“自己洗吧!”说完拉开门奔下楼。

往回走的路上,想起当年小魅骂淼的话,我边跺着脚骂自己猪油蒙了心,一边埋怨小夭非得让我跑这一趟。等平静下来,又替小夭不值。这种人,有什么好牵着挂着舍不得的?真是气死我了。

之后不论小夭再怎么求我,我都不再帮她去看淼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阵子,她大概很矛盾、很无奈,又对未来完全没有把握吧。一边按父母说的留在安县,一边又舍不得相恋多年的爱人。不论是父母,还是爱人,他们都强硬地坚持自己想要的,没有人想过她要什么,她想怎样。

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帮忙去“照看”淼,其实也是想要用我的出现提醒淼不要忘了她吧。

“你已经决定留在安县,但淼绝不会同意一辈子呆在安县的。”我几乎要喊了出来,“小夭!你到底想怎样?”

小夭没有回答,我也快失去了耐性。

又一年,小夭说她去相亲了。对方是安县本地人,叫东子,家里条件不错,她爸妈都觉得好。

“你呢,你觉得好吗?”我问。

“他对我挺好的。我们还是初中同学呢。”电话里传来小夭轻快的笑声。

同寝四年,我怎会分不清她这笑里有几分真心呢?

小夭踏上了父母安排的路。她不喜欢,但她也没有反抗。

淼成了她远方的一个念想。我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继续联系,有没有通过电话或者其它方式继续浓情蜜意。

又是两年,小夭再次来了成都,仍由小魅陪着。说准备结婚了,和东子。这次到成都,是为了买一些结婚用的首饰和衣服。

那晚的聚会有些类似于单身派对,小夭大约也是这样想的。

照例是小魅、倩、我,还有……淼。

桌上的气氛微妙而怪异,我浑身不自在,尴尴尬尬地听他们天南海北地瞎聊。

结束后,小夭说,二姐,我今晚跟你住吧。

带小夭回到住处,已经十一点多了。我洗漱完回到房间里,见早已上床的小夭还呆呆地坐在床头。“还不睡?”我掀起被子坐到她旁边。

“嗯……”小夭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

“我……淼……”她呢喃着。

我实在烦听到淼的名字,“睡吧,太晚了。”我说,“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

小夭随便买了些首饰,第三天便回了安县。

她没有请我和倩参加她的婚礼。

“挺好的。”她说。

那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出事后我一直很后悔,后悔那次没有听她说完想说的话。

如果回到那天,我耐心一点,不因为她再次提到淼而生气,不打断她,我是不是有机会开解她?她有没有可能对自己之后的人生作出不一样的选择?是不是那样便可以改写她人生的结局?

我后悔,我不甘,心中的疑惑在大牛这里也无法得到解答。

仔细了解了小夭出事那天的行踪后,我向公司请了长假,我要巡着小夭那天的路线细细地走一走,我要自己去找一找答案。

那天小夭和日常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上班,下班,和朋友相约去酒吧。与往日不同的是,离开酒吧后,她没有回家。

我去了那条小巷,那是一条死胡同,本就窄小的巷子被周围住户们奇奇怪怪的搭建弄得杂乱而逼仄。

原住民大多都搬到新区去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一些外来的租住户。即便是白天走在里面,我也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在蜜罐里长大、胆小的小夭,为何会在凌晨时分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地方?

她不会自己来,唯一的可能是有人约她,而这个人,必定是她很信任很熟悉的人。会是谁呢?我又想起了殡仪馆柏树枝叶间那只藕白的手和那截想要逃走的手臂。

我见了东子、找了小魅,又和小夭常常一起约着玩的同事、朋友、同学聊过,去了她们常去的酒吧、咖啡厅,茶楼……不论看似多没有关系的事情,我都去了解,去打听,去收集……终于拼凑出一点东西。

“东子、小夭和小魅都是初中同学。”我把自己收集的信息整理给大牛听。

东子是土生土长的安县人。虽然没上大学,但家境优渥,人长得也不错,家族在安县的根很深,也极吃得开。初中和小夭做同学时就已经喜欢她了,一年又一年,喜欢成了执念。小夭刚大学毕业回到安县,他便已动了心思,只不过几年都没什么进展。

直到小夭被爸妈逼着相亲,他才终于有了机会,便辗转托了熟人的熟人向小夭父母说项。

东子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小夭爸妈的理想。待见他长得也十分周正,又得知两人是初中同学,知根知底,更是满意又放心。

东子可以说是个完美男友,恋爱期间对小夭极尽宠爱、百依百顺。小夭说东,他绝不往西;小夭说要吃南街的串串,穿城他也去买来。

“合适最重要!”小夭听了父母的话,东子的每次相约,她都会应约出门。

他们这场恋爱谈了两年多,小夭借口说就想多陪陪爸妈一直拖着不结婚。

“直到去年年底,她妈发了好大的火。她才勉强点了头,把婚期定在了今年年初。”我长叹一口气,“可她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据东子的毛根朋友强子的女朋友燕子说,小夭出事前两天她跟强子去KTV,东子喝醉了,说漏了嘴,他们才知道,结婚三个月了,小夭一直不让东子碰她,求他再给她一点时间,东子答应了。每天下班后,小夭和朋友们聚会,东子则和兄弟们去喝酒,都不急着回家。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东子约小夭去那条小巷的?”我问大牛。

“不太可能。按燕子的说法,小夭对东子从来都避之不及,应该不会在凌晨应他的约去一个偏僻的地方。”大牛轻敲着桌面,“那个小魅呢?她跟东子不是简单的同学关系吧!”

“之前我也没想到,我以为她只是小夭的铁闺蜜,没想到她一直喜欢东子。”

小魅的家庭条件不好,自她三岁起,她妈就坐在轮椅上。有恶毒的同学给她起了“瘸子”的外号,她因此无差别地恨每一个同学,除了东子和小夭。

“有同学说曾经见过她恨恨地看着小夭的背影……”“我猜她大概也不喜欢小夭吧。”

“你的意思是,”大牛接上话头,“因为东子喜欢小夭,所以小魅才接近小夭的。”

“虽然有点狗血,但实际生活中并不少见吧!”一想到小夭有可能被小魅欺骗了这么多年,我就懊恼得要跳脚,“还有一件事……”

高三那年,小魅多次和同学们表示过家里没有钱供她上大学,毕业后她多半会直接去打工或者读个职校。但毕业后,她却考了南坪的西大,成了小夭的,也是我的校友。

小魅的同学嘴挺毒,说她肯定是傍上了某个大款。“她还是有点姿色的,”那同学撇撇嘴,“她家的情况我们都晓得,哪有钱供她上大学!”“切,这才上班几年,就把一家子从那‘贫民窟’搬出来了。”

“你猜小魅一家之前住在哪里?”我问大牛。

“小夭出事的那条巷子附近?”大牛疑惑,“这么重要的信息卷宗里竟然没有!”

“是啊,为什么呢?”我抓紧大牛的衣袖,“有件事,想请你帮帮我。”

两天后的深夜,大牛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我的脖子已经被小魅掐得青紫,她长长的指甲已经嵌进了我的肉里。而东子,则瘫坐在一旁的角落里,涕泪横流。

我以他俩的名义约了对方。在凌晨时分,在那条小巷。

“疯子,你还要干什么?”东子一到小巷,就脸色煞白地问已经等在那里的小魅。

“我是疯子?对,我是疯子!”小魅有点癫狂,“你忘了,是我,是我从初中开始就喜欢你,陪你打架、陪你逃课、陪你去网吧玩游戏……是我,是我放弃了理想的学校,去南坪帮你守着她!是我,帮你安抚她,让她下决心嫁给你!”

“还是我,即便你已经结婚了,心情不好,一个电话就来陪你,还要想尽办法开导你心爱的人……我不只是疯子,还是个傻子!”

我穿着一套粉色的小礼服、长发披散在脸上从角落扶着墙向他们伸出一只血红的手时,他俩都傻了眼,尖叫着跌跌撞撞往巷子里跑。

我捂着滴血的腹部,艰难地向两人追过去,嘴里断断续续地叫,“小魅,小魅,帮帮,帮帮我……”“东子,东,子……帮,帮我!”

两人被我堵在了那条死胡同里。

“小夭,对不起,小夭!”东子崩溃地跌坐在地上,“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别过来,别过来,我喝醉了……是小丁,不是我,不是我!”

“小魅,小魅……”我把血红的手掌伸向小魅,“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逃无可逃,小魅反倒向我冲了过来,抓紧我的双臂,“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丫环一样地陪着你。你是怎么对我的?当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为什么?凭什么你有一对好爸妈,凭什么你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东子死心塌地地爱你?”

“你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你明知毕业后要回安县还要和淼谈恋爱?为什么你明明爱的是淼,毕业后又非得回来?为什么你明明不爱东子还要嫁给他?为什么?你说你为什么?”她狠命地摇着我,疯了一样对我大吼。

“为这些,你,”我抬头从发间看向她,“你,你就……” 抬起右手,我指向自己胸口那一团濡湿的血红。

“对,因为你该死。”她把我扑倒在地上,使出全身的力气掐住了我的脖子,“既然嫁给东子了,你为什么不好好对他?为什么不好好对他?”“你不该死吗?那姓丁的竟然没能杀死你?”

“去死啊,”她哭喊起来,“小夭,我也不想这样。我恨你,去死吧!啊~~”

大牛终于赶过来了,我怕他被东子和小魅看见,特地请他离小巷远一点。幸好,一发现不对他就赶了过来。

大牛打了电话给同事,我把录音交给了公安局。

大牛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没有阻止我,受了罚。我也被狠狠地训了一顿,又被强制在医院呆了三天。

东子和小魅都交待了。凶手在通缉中。局里一个姓胡的警员“受人所托”刻意隐瞒了调查的一部分内容,被记了大过。

东子在KTV喝醉说漏嘴的那天,有一姓丁的新朋友贴近他的耳朵:“听说你老婆很漂亮?啧啧啧,都结婚了还不让你碰!不识抬举!兄弟你哪点配不上她?这事老子看不下去,我帮你好好教训她一下。”

“好啊,教训她一下。”东子醉醺醺地说。

宿醉的东子是被疯狂的砸门声吵醒的。看到躺在灵床上的小夭,他仿佛在做一场噩梦。

他跑去质问小丁。

“死女人,够烈的。”小丁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嘴上的伤。

东子明白了,扑上去要打。却被小丁一顿拳脚打趴在地上。“死了就死了,可别忘了,是你让我去教训她的。我进去,你也没好下场。”

东子闭紧了嘴,看着小夭化为灰烬,缩在盒子里被关进墓穴。但他终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说小夭夜夜都来找他,他说看到小夭在小丁如铁钳般的双手下挣扎……

出院后我去了看守所探小魅。

“所有同学都不喜欢我,只有东子,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其他人一样。从中学开始我就喜欢他,我也知道他喜欢的是小夭。为了让他看到我,我刻意接近小夭,去关心她、去照顾她,去扮演她的闺蜜……”

“哈哈哈,”小魅忽地笑了,“结果,帮他追小夭的也是我……”

“为了让我帮他守着小夭,东子答应资助我上大学,条件是我必须放弃理想的学校,去南坪。”

“她竟然大一就开始谈恋爱!我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对不起东子。另一方面,又从心底生起了一丝希望。”

“如果小夭跟淼去了成都,不再回安县……东子会放弃吧。”

“大四她和淼分手,我想尽了办法让他俩又重新在一起。没想到,她却铁了心要回安县,要回到她爸妈身边。”

“她就是这样,永远也长不大。永远要做妈妈的乖女儿。”

“本来东子都放弃了,她一回安县,东子又觉得有了希望。”

“那两次去成都,都是我带她去的,我知道她的心思,我知道她想去。”小魅惨淡地一笑。

“我找理由说服她去成都,让她去见淼……谁知她那个软绵性子!装什么深情,半点也不愿为所爱努力拼一拼。”小魅有些咬牙切齿。

“东子最终还是和小夭订了婚,他俩还是要结婚了。我不死心,总觉得还有一丝可能。我撺掇小夭去成都买首饰、买婚服;我让东子放心,我有跟着。

“到了成都,她果然还是约了淼。他俩又见面了。我不太明白,她和淼到底还有没有情?说没有,那情意绵绵的样子,谁会相信?说有情,明知小夭要结婚了,淼那是什么态度?”

“东子终究还是要娶小夭了。这么多年,虽然我接近小夭的目的不纯,但我已经习惯了有她这个朋友。既然如此,我想,我还是放手吧。只要他们以后能幸福。”

“可自他们结婚,小夭几乎天天约我们几个好友吃饭、喝茶、看电影,总是很晚都不回家。哪有半点新婚的样子。”

“结婚几个月,她竟从没让他碰她!还让东子答应给她时间,让东子等她。”

“我不认为东子会安心坦然地等小夭。一次去酒吧,东子喝醉了,说了一晚的醉话,哭得像个孩子。”

“我真的心疼,心疼东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娶了小夭,却落了这么个结果。”

“是,小丁是我找的,我约了小夭去那条巷子。”

“我给了小夭机会,我劝了她那么多次,她就是不听。让她离婚她又不愿意,说怕爸妈难过。”

“软弱又自私的女人!我竟然和她做了这么多年的闺蜜……”

“是她逼我的,我不甘心。”

“我也没想让她死,只想着如果她失了身,也许就不会拒绝东子了……”

“我还是不了解她,我以为她很软弱,以为她很胆小……没想到,她是这样烈的性子,可以连命都不要。”

……

站在公安局的大门口,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天色已晚,夜灯初上,那些暗沉的光晕互相搓摩,交织成一团朦胧的网,紧紧地包裹住这缭乱的世间。

人与人之间,是不是都有这样一张网呢?不论关系亲密还是疏远,或是痛彻心扉的爱恨纠缠,谁也看不透那张网,谁也摸不透网里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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