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雍城北边景耀门的一间规模宏大酒肆，此刻正吹灯熄火，准备关门歇业。大夏国饮酒成风，城中大小酒楼酒肆临街入巷，处处可寻，然而最富盛名的当属这家新丰酒肆了。单看门前那四俱峥嵘崔嵬的汉白玉石四天王，便能窥斑见豹，遥想其声名之鼎沸。据说当今天子曾慕名微服而来，在连续喝完一坛三斤梅子酒后坦言不输御酿贡酒，遂赐下卫绝护宝四天将，以其为雍都一绝，大夏一宝。

在书有新丰酒肆四字的正门牌匾下，两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正一人一边，合力抬着一坨东西往街面上甩。

咔的一声，那坨麻袋重重地砸在地上，登时嚷出一串呻吟。

“哎呦，断了断了，骨头断了···”

“不知死活的老东西，今次要不是宵禁在即，东家叮嘱不可多生事端，可饶不过你，再让我瞅见来骗酒喝，非拆散了你那把贱骨头！”

店伙计骂骂咧咧，还冲那葛衣褴褛，须发蓬乱霜白，刚钻出麻袋便被雨水浇了个湿漉透心凉的糟老头儿唾了口痰，这才幸怏怏地关上酒肆大门。

老头儿一边拽了拽背上破布缠绕，长条似剑又似刀的包裹，一边捏掐着老腰，晃晃悠悠爬起身来，脖颈脊背用力一绷，关节咔咔作响。

“现在的年轻人下手可真不轻，幸亏被他们扔出门前还顺手牵了一只肥羊，嘿嘿，不亏，不亏！”

拿出夹在裤裆里的一小坛梅子酒，扯去封口，用嘴拧掉腰间葫芦塞子，熟稔地将手中一小坛淡红浆酿注入葫芦嘴，口中曼声说唱：

“一壶梅子酒，是非功过懒辩说···”

“三尺青锋剑，江湖百年任辽阔。”朦胧烟雨中，一声颇为好听的应和传来，一抹缟衣白素缓缓步出灰色雨帘，驻足在糟老儿跟前。

“莫老头，说好的去去便回呢？嗯？这身酒气，这身湿气，又是骗酒喝被人家丢出门了吧！”

莫老头显然脸皮有些厚度，丝毫没有尴尬窘意，嘿嘿一笑，露出了没了门牙的牙齿。

“雀娃娃，那小子你可看得真切，将来绝不后悔？”

少女捋了捋因淋了雨水有些湿答黏连的耳前蝉鬓，轻轻点头。

莫老头见缝插针，口中啧啧有声，摇头戏谑道：“啧啧，小娃儿无药可救咯！什么三尺青锋剑，江湖百年任辽阔，我看你是三尺红锦盖，低眉弄羞凭君薄。”

少女闻言抬头，秀目圆瞠，两腮鼓鼓，毫无疑问，她很生气。劲风忽起，一记手刀横掠，结结实实砸在莫老头脸侧，孑然穿破衣，双脚履烂鞋的糟老头儿在留下了一只臭气熏天，连暴雨都冲刷不净的草鞋后侧飞了出去，硬生生拍在了新丰酒肆门前持慧伞的汉白玉多闻天王身上。

手中慧伞一丢，天王登时碎裂成几段，好在这会雨大声响，酒肆内一时并未察觉，否则私毁御赐宝像之罪这一老一少万万是担待不起的。

莫老头躺在碎石堆里慵懒地伸了伸老腰，冲着雨中缟素咧嘴笑道：“老夫我皮糙肉厚磕磕碰碰的不打紧，雀娃娃你千金之躯可不能淋出风寒来。”

缟素少女白了白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抄起地上那支天王生前所持足有七八十斤重的石慧伞，一手拽起醉醺醺的糟老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还不走，这石雕咱们赔得起？”

···

···

雨停风歇。

大明宫烛火煌煌，凤阙龙池交相辉耀，偌大的一座都城，今晚却唯此处有灯火。

朱轩琼廊，百折千回，数不尽的宫人手捧紫檀案，案面立一柱金龙玉烛，斑焰星星点点，穿梭其间。

日暮宫廷传蜡烛，氤氲散入嫔妃家，寒食日天子取榆柳之火赏赐妃嫔近臣，以示荣宠。若得玉烛金龙焰，脸面带光人惊羡，不得御赐祥瑞火，仕途渺茫门庭黯。故而今晚的雍城，公侯诸臣们无不削尖了脑瓜子挤出门缝探头窥盼，希冀玉烛的到来。

九哥剐了一眼轻捧玉烛，由他身旁盈盈走过，低头甜笑眼角斜瞄的一串宫女婢子。足足三十六支，看去处该是掖庭，想来去年才被姐姐举荐，采选入宫的姬婕妤圣宠正隆，过了清明大祭，估摸要跻身嫔位了吧。

皇帝老爹并不贪色，后宫的三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长年并不满编，这几年更是醉心丹鼎之术，除了姬婕妤，大明宫掖庭已经许久不曾入居新人了。除了亲姐姬贵妃和驻颜有方金吾卫高大将军妹子高昭仪，恐怕眼下的后宫身位再没有及得上她之人了。

东宫适才得到了皇帝赐下的九十九柱九龙琉璃烛，论玉烛规格数目，大概没人比得上自己这独一份的恩宠，照规矩得进宫面圣谢恩呐。九哥举头望了望自麟德殿内鱼贯而出，顺着石阶粼粼的龙尾道连绵不绝而下的又一串星火，自信一笑，摸了摸汉白云龙望柱，踏步而上。

婢女轻罗薄衫，在明晃烛焰的映衬下，暴露在外的雪白肌肤呈现诱人的焦糖色，胸前线条更是分外傲娇明朗。

宫女婢子，但凡小荷才露尖尖角，胸前稍稍隆起，哪个不曾被形骸放浪的太子爷恶毒目光给关照立上头过？可眼前这一流水，早已由小荷尖茁壮成大荷包的清一色焦糖大馒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道壮景，令人眼前一亮，心头一撼。

九哥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微微张大嘴巴。一对，两对，三对···，直贼娘的，整整九十九支凤翔琥珀柱，数量规格竟与自己这储君不相上下，姬贵妃这是要上天？眉梢掠过一丝不安。

“站住！”

九十九颗星火应声而止。

太子爷瞧着被一缕青烟熏到，娇挺鼻尖微微湿润的领头女婢，明知故问地曼声拉长道：

“玉玦姐姐这是要往何处去？”

女婢皱了皱秀鼻，谨慎答道：

“回禀太子殿下，自然是昭阳殿。”

盯着胸前凤翔琥珀光，目不斜视，身不行礼。

凭恃姬贵妃宠幸，飞扬跋扈，甚至连大总管都不放在眼里的昭阳殿第一侍女看似平静的俏脸背后却是惊涛骇浪，自个就算平素里再如何目中无人，也不会蠢到自掘坟墓，对未来的皇帝趾高气昂，不执礼数。只是眼下双手捧着凤翔琥珀，若一个不小心给弄灭了，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就算自家娘娘也护不了自己的小命，这明面上虽是婢仆，里子却不逊于一宫之主的好日子可还不曾过足呢！

心中哭爷爷告奶奶，太子爷这腔调里明显带着火气，若有意刁难，消遣自个，那可霉运到家了，呀，如何是好，可别一阵风把烛火刮没咯。

九哥睨了一眼那张即便是在红焰辉映下亦略感苍白的脸庞，动不得姬贵妃，难道还涮不了你这趾高气昂的丫鬟？就曾无意间听闻自家东宫侍婢入宫办事受她欺凌，怎么着也得给他们出出恶气吧！

“玉玦姐姐鼻尖怎么了，跟这凤翔琥珀一般，晶莹剔透，像是喝茶沾了茶水，难道是酒？将玉烛端近一些，让本殿下验实验实。”

说着便推动紫檀木案，直到香案将胸前高峰挤成了深谷，再不能继续挤压半分为止。

火焰近靠鼻尖，刺鼻扎眼，将作监在造制凤翔琥珀烛时还特地添入了姬贵妃甚为喜爱的龙涎香，这芳香怡人的珍贵香料此刻却让轻纱捧烛少女涕泪横流，煎熬至极。

九哥伸出一根手指在别过脸去，躲避炙热的少女秀挺鼻头上轻轻来回摩挲。

“嗯？似茶又像酒，本太子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还得再验上一刻半晌的。”

玉玦终于憋将不住，轻轻喘上一口气，瞟了一眼应着气息摇曳不定，好像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吓得是脸色煞白惨淡，连忙咬下嘴唇，止下呼吸，泪水是涮涮滚落。

九哥哈哈一笑，胸中郁结尽散，扬袖而去。

九十九柱凤翔琥珀如何，姬贵妃三千溺宠又如何，龙椅难道还能传给她那心窍不开的白痴傻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