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常常觉得自己没有父亲。我的姐妹和弟弟也是。
需要说明的是，我是独生子女。我的姐妹弟弟分别是我妈的好朋友A姨的女儿、B姨的女儿、C姨的儿子。我们都是独生子女。我妈和我这些阿姨是发小，从小在一个村里长大的。长大以后又在同一个镇里上班，后来又一起搬到了我们小县城。
她们总是聚在一起喝酒。参加聚会的人通常是她们四人，她们的孩子，以及偶尔会来的D\C\E\F姨和她们的孩子。她们的男人则很少出现（小孩子不算男人）。为什么呢？我爸好赌基本不在家，A姨的丈夫在边疆做生意同时包了个二奶，B姨的丈夫酗酒成性基本从未清醒过，C姨的丈夫因为抢劫和绑架坐牢了。D\C\E\F姨的丈夫我也很少见，估计大家情况都差不多吧。
小时候虽然没有父亲，但是我们也一起长大了。有一点我们很相似，除了C姨的儿子，我的弟弟，他偶尔醉酒以外，我和我的两个妹妹迄今为止还没有过过不清醒的人生。我们厌恶酒精。
先说我妈吧。我妈和我爸是新时代的包办婚姻，两家大人是一个单位的，自己又分别是两家最小的孩子，从小就认识，于是顺理成章地定下婚约，结婚了。但我妈看不上我爸，嫌我爸整天到处玩没有家庭责任感；我爸看不上我妈，嫌我妈没文化。说实话，我爸也才高中毕业，我妈初中文化怎么就配不上他了？这一点我至今没想通。我妈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是她学习能力非常强，现在是唯一一个他们单位精通PPT、Excel、PS的人，而我爸连打字都不怎么会。但我妈的看法是对的，我爸在我认识的所有不靠谱男性中完全可以排前三。家庭？不重要。亲人？不重要。情人？来一个。他只有一个终身不改的爱好，就是玩。
一般人对于自己是什么德行都能拎得清，但我爸不能。在自己很不咋地的情况下，我爸对我妈仍然有着各种各样的嫌弃，当着我的面也从不避讳。有次一家三口难得一起逛街，我妈说让他帮忙拎东西，他说，你自己拎，我又不想和你一起出门，我只想和妞妞（我小名）一起出来。我妈登时勃然大怒，扔下东西甩头就走。一旁的我又惊又怕，最后是我把那一大包很重的东西拎回了家。当时我大概12岁。
我爸从来不给我妈家用，所有的钱都拿去赌了。我小学时候，我妈问他要学费，他和我妈说：我的钱就是给我自己花的，1分钱也不会给别人。我妈惊呆了。然后转头就把这话告诉了我，让我去要学费。
我尝试着去要，结果我爸说，问你妈要去。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垃圾。
小时候那会儿我总是捡我表姐的旧衣服穿。为什么不买新衣服？因为我妈没钱。我7岁以前我爸好像就没回过家，这导致我跟他并不是很熟。 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回来了，当时我穿着一双我表姐给的破运动鞋，被他看到了。他问我，想不想要新鞋子。我说不要。问了我好几次，我都说不要。我妈在一边都急了，毕竟是我爸要主动掏钱的罕见时刻，机会难得，但我就是说不要。后来，我妈问我，为什么不要？我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是的，我当时已经不记得他了。我不知道他是我爸。
我从小就盼着他们离婚。我爸一回家，家里就像个冰窖。他们会吵架，会互相嘶吼，然后我妈就会逼我站队，逼我和她形成一个联盟。我妈甚至觉得我应该和她一起对抗我爸，尽量从我爸那里捞点好处，拿些钱补贴家用。比如每次我爸回来都让我去要学费，要东西，要这个要那个。现在虽然逃离了我家，但是一想到那段时间，我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我恨我爸，我恨他生了我却把我当个小猫，高兴时逗两下，不高兴就扔一边；我也恨我妈，我恨她找了这样的男人却不肯离婚，还让我替她冲锋陷阵。最痛苦的是我没有选择。在他们之中我只能选一个人，这两个人是我的父母，我们三个是一个家。但他们不是爱人，更像是仇敌。家庭内部的战争里，只有我走不了，也逃不掉，只有我需要选边站队。
我10岁左右时，我爸出轨了。或许不是10岁吧，真正的时间只有我爸知道。出轨对象是他们单位一个新进的女同事。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看上我爸哪儿了。当然更让人服气的是我爸，他那段时间对我超级好，老带我出去玩，然而前脚刚出家门，后脚就领我去了和出轨对象的约会场所，对着自己的亲生女儿现场直播偷情过程。我当时是个傻呵呵的小孩，每次回去还特别开心地告诉我妈，今天我爸又给我买了啥啥啥，完全忘记告诉我妈，旁边还有一个形迹可疑的阿姨。
直到有一天，我同学问我：你觉得XXX漂亮吗？
XXX就是我爸出轨对象的名字。这个同学的爸爸和我爸是一个单位的，看着他脸上龌蹉的笑容，我才恍惚间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老是在我爸带我出去玩的时候出现。
还有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爹吗？我只能选我妈了。
但是选了我妈，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妈发现我爸出轨，于是半夜11点把我叫起来，让我明天跟她一起到我爸单位去闹。我不想去，我说，我明天还要上学啊。我妈说，我给你请假。
第二天我们去了。我爸单位的同事都认识我，那天是我短暂人生中接受到最多次同情眼神的一天。我不想让自己那么难堪，就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还若无其事和每一个他的同事打招呼问好，真是人生酷刑。那个女人提前收到风声，不在单位，我和我妈无功而返。结果当天我妈居然在半夜又偷偷跑回我爸单位，正好抓到那个女人去我爸宿舍找他。三人争执起来，我爸把我妈推到地上，她脸上撞了好大一块青紫。
我妈自己回了家。第二天，她堵在我的床前，给我展示她那块青紫，愤怒地控诉着我爸，要求我必须和她统一战线，跟我爸闹，闹到他混不下去为止。我至今记得，她的眼神可怖，眼球几乎瞪得要掉出来，大声质问我：“你说，她半夜去你爸宿舍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人生好没意思。
这是我妈人生里过不去的坎儿。她去找我奶奶，找我姥姥，找我的ABCDEF阿姨，不停哭诉，还旁敲侧击地问我如果他俩离婚了想要跟着谁。说实话，我谁也不想跟，我还不如自生自灭。闹到最后，我爸终于同意要离婚了，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我以为我再也不用过这种拉拉扯扯的日子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我奶奶以死相逼，他们没离成。我妈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很失望，因为生活的光好像打算照亮我，可是它又迅速熄灭了。结果我失望的表情没藏好，被我妈发现了，她又质问我，“我们不离婚你是不是特别失望啊？”
是的，我非常失望。我在心里跪求你们八百遍了，求你们赶紧离婚，不要再互相折磨了，也别再折磨我了，我真他么受不了了。
婚离不了，日子照样过。我和我妈的联盟不得不继续维持下去。我渐渐长大，可以上寄宿高中了，终于不用天天回家，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担心我爸会回家了。再加上本高考大省高中一个月才放两天假，我和我妈终于不用时刻维系这种和我爸的对抗了。虽然我不知道我妈自己一个人是怎样处理和我爸的关系的，但其实，我也并不在意。因为我无暇顾及。除了逃离，我并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个时候，除了寒暑假难过一点儿，我的高中生活总体上都是很愉快的，毕竟书山题海都比不了我家那无形的刀光剑影，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对高中生活充满了怀恋。
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他俩都想让我报本省的学校，我执意要去西南地区。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离自己的家远一点，再远一点。
只要离开家，我就很容易快乐。现在，我毕业了工作了，一年也难得回趟家，我再也不用和我妈联合了，我也不用和我爸一板一眼地提出各种需求了，我自由了。
如今，我爸妈是空巢老人，我是空巢青年。我们都求仁得仁。我离开家以后，我爸妈的关系反而变好了，这有时甚至让我怀疑，难道他们对于自己婚姻的不满全部都来自于我吗？他们现在甚至可以在一张饭桌上心平气和地吃饭，一起心平气和地讨论关于我的事情了。他们甚至一起对我催婚。我意识到，现在真正达成联盟的，是他们两个了。
我妈曾经问我，为什么不谈恋爱？确实，从小到大，我一次真正的恋爱也没谈过（暗恋不算），更不要说瞒着他们偷偷搞早恋了。我妈甚至怀疑我喜欢女生。有段时间她疯狂地看各种国外蕾丝边电视剧，试图从剧情揣测我是否是个蕾丝边。对于她的这种行为，我也很疑惑：这样环境里长大的我如果还对爱情和婚姻抱有幻想，那我得是个多变态的人啊。
如果说仅仅是我家这些烂糟事儿，其实还不足以让我对这个世界抱以最消极悲观的态度。关键是我周围的所有家庭都是这个德行。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都没有。不都说幸福的家庭的相似的吗？可没人告诉我它怎么那么稀少，少到我周围连个样本都没有。不幸的家庭倒真的有各有各的不幸，我那对谁都笑盈盈的ABCDEF阿姨们在婚姻和家庭里也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像我和我妈这样的孤寡联盟，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