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潇”。
乔大概是第一个把她名字念得那么标准的外国人。
对面那个极高挑的、名叫“简”的金发白人姑娘,挑起眉,脸上荡着不屑和调笑的意思,又问了一遍,
“啊?叫什么?”
“萧潇。”
平声,清齿擦音,气息掠过齿尖,听上去就有些旷远萧索的味道。在凌晨十二点,华盛顿U街街头,酒吧“在柳树下”(Under the Willow)门口,在发着酒疯、说着胡话的各色面孔,三三两两、推推嚷嚷的人群里。
一个丹麦男人标准地发出这音,叫出自己的名字,让萧潇觉得陌生而又亲切。
甚至有些异国情调。
“哈哈哈…” 那女孩挑衅似的大笑,“啊?烧烧?”
那语气翻译过来大概是“什么鬼”。萧潇看见那女孩朝自己瞥了一眼,自己和乔站得很近,但远没有到暧昧的距离。
酒吧里一个保安或警察突然冒出来,厉声喝到:
“不准把酒带到街上!”
两个男人拉扯着刚走到萧潇跟前,把手里的啤酒往地上哗地一扔,她不由得惊叫。乔伸手把萧潇揽到自己身边,“小心,”他皱着眉说,她抬头看看乔,对方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一群人咒骂的音量提高了,纠缠着打起来。
“我都没怎么见过你,看你平时也不怎么来the Willow,快期末了,今天怎么过来了?”简继续她阴阳怪气的追问。
“因为学期结束了,大家以后可能很难再见面了。”
萧潇勉强解释道,她迎上那白人姑娘的目光,两人对视了2.87秒,时间凝固了。然后简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萧潇回想起来这张有些熟悉的脸。
在她第一次来这间酒吧的时候,喝得烂醉,抱着乔和奥斯卡,在舞池中,身体完全贴上去。
“我爱你们!”她大喊,然后夸张地亲上两人的脸颊。
“她是你们其中一个的女朋友吗,那个Jane?”萧潇问乔和奥斯卡。
“不是,但她就是这样的女生。对谁都喜欢……这种。”两个北欧大男孩瘪瘪嘴,相视一笑。
至少那时,萧潇没有想过自己会跟这个女生有所交集,还如此尴尬地对峙。
“有点晚了,萧潇想回家,我陪她等车。”乔解释道。
“这夜才刚刚开始呢,就要走?真没意思。”
那姑娘讪讪地看了萧潇一眼,噘着嘴,然后挽上乔另一只手,于是他松开了萧潇。
“你就多呆一会呀,快圣诞了这学期就要结束了。”
就快结束了,自己也要回国了。萧潇心中默想。回去了,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吗?
她抬头看乔。熟悉的侧脸映着霓虹灯,线条比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似乎柔软许多。她一直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她上课迟到,她慌慌张张走过他的时候,他把放在旁边座椅上的摩托车头盔拿下来……
于是她坐到了他身边。
于是他们像每一个国际学生一样,开始了冠冕堂皇、例行公事般的自我介绍。于是后来的每堂课,她都晚来一点点,坐在他放头盔的座位上。他也一直默契地帮她占座。于是他们一起做小组作业。于是他带她看了他的最爱,Aeya,一台宝马的摩托车。
但萧潇就像大多数第一次出国的中国人那样客气含蓄,而乔就像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北欧人那样被动谨慎。
很快就会分别了吧,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萧潇不舍地看着乔。
“我改变主意了”。她对乔说,“他们说的对,我们再玩一会儿吧,你觉得呢?”
乔挑了挑眉,“你确定?”
她微笑道,“是的,100%。“说着,她取消了Uber订单。
Okay。乔微笑道。
二
“在柳树下”的广告牌在夜里闪着光。这名字让萧潇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具体是什么。
折返回酒吧里,人忽然变得很多,太多,多到空气热起来。
这时,夜店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亚洲人面孔。
灯光昏暗,音量加大。端着各式酒杯的男男女女没法再正常交谈,只能相当艰难地咬耳朵,相当费力地夸张大笑和大吼,才能让情绪通过肢体传达给对方。
如果你非要说些什么,对方必须得用上好几个“sorry”,才听得完整。
其实这时也没什么人在意说的什么,摇头晃脑在舞池中热舞,跟身旁的人眉飞色舞、眉来眼去,才是正事。
萧潇看到了好友台湾女孩馨怡在跟她打招呼。好像很奇怪她又回来了。这时,一个卷发的意大利男生突然从背后偷袭她,然后直接吻上了她脸颊。馨怡笑倒在他怀里,两人开始卿卿我我地厮摩。
萧潇偷笑。大卫,隔壁学校的意大利男生,是馨怡大半学期甜蜜的烦恼,治不了的心病。所有人都看得出两人互相喜欢,但大卫还是多情,玩的时候也对别的女生过分亲昵。
“国际学生嘛,没有当地的圈子,异国他乡,抱团取暖,荷尔蒙爆棚。”萧潇那时还旁观者清。
“而且他跟很多女生都这样亲来亲去,抱来抱去的。”馨怡有些恼。
“意大利男生嘛,他还长得那么漂亮。”
“我们最近也聊过,关于在一起,但如果你知道最后很可能会分开,还会那么正经地开始吗?”
“那既然发生了,就抓紧还在一起的时间吧。未来,谁都说不准呢。”
馨怡叹气,“想多了觉得很难,不想的话,又好像是玩玩而已。” 她一脸沮丧,“如果只能这样,你会怎么办?”
我会怎么办?放任这样的感情,最后无法控制吗?
萧潇脑海里浮起乔的脸,想起他每次上经济学课很爱提问,但一旦开口说话,大家的眼光都地落在他身上时,他苍白的脸就会泛起红晕。
但和馨怡不一样,他们没有谁也没有再向前迈进一步。他们都太清楚,国际学生,来美国交换无非是为了体验,或为了学业,结束之后会很快回国,没有什么太长久的打算。一个来自中国,一个来自丹麦。萧潇苦笑,实在太遥远。
丹麦,只在她小时候看过的安徒生童话里出现过。
好像因此这个帮她买啤酒的男人,也似乎笼罩上童话的气息,而可爱起来了。
乔刚刚端着两杯啤酒走过来,简一见他,立马黏上来,抱上他的手臂,把酒都弄撒了。乔有点抗拒,“简,你等下”。说着往萧潇走去。
奥斯卡、馨怡和大卫和另外几个交换生,看到他们于是也都围上来。
“不是都走了吗?难道是因为看到简了?”奥斯卡勾起嘴角笑道。
“是啊又回来这算什么?是想多喝点酒吗?你们先自罚两杯吧!”大卫起哄道,然后端过来一排小杯烈酒(shots,又译子弹酒)。
萧潇皱眉。走之前他们就喝了几杯啤酒,这几杯烈酒喝下去,自己待会该怎么回去啊。
“我帮她喝吧。”乔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哇哦,看来回来真的是要喝酒啊,喝完酒干嘛?”大卫邪邪地笑道。
乔的脸颊越来越红,跟身边哥们讲话也越来越多。
“我看乔可能快醉了,他可是为了你才喝那么多酒。” 昕怡跟萧潇咬耳朵说,“你们不是常常在一起上课吗?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她的大眼睛闪着好奇。
“我们,只是同学吧……”萧潇心慌慌的。
“我们去跳舞吧!” 昕怡对萧潇眨眨眼,“趁着简还没回来。”说着就迎着人潮挤进舞池里。
萧潇跟身旁第一次见的土耳其男人闲聊了几句热气球和小说,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另一旁的乔。
三
“你刚刚和新朋友聊得很开心呀?”乔定定地看着萧潇,语气中没有酒气,反而是醋意。
“那也没有和老朋友聊得开心。”萧潇回了一个标准假笑,他俩走到酒吧露台上,夜风微凉,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聊天。
“你跟他聊什么?”
“聊……土耳其文学和电影,特别好的爱情故事。”
“那你也打算和我聊聊丹麦童话吗?”
萧潇笑了,“我以为没有人会再看童话。”
“但你懂的,大家只知道丹麦的小美人鱼,每次聊天,总有人更关心安徒生。”
“哈哈……那你看过有一个故事,就叫’柳树下的梦’,跟这个酒吧一样的名字呢。”
“哦是吗,这么巧?提醒一下我,好吗?”
“这故事就是讲丹麦村庄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彼此相爱但谁都没有先说出来。后来女孩长大了,去了哥本哈根,因为唱歌很好听,出名了。男孩追随她去了城市,但看到她订婚了,于是永远无法把心意说出口。”
“那然后呢?”
“然后,那个男孩冻死在回家乡的路上,在一棵柳树下,好像做了一个美梦。”
乔的眼睛里闪着哀伤,“为什么,就不能说出口呢?”然后目光紧紧地盯着萧潇的眼眸。
“你说,如果是我们现在的时代,会说吗?”
“应该会吧,但大概也有新的顾虑……”
萧潇回想起馨怡问她的话,“如果只有当下,没有未来,你会放任自己的感情吗?”
“但好像不说比说了更痛苦,不说出口,连此刻都没有了……” 像是一番自言自语,萧潇突然一脸笑意的对着乔,说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她如释重负一般,埋着头说,“不用太在意,我只是现在喜欢你而已,我怕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告诉你了。”
乔愣了一下,“你真是勇敢的女孩子。”他歉意地笑笑,把萧潇揽进自己怀里。“我也喜欢你,对不起,让你先开口了……像以前那样,我很高兴;像现在这样,我好像更开心……”
萧潇不免又想到那不能实现的爱情,所以像童话里那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吧?她不敢问出口。
无论如何,似乎能像现在这样,就很开心了。
“你是不是喝得有点多?还好吗?”萧潇从他怀里仰起头问道。
“不能更好了。不如,我们去跳舞吧?你有和我跳舞的心情吗?”
“和你?当然有。但我不会跳舞。”
乔拉起萧潇的手往舞池里挤。
舞场里播着震耳欲聋的混音舞曲,挨挨挤挤的人,借着酒劲的摇头晃脑,热舞,拥吻。她凑上去在乔耳边说:“我不会跳舞。”
“女孩生来就会跳舞。” 随着Ed Sheeran的Shape of You的节奏摆动,他双手自然地揽上她的腰。
萧潇在他的目光里,在晕晕乎乎的酒意里,第一次那么自在、那么无拘无束地舞动,从指尖到手臂到肩,从脖颈到腰身到臀,第一次那么放肆,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
舞!舞!舞!
她撩动头发,在滚动着、闪烁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下,双手环绕上乔的脖子。
“你觉不觉得我离你太近了?”她贴着乔的耳边说。
“我觉得你离我不够近。”乔抱着她。
“再近一点,我怕我会忍不住干坏事。”她咬着嘴唇。
“哦?你也会干坏事?哪种?”乔饶有兴味的目光挑动她的神经。
“就是……”
说着,萧潇吻上他的下颚,脸颊,然后在他耳边说着:“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你这个坏女孩,我也喜欢你。”他缓缓凑到萧潇眼前,轻呼着气,“我喜欢你是个好女孩,也喜欢你像这样坏坏的。”说着轻轻吻上她的唇,然后一步一步,攻城略地,从唇齿间向舌根进发,索取,吮吸。一吻太长,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希望一直可以像今晚这样……”她眼睛闪闪的,语气有些失落。
“我会一直记着今晚,希望你也会。”乔搂着萧潇,把她的双手环上他脖子,随着音乐摇摆。
两人十指相扣从“柳树下”走的时候,简的下巴快掉到肚脐眼了。
后半夜之后,在乔的公寓里,萧潇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她也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和乔在机场吃早餐,吃的却是豆浆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