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屋,说是民宿,倒似精怪洞府。原木为骨,铁器为筋,亮处嵌着些蓝幽幽的鬼眼,大约是所谓科技。六七人同往,赞其雅致。人声一时塞满了这木头的腔子。
翌日,头顶便觉异样。摸去,竟顶出伞盖,湿冷滑腻,是蘑菇。低头看手,皮肉底下泛出木纹,指节渐硬,屈伸时嘎吱作响。这才晓得,林子里那些白惨惨的孢子,早已钻透皮囊,生根了。
人变木头,快慢不一。快者,半日手脚已生根须,慢的如我,尚能蹒跚。窗外林影幢幢,细看,尽是顶着菌盖的“树人”,躯干轮廓分明嵌在扭曲的木质里,眼耳口鼻成了树皮上的疤结。它们挪着,极缓,如溺在深水,彼此推挤,幢幢然围拢来。不噬人,只一味地拥塞,木头碰着木头,闷响连片,倒似一群醉汉推搡。
“横竖是变柴了,”有人嗓子里带着木屑摩擦的嘶声,“趁根未深,玩罢。”
众人应了,笑声干涩,撞在四壁原木上,空空地回响。
我便去躺下。醒来时,屋里静极。蓝幽幽的鬼眼兀自亮着。推门,厅堂已改换了天地。
他们都在,又都不在。六七株新生的榕树,硬生生撑破了屋顶,根须虬结,撕裂地板,深深扎入混凝土。枝干粗壮,纹理间还凝固着昨日衣履的残片,一张张熟识的脸孔凸起在树皮上,眉眼模糊,口鼻微张,似睡似叹。那个最是怕黑的,脊梁已彻底楔入地板,头颅高昂处,分岔的枝桠正顶碎水晶吊灯,悬下的玻璃碴子,像泪。
窗外,树人的潮水更厚了。灰白的菌盖起伏攒动,偶尔有躯干被挤得贴上了窗玻璃,木质的眼珠空洞地映着屋内新生的丛林。它们不伤人,只是挤,木头摩擦的呻吟,细碎而固执地渗进来。
我抬手,看了看。指甲缝里,已渗出细密的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