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看不懂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于是找了原本的传奇来看。拢共不过才一千多个字,不过却让我突然晓得为什么侯孝贤一直想拍这样的故事,也让我懂得什么是“背对观众,面向自己”。
聂隐娘是个女子,是个刺客。她的名字叫“隐”,即是边缘和隐藏的谶语。她本是魏博主将的女儿,从小就被尼姑偷走,训练作刺客。待尼姑将她送还归家,隐娘已经变得让她作为武将父亲也惧怕。隐娘可以腾空击杀鹰隼,也可以白天刺人于都市,人莫知之。本领虽然高强,但毕竟是主流以外的才能。
她的人生是被设计了的人生,是一个工具性的人物。一天,尼姑要她杀某人,她在梁上因见某人在逗自己家小孩,心里不忍,杀的迟了些。尼姑不高兴,说:“以后遇此辈,先斩其所爱,然后决之。”可见真是要隐娘作工具,而工具是不能有不忍的。
今番尼姑虽然送她回家,临走的时候却还说:“后二十年,方可一见”,这是一种随时要来摆布的折磨。她的角色比我们所有人都不自主。
剧本已经写就,布景已经摆好,场记板也打了,导演就在旁边看着,聂隐娘却不演了。
先是隐娘为自己选了一个磨镜少年做丈夫。又叛魏博藩帅投靠了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昌裔朝觐京师,隐娘不肯跟随,刘昌裔就死了。刘昌裔的儿子刘纵去做陵州刺史,路上遇到隐娘,隐娘给刘纵一颗丹药,要刘纵吃。说是刘纵应该弃官回家,否则必死。丹药能保刘纵这一年无虞。刘纵不听,一年后果然死了。
其实,即便是最善良的人生观亦相信人是有剧本的。红楼梦第五回就要把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里所有人的命运完全披露,虽然文句美,是诗性的预言,是但总是让人难过,叫人不服气。一个人力争上游,不过是为了争取更多的选择权。王潇有一本书叫《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每次看到这个书名我都会被感动。王潇在里面讲:
你的血是灼热的,一直都是!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因为你值得用一辈子去赢得做自己的权利。当你遇见煎熬、绝望、奇迹、战友、宿敌,你都别忘,这是你自己的意愿,你发了誓。
如果隐娘看到这本书,她一定会是王潇的读者。但她不是王潇的读者,她乃是王潇的先知。这一次,她要把一切的剧情翻转来。
所以我相信,如果刘纵当初不吃隐娘给他的丹药,他一年后就不会死。传奇里没说妖尼姑后来有没有来找隐娘,但我知道若她来了隐娘必要击杀她。
《刺客聂隐娘》里用了一个典故,是青鸾舞镜的故事。原文不长,片子里把故事更加简洁了:
罽宾国王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见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
青鸾舞镜被当做寻找同类的典故,其实我知道青鸾看到镜中的影子,并不会误以为同类,乃明明的知道是自己。它见镜中的自己被拘在笼里,虽然珍馐供奉,不过是被当作了狎玩的金丝鸟。它要自己美丽,要自己不凡,要自己鸣于高岗、生于朝阳。所以它要奋舞,它要翙翙其羽,它要不负平生意气。它没有同类,不要观众,它要万里长天空中一响。所以它“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
传奇里的最后聂隐娘离开了,并没有带走磨镜少年,因为青鸾没有同类。像李白的花间一壶酒,周围是繁花盛开的,热闹的。而人只有自己一个,孤独的。热闹是他自找的,孤独也是他自找的。电影里用了许多风声、晓烟、花树、远山、长天的空镜头,就是这样的孤独的华丽。
蒋勋讲贵游文学说:“自负是孤独的,感觉到青春,感觉到美,感觉到华丽,又不屑于与世俗对话”。追求自己的命运是一种快乐,这种快乐是贡高我慢的,是格格不入的,是有种的。
朱天文是编剧,她讲侯孝贤,“他没有不取悦世界,他是取悦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