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确是很玄妙的。雾里看花,却又柴米油盐酱醋茶。
尘世间最美的你我,不是你闭月羞花倾人城,也不是我风流倜傥临天下。铜花镜前轻画眉,举案齐眉相视笑。这一生这一世,最美的你我,只在彼此眼中。
我的父亲五官周正,相貌帅气,是真正的浓眉大眼的美男子。据说,外婆挑中父亲,看上的就是父亲的好相貌。那时候,我母亲是女娃里的老大,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母亲年轻时模样也十分俊俏,只是生得矮。虽说家人都催着,母亲却是没心没肺,只觉得有几个哥哥宠着,也挺好。因为是家中的第一个女娃,自然得几个兄长的爱护。所以母亲一直没有把婚配之事放在心上。
巧得很,我父亲这边也是一样,心野得很。当兵回来,年纪并不小了,爷爷奶奶找媒人上门,父亲却不在意,每日里去湖里撒网打渔,或者背着相机四处溜达。摄影是父亲在部队里学来的,很是喜欢,天天鼓捣。爷爷奶奶看着担忧,摄影又不是什么正经事,还能大过娶媳妇?
外婆想整个小卖铺,需要照相,找遍了几个村,找到我父亲这边了。因为村里互相有相熟的人,爷爷便作主让父亲过去帮个忙。正赶上傍晚,父亲惦记着自己撒下的渔网,便推拒了,说是忙着去捞鱼。爷爷面子上挂不住,抄起一只鞋扔过去:“让你去,你就去!”可惜,父亲已经撒开腿跑远了。
第二日,父亲自然还是躲不过爷爷的喝令,背着相机就去了董家村。外婆看我父亲的第一眼就欢喜。身姿挺拔,面容英俊,而且瞅着人很老实忠厚。趁着空闲,外婆就打听父亲的亲事,听说还没定,心里便打了主意。母亲当时正在灶房烧火,听着外间闹哄哄的,也没在意。大概还等着灶里的红薯吧。等外婆一阵风把她挟带到父亲身边时,我母亲的两条乌黑麻花辫都歪了,兴许头顶上还沾着柴火絮絮。我大姨那时候也还是小姑娘,但爱美之心却比母亲明显。“姐,你看这个照相的长得真好看。”母亲生得矮,又没多大兴致,只略略瞅一眼,正赶上父亲憨笑着,大眼睛闪着光彩。“挺好的,要不让姆妈给你说个亲?”母亲原是打趣,没想到大姨“噗嗤”一声笑了:“姐,姆妈的意思,这个人是我未来姐夫。”母亲听了,只得再瞅我父亲两眼,没什么情绪。愿意不愿意,反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听母亲说,后来父亲也找她出来过两回,但也没多大意思。父亲是当过兵的,走起路来带风。在田埂上大踏步走着,母亲跟在他后面,只能瞅见他的后背,宽阔挺直。母亲追不上他,便懒了心思,索性看看花草,就当出来玩了。也不知道走过了几条田埂,父亲才发觉异样,转过身,身后的女娃子都快成小黑点了,原本就生得矮小。父亲瞅着那人影朝自己缓缓走过来,眼睛里莫名染上一丝笑意,在秋天的风里一点一点晕染。
“能不能走快点?你这样走着,天都黑了。”父亲瞅着母亲的刘海在秋风里扬起,带着些许俏皮。两条乌黑麻花辫倒是乖巧垂在碎花衬衫上,脖子上围着格子围巾,一张小脸微微泛红。母亲微微转头,轻声说:“你要带我去哪啊?”
“你这样慢腾腾的,去哪都赶不及。”父亲忽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情。母亲抬眼看他,看到他眼里的戏谑,有点不满地说:“我哪里走慢了,女人和男人怎么能比?”母亲手脚慢是出了名的,所以很忌讳听到别人说她磨蹭。父亲也不恼,反而笑出了声:“带去你我打渔的湖边,我捞几条鱼,你带回家去。”一阵风吹来,有些大,刘海遮住了母亲的眼睛,但分明是笑了。她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准备蒙住头脸。那时候,系围巾都是那般样子。母亲边走边系,好不容易弄好了,还是紧紧跟着父亲走那些歪歪斜斜的田埂。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父亲忽然转身走过来,在母亲面前停下,伸手帮她整理了围巾,张嘴说了什么,母亲的脸红了一点点。煽情的话大概是没有的,我猜应该是一句玩笑话——“系紧一点,也不怕风卷了你。”
岁月从来像流水。
有一次,我无意翻到父亲的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看着上面零落的言语,我才发觉父亲也曾有过青春,并不是生来就做父亲的。有端正的有潦草的,我看到最多的字眼是“董小琴”。我猜父亲当时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大概是眼角含笑的,必然是看见了一个娇小的傻女子,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头顶和刘海却总是乱糟糟的。母亲的额前正好有个旋儿,所以刘海总是不乖巧,这个缺点遗传给我了。不过,我倒是能肯定,在父亲眼中,这个缺点简直如尘埃。
因为母亲手脚慢,干家务做农活总赶不上婶婶,爷爷奶奶忍不住就会在嘴上埋怨。有一次,我从爷爷那里听说,当时他们中意的并不是母亲,而是另外邵家村的一个姑娘,那是个干练的姑娘,长得也高,面容大概是不及母亲的,不过也不赖。爷爷替父亲做了选择,没成想却遭到了父亲的反对。父亲给的理由很简单,邵家村的那个姑娘相貌丑了点。爷爷很不能理解,问到父亲脸上:“怎么就丑了?不比董家那个高吗?听说干活也利索得很呐。”父亲也不与爷爷争论,只淡淡地说:“看她那个龅牙,我就吃不下饭。”这句话说得有点恶毒了,却让爷爷从此不再提邵家姑娘了。
父亲年轻时是个很有活力的青年,不仅喜欢摄影,还喜欢驾驶。买了一辆小货车,父亲开始拉货。这一步走出去,父亲染上了赌博。父亲为人和气,不懂拒绝,同时自控力又不强。男人赌博了,挨骂的还是女人。母亲被家里人说道,说她没出息,管不住自己男人。母亲偷偷在煤油灯下掉过几回眼泪,不过也就几回而已。我看到更多的是,母亲张罗我和弟弟睡下,就拿着小电筒,和着夜色去找人。
总是睡到迷迷糊糊,听到母亲又打又掐的声音,嘴里一叠声的抱怨。父亲只是躲,面上陪着笑脸,小声地讨饶。我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等到第二天,我在母亲面前会说父亲两句。原以为是和母亲站在一边了,原以为能在爷爷奶奶面前替母亲挽回一些了。母亲却是正了颜色,声音里带着一丝严肃:“不管你爸怎样,他对你们是好的,你不可以这样说你爸,在别人面前更不能。”
后来,我默默观察,才发现当别人因为父亲而对母亲有微辞的时候,母亲从不辩解,甚至赔笑道:“我原本就是没出息的。”
因为父亲打牌欠了钱,加上我们又要念书,家里开销大起来,父亲便出外打工。我还记得,父亲有寄回来一封信,是我念给母亲听的。有一些话,我到现在还记得——“这里外面做的菜都没有你做得好吃。我的衣服换下来也没有时间洗,我也洗不干净。你能不能过来这边?我衣服也穿得干净些,饭也吃得多一些。”父亲的字都是当兵时学的,写得也不是很漂亮,每个字都挨得很近,我看得特别费劲。念完后,母亲拿过信,看了看。母亲不识字,根本看不懂。但她还是指着末尾几行,问我:“你爸说吃饭吃不饱,衣服没人洗?”我点点头,说:“爸刚去那儿,可能有点不习惯。”母亲的眼睛里却现出忧愁之色,缓声说:“你爸本来就不会打理自己。”母亲倒是没说错,父亲这点遗传给我弟了,自己收拾自己,总是乱七八糟的。
最终,母亲还是决定过去照顾父亲几个月,结果几个月便变成几年了。除了我和弟弟念毕业班的时候,母亲会离开父亲来照顾我们,其余时间,她从来没有离开父亲半步。
父亲因为喜欢打牌,从来攒不到钱。村里人说起父亲,虽说都承认父亲是个老实的大好人,但是总能流露出淡淡的鄙弃。我和弟弟也不太满意父亲这个陋习,大概只有我的母亲,半辈子了,还在维护父亲的这一点。而母亲,手脚慢,有洁癖,弄一顿饭需要半天的工夫,我们等待之余怨声起。父亲便瞪视着我们:“嫌慢,你们就不能搭把手?大不了,一会儿,你别吃!”我们心内惶惶,不再吱声。父亲对我和弟弟是特别温和的,凡事只求我们尽力,从不勉强,也从不打骂。只一种,若是我们埋怨母亲做事慢,埋怨母亲穿着土气,父亲的毒舌就出来了。
其实,我们心里也委屈,不是我们不想搭把手,而是母亲嫌我们碍事,从不让我们踏进厨房半步。母亲只会在厨房里喊:“老几(母亲对父亲的称呼),帮我打桶水过来。”一会儿又是:“老几,帮我杀好这条鱼。你都不知道我多忙,还在那里瞎转悠!”父亲立马掐了烟,走过去,嘴里也说回去:“我就抽根烟的工夫,你看你净在抹灶台了,哪个不是我帮你弄的?……好了,把你旁边的水桶给我。我不过去了,一会儿又踩脏了你的地……”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只是尘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在别人眼中,他们大概没有任何光彩。甚至,即便是我,也只是感受到了一星半点。他们真正只美在彼此的眼中,没有那么惊天动地,也没有戏文里那样细腻酸溜。仅仅,只是这尘世间,一朵毫不起眼的花,或许就是那说不清楚的爱情,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