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江若

重庆鹅岭两江亭

备注: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楔子

1992年冬天的那场雪很罕见。

我没有跟着同学们一道去玩雪,而是选择独自登上鹅岭公园的两江亭,因为在那时,只有那里可以俯瞰整个重庆,可以看到一整个城市的雪白。

我一直醉心于一种至真至纯的白,我觉得,只有雪才能荡涤尽世间的一切污浊,只有雪才是这样一种清澈无私的存在。

站在亭上,我放眼四望,入眼处,所有楼房都披上了银装,连长江和嘉陵江沿岸,也都绣上了宽宽窄窄的银边儿。只有没被积雪盖满的显得黑黝黝的南山和歌乐山,突兀地横亘在白茫茫的视野尽头。

但更突兀的是亭外不远树林处站立着的几个黑影——一个男青年,面对着一字排开的五个精壮男人。他们面对面昂首站立的姿势让我深感紧张,让我更加紧张的是男青年手里拎着的闪着阵阵寒光的砍刀。

风在吹,雪在飘。

如果他们身着长衫,或者系挂披风,我想那绝对是一个堪比华山论剑的恢宏场面。我猜,他们的长衫或者披风,势必会被北风刮得高高扬起,如旌旗猎猎般在身旁摇曳。

但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惊得我面如土灰,便赶紧跑下亭去,飞奔上前。

其他人已经不见了,只剩男青年在雪地里傲然屹立。

我由此和男青年成了朋友。

男青年叫江若。

1

七十年代中叶,江若生于湖南衡阳。

江若才四岁的时候,父亲便英年早逝,留下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在家里失去顶梁柱后的十多年,哪怕是一直吃不饱穿不暖,江若母亲硬是没有再蘸,咬紧牙关独自拉扯着一对儿女,起早贪黑,不辞劳苦。

然而,未待江若成人,母亲便含恨病逝。

江若父亲是自北方南下衡阳的知青,爷爷奶奶早就因为江若父亲坚持不肯回家与他断了联系,江若的外公外婆在前些年业已过世,唯一的小姨又远在重庆,兄妹俩现已举目无亲。

好心的邻居于是合力为江若母亲操办了后事。

在江若母亲即将盖棺入土的那一刻,因为连日伤心已经精疲力竭的江若突然发了疯似的向着棺材扑了上去,死死地抱着棺木面板不肯松手,歇斯底里又面目狰狞,分明是在咆哮,但喉咙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长跪在旁的妹妹江夏自始至终痛苦地仰着头,一刻不停地哭喊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簌簌滚滚不尽不休。

目睹如此凄楚哀恸,四邻右舍们,无不惨恻落泪。

那一年,江若十七岁,江夏十五岁。

末七过完,江若带着妹妹,在母亲坟头前埋头长叩,然后离开衡阳,投奔在重庆做零工的小姨。

小姨在乍见到江若兄妹俩的那一刻,完全吓了一跳,一听姐姐已经去世,当即就难禁悲苦晕倒在地。

“我苦命的姐啊……”,小姨醒来之后,又开始呼天抢地不要命地嚎哭。

当年匆匆一别,不想如今已是天人两隔。小姨的哀恸,又拧开了兄妹俩的泪腺开关,三人顿时哭作一团。

小姨多年前因为遭遇父母离世和感情受挫的双重打击,离乡背井,四处辗转,饱经风霜历尽艰辛,最终在重庆安顿下来。

后来跟了小姨父,两人带着个孩子,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市场里不到二十平米的窝棚,生活过得无比艰难。

如今江若兄妹到来,小姨原本已是自顾不暇,但毕竟一脉相承同气连枝,于是腆着脸四下哀讨打点,好歹在市场内某条小巷的角落搭了一间虽然破旧倒还能遮风避雨的小屋让兄妹俩落脚。

说是小屋,其实也就是靠着人家的墙壁,用旧木材、破石棉瓦等胡乱搭建的一个促狭的空间。

床——那根本不能称做床,仅仅是用石块砖头撑起的一张硬竹板而已。

但是兄妹俩还得挤在一起,而江夏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衡阳老家再穷,至少还有泥土和石头砌成的厚厚的墙,有瓦有梁,曾经还有那个叫做母亲的人,用虽然羸弱但绝对坚强的身板给他们扛住一切。

但是这里,上雨旁风,空空荡荡。

“我们的新生活就从这里开始。”江若轻轻长叹一声,用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紧紧拥着妹妹,柔声安慰说,“没事,有哥哥在呢!”

江夏也极其懂事,闪着泪眼,轻咬着唇点点头。

她知道,哥哥江若,就是她的天。

“哥。”江夏突然仰起头,幽幽地说道,“小姨父好像不喜欢我们。”

“别瞎说,可能只是不太爱说话。”江若摸摸妹妹的头,“走,哥给你买汽水。”

“好啊好啊。”江夏闻言,一下子跳了起来。

一瓶汽水,兄妹俩一人一口,快乐得像喝着天底下最甜的蜜。

“妈妈,我们到重庆了,你在那边还好吗?”坐在路边台阶上的江若望着长江对岸绿得发黑的群山,内心默默地念道。

2

小姨在这里做零工已经好多年了。

所谓零工,就是主席说的“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谁家店铺进货了,谁修缮铺面了,谁做饭缺人手了,谁又没人看娃了,诸如此类,反正就是谁家忙不过来了,就叫小姨上门帮帮忙,给点辛苦费什么的。

小姨一般也是给多少收多少,然后躬身表示感谢。有时看干活不累,或者时间花的不多,小姨就不收钱。别人也就请她吃一餐便饭,算作报答。

小姨为人善良实诚,又殷勤肯干,所以市场上的人一忙起来都愿意叫她,久而久之,大家都亲切的叫她“衡阳妹”。

市场北门口的老赵夫妇共同操持着一家缝纫铺子,两人技术扎实,待人和气,生意颇为兴旺,店里人来人往,常常忙到半夜。两人经常叫小姨来搭手帮忙,一来二去,见小姨心灵手巧,有意让她长期帮忙,给自己减点儿负担。

多好的事儿啊,小姨喜出望外,于是不假思索,一口应承下来,说好下午正式上工。

重庆的冬天吧,太阳虚弱得很,触目灰暗阴冷,但那一刻小姨心里暖融融的,像有一簇篝火在徐徐燃烧。

午后,小姨照旧来到市场东北角上的那个杂货铺,帮老板洗碗收拾。

老板姓王,三十多岁,是一个身材瘦削的胡子拉碴的男人。这家伙有个习惯,喜欢就着午饭慢悠悠地喝上二两老白干,然后,扯张凉板椅半躺在厅内眯着双眼假寐。

那天,王老板刚躺下不久,就瞥见小姨涓涓而来。

小姨刚得到老赵夫妇的邀请,正自陶醉,走过王老板身边的时候,朝着他嫣然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奔向铺子里间做事去了。

王老板怔怔地看着小姨笑靥如花的模样,一下子僵在那里。突然,他感觉下腹像有一团火噼里啪啦地炸响了,火星子争先恐后地跳跃起来,烤得他面红耳赤,浑身发热。

他感觉,接下来有一桩比午睡更美好的事等着他。

正当妙龄的小姨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何况,老赵夫妇的那个好消息,像清晨里喷薄而出的万道霞光,让欣然忘我的小姨瞬间冲天怒放。

小姨一边干着活,一边低声哼着歌。一头狮子消无声息地潜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龇着尖牙,舞着利爪,而这只小鹿却浑然不觉。

外面起风了,枝头的树叶被摇得哗哗作响,地上的小草纵使打起精神也完全直不起腰来,望风而倒。太阳战战兢兢地躲进云层,令本就阴沉沉的天更暗更灰了。

那天下午,老赵夫妇问遍了整个市场,都不见小姨的人影。

不时有人大声呼叫“衡阳妹”,但,再也没有听见那个清脆爽朗的回复应声而至。

第二天一早,公鸡们伸长了脖颈仰天司晨,晨雾朦胧中,人们一家接着一家地推开大门,又开始了新的忙碌。

只有天上的太阳,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好几天过去了,仍然不肯出来。

人们几乎都已经将小姨忘记了——直到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小姨才重又回到市场。

所有人都记得,那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街面上的石板儿被长时间的雨水冲得光滑极了,不时有人因此摔倒,逗得近旁铺子里的老板和过往的行人哈哈大笑。

那天,小姨顶着一个破蓑笠,两手扶着隆起的肚子,木然地站在王老板的杂货铺门口,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像立着的一尊雕塑。

眼前的杂货铺,已经物是人非。

那一年,小姨二十六岁。

不久,小姨产下一个男孩,取名小白。

小姨继续做零工,但是带着小白,毕竟诸多不便。慢慢地,叫小姨帮忙的人越来越少了,到后来,有时候小姨衣兜里连买面坨坨的钱都没有。小姨原本圆润挺拔的胸部开始慢慢变得干瘪,挂得越来越长。

小白甚至被饿得嗷嗷直叫。小姨想去捡废品换钱,可是那些年,大多数人都缺吃少穿,哪里还有什么废品扔?

一天下午,小白又被饿得嚎啕大哭——小姨中午啥也没吃——最近好像连奶水都没了。小姨转过身去,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胸,忍住疼痛挤了又挤,但连一滴奶水都没有。

小姨赶紧用铁瓷碗盛了清水。小白鼻子一嗅,见不是奶水的味儿,张嘴就哭,态度坚决得很,死活不喝,双腿乱蹬,小手乱舞,一下将铁瓷碗打翻在地。

小姨心都碎了,但又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地坐在路旁发呆。

突然有人往地上的碗里扔钱,开始小姨并不知情,直到看到散落在瓷碗边上的几个钱币时,她简直被吓了一跳。

顽强如小姨,也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就这样,小姨兼着零工的同时,又去市场内外捡废品,间或在附近繁华地段的人丛中乞讨,眼巴巴地守着小白一天天长大。

但就在小白才三岁的时候,厄运再次从天而降。

那天,在市场里奔跑玩耍无忧无虑的小白,突然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辆载着重物的板式三轮车刹车不及,从小白腿上吱嘎着碾了过去。

附近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那个三岁孩童痛彻心扉惨绝人寰的嚎叫。

匆忙赶来的小姨,在见到小白血肉模糊的腿的一刹那,当场晕死过去。

片刻过后,醒过来的小姨紧紧地搂住小白,浑身不停地颤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呼吸急促,眼神呆滞。

人们都记得,当时,小姨眼里一滴泪也没有,和三年前回到市场看到王老板消失的那个瞬间一模一样。

三轮车夫犹豫了片刻,二话不说,抱起小白,直奔医院。

小白腿瘸了。

小白腿伤好后,小姨和三轮车夫在一起了。

3

三轮车夫叫何大新,就是江若如今的小姨父。

那天,也就是江若刚从衡阳来到重庆第一次见到何大新的时候,何大新只是静静地瞥了江若兄妹一眼,然后自顾自地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江若开始跟着小姨在市场上风里来雨里去讨点活路,江夏则跟在小姨和哥哥后面熟悉环境,同时收罗老板们剩下来的废旧东西。

这里已经建成一个大型批发市场,商贾众多,顾客云集。

小白已经五岁了,终日拖着一条瘸腿在市场里四处乱窜,倒也快乐自在。

小姨带着兄妹俩一家店铺一家店铺的逐一拜访,每到一家,就牵过江若和江夏的手,向主人介绍:“这是咱侄子,叫江若,以后有用得上帮忙的时候叫他或者叫我都行。这是咱侄女江夏,帮着我收废品。快叫方嬢嬢。”

“哇,好俊的小伙子!电影里面出来的吧?”

“方嬢嬢好!”江若羞得俏脸绯红。

江若确实堪称英俊。他的脸如雕刻般棱角分明,似动非动的嘴唇总是轻轻抿着,两条剑眉似两头反向跃起的猎豹一样往左右侧的鬓角里腾空扑去,一双钟天地之灵秀蕴山水之华英的眼里永远熠熠闪烁着柔和的光。

“莫听她的,叫姐姐。衡阳妹乱说,哈哈哈……这小妹儿也长得好乖哟!”

“方嬢嬢好!”江夏高昂着头,挺着胸脯,浑身洋溢着一种和她年龄挺不相称的成熟和大方。

没两天,江若和江夏便跟着小姨走遍了市场里的每一个店铺。市场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衡阳妹老家来了个既乖巧又英俊的侄子,还有个丰满漂亮的侄女。

兄妹俩眼勤手也快,脑瓜子非常灵光,很快便熟悉了小姨交代的一切。

几天下来,江若竟然挣了十好几块。

江若把钱整理好,全数交给小姨。

小姨昂首摸摸江若的头,满脸疼爱,然后接过钱来,数出一半多,递给江若。

“拿去给江夏买饼干吃。”小姨亲切地说。

“小姨,我……不要,不能要。”江若赶紧推回去,“我和妹妹有吃有住就行了。”

“小姨以后就是你妈了,管你吃住那不是应当的吗?”小姨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故意拉下脸来,“你跟小姨客套啥?”

“不是客套。”江若的回答十分坚决,“真的不要。”

“干这事儿挺辛苦,帮他们搬上搬下抬这抬那的。”小姨不由分说拉过江若,把钱往他兜里揣,“钱你拿着,想买什么买什么,花了我们再挣。”

“还有,记住。”小姨想起来什么,接着说,“注意安全,你还在长身体,不要逞能,搬不动的话来叫我和小姨父。”

“我知道了。”江若把衣兜里的钱摸出来,又还给小姨,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和妹妹现在也用不上钱。”

“傻孩子,你们还得买衣裳穿呢,哪能就这几件破旧衣裳穿一辈子?”小姨看着江若身上四处打着补丁的衣服,脑子里突然浮起姐姐的面容,不禁鼻子一酸,说着说着,眼里开始闪起了亮光,“你妈妈从小就让着我,把好东西留给我,自己穿破的旧的。到你这里,还是缝缝补补......”

“以后再说吧。”

“行吧。”小姨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就不再推来推去,赶紧背过身,“小姨帮你收着。你快去看看江夏捡了些什么,用得上的就留着。”

“好的。”江若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小姨,我看你经常去市场办公室打扫卫生,有时间带上我们一起去,我和江夏都能帮帮忙。”

“办公室的那些人很凶很恶,离他们远点。”小姨转过头,神情肃然地对江若说,“我自己去就是了,你们别管啊。你告诉江夏,千万别去,记住了啊。”

江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到住处,江若和妹妹一起把外面收集到的废旧东西慢慢整理出来,用得上的,擦拭一下或者洗干净留着,用不上的,收拾起来,攒多了就叫人来处理。这样下来,兄妹俩那个所谓的家,慢慢充盈丰满起来,开始有了一些生气,也渐渐可以满足吃穿用度了。

江夏换废品的钱,也拿去交给小姨,但小姨死活不收,江夏只好把钱交给哥哥存放起来。钱虽不多,但兄妹俩看到终于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钱了,禁不住蹦了起来,那高兴的样子,就像两只翩然花间的蝴蝶。

4

小姨得空的时候,常常会带着江若兄妹去一个副食店帮忙,却完全不计报酬。

副食店店主叫老周,估计快有六十了,整天忙前忙后,独自经营着这个小店。

老周快四十岁的时候才娶到媳妇,次年生下一个女儿,叫周蓉,长得那叫一个漂亮。

周蓉天生丽质,但却天生弱智——老周媳妇一发现周蓉智力有缺陷,便卷起行李不辞而别,扔下老周孤苦伶仃,独自一人把周蓉盘大。

在那个箪瓢屡空的年代,一个单身男人,带着一个智障女儿,个中酸楚,悬河难尽。

多年以后,周蓉平安如愿地长成了一个标致的大姑娘,凹凸有致,玲珑有料。

标致归标致,但毕竟智力低下,除了生活能基本自理,其他啥都不懂,也根本帮不上老周料理小店。

老周每天就两件事,照看小店,照顾周蓉,却常常顾此失彼。

老周以为,就这么辛苦着,这一辈子熬过去,他也算对得起周蓉嘴里叫着的那个“爸爸”的称谓。

但他不知道的是,灾难在他前行的路上等得早就迫不及待,呲嘴獠牙着准备随时给他当头一棒。

自周蓉十四五岁第一次来月经开始,老周在每月的那几天都会给她穿好卫生巾,像一个体贴的母亲,悉心照料,关怀备至。

但在周蓉十九岁的某一天,老周发现,女儿快有一个半月没来月经了。问女儿,女儿只是嘻嘻哈哈,愣头愣脑,一切答非所问。

又等了半个月,周蓉身上还是没来。老周急了,忙不迭地带着周蓉上医院。

医生的诊断结果像一颗巨大的铁钉,把老周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蓉怀孕了。

老周当时就像被雷击了似的,一下子瘫倒在地。

命运做起恶来,简直势如狂澜,无可阻挡。对老周父女来说,这无疑是灭顶之灾。

等老周被医生搀扶着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这个原本就剑老无芒多灾多难的男人,仿佛一瞬间又老去了十岁。

所谓苦大仇深,莫过于此。

再怎么痛不欲生也无济于事,老周只好安排给周蓉流产。

周蓉出院以后,老周交给周蓉一把自制的锋利无比的匕首,一遍又一遍地教她怎么对付欺负她的坏人。

老周告诉周蓉两件事,一,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二,只要有男人试图摸她胸前的两个包子,或者要她叉开双腿把她压在下面,无论满足哪一条,拔出匕首往对方身上刺就是了,刺死刺死刺死刺死刺死刺死为止,否则,周蓉最轻得去医院挨刀打针,最惨,会有个小东西在肚子里折磨她——周蓉最怕打针最怕疼了。

是的,“包子”,老周就是这么对周蓉说的,“刺死刺死刺死刺死刺死刺死为止”,也是。

江若隐隐约约知道周蓉流产的事情,是在来到重庆的一年以后。

他和江夏经常从小姨口中听到很多关于市场里里外外的人和事,但每次听了总是不予置喙,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分内的事情。

江若多次和我提及老周的经历,他说如果生活果真有那么多的磨折,那就只能硬扛,躲是躲不掉的。

市场上越来越热闹,各个摊位需要帮忙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但有所使,江若从不推脱,从不面露戚色,只是默默地干活,一件又一件。

据说,没有任何人听过他叫苦叫累。

我经常在想,一个就比我大一两岁的男孩啊,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撑着他长期一贯不声不响地埋头苦干的?

后来江若告诉我说,她的母亲为了供他和妹妹上学,一直省吃俭用,自打生病以后,从来没看过医生,只是吃些简单的药物,或是上山挖点草药,哪怕疼得满头大汗,也从没有哼哼叫唤过。江若就是看到母亲额头上冒出晶莹异常的汗珠那一刻开始,慢慢变得沉默寡言的。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江若学会了默默坚持和默默承受。

命运从来不会刻意对一个人予善予恶,它只是悄悄地和你保持若即若离,你有备而来也好,应接不暇也罢,它只是静静地无动于衷,永远默默地承受着人们对它或愤怒的埋怨或诚挚的感激。

江若就这样,昂着头颅,挺着脊梁,舞动着四肢,默默地和命运掰手腕。

我已经不能准确地回忆出当时江若的身高体重,我脑子里永远清晰的,是无论晴雨,无论早晚,那一具单薄修长的身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扛起命运摊给他的负重,大步流星地奔向未来。

5

之前雇佣小姨的那对老赵夫妇,看江夏聪明能干,漂亮大方,让家人给江夏物色了一个前进厂临时工的岗位,只要江夏瞒住自己十六岁的真实年龄就行。

这可把小姨和江若兄妹高兴坏了。

前进厂,一个员工数千的国营大企业,能成为厂里的一员,哪怕只是临时工,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荣耀——起码收入稳定,比起早贪黑又风里来雨里去地收拾捡破烂要强太多。

江若于是开始督促江夏看书,他希望江夏尽可能多掌握文化知识,好借此机会脱离苦海。

在母亲去世之前,江若上高一,江夏上初二,但来重庆以后兄妹俩就荒废了学业。

因此江若在收废品的时候不管见到什么书,都留下来,他甚至找来初高中旧课本,给自己和妹妹补课。

最令我震惊的是,每每见到卷子,江若还要动笔答题。

我曾经问过他看书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答题呢,答了也不一定对。

江若回答说,人生就是一张考卷,不管会不会答,他一定谨慎思考,并全力以赴填上自以为对的答案。

老实说,他的回答当时吓了我一跳,且令我大惑不解,直到他给我讲述了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情,我才依稀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含义。

周蓉的智力极其有限,但她的快乐五彩斑斓玄妙无穷。

时间一长,她慢慢发现她的家里以及老周视野内的东西相当无聊,而在这以外的其他地方,有太多让她眼花缭乱美不胜收的新奇事物诱惑着她,于是她试图逃离老周的视线。

值得庆幸的是,周蓉经常成功,因为老周一旦忙起来,实在无暇他顾。

这是一个周末,市场上的人比平时多出好几倍,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江若在市场一角的库房里独自替人转货打扫货仓,劳碌了半天,终于把货转运完,找来扫把正要清扫场地,猛然听到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来。

凝神再听,除了外面沸腾的人声,啥也没有,于是他挥动扫把继续扫地。

这是一个很大的货仓,起码三四千平米,里面用铁丝网做了间隔,不同商户租用不同的空间,每一个空间都堆码着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纸箱,纸箱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商品。

货仓靠里侧,是相对贵重的货物,用专门的铁锁锁住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物流这个行业,商家即便有订单,也通常集中在周一、三、五这三天交给市场管理办公室,统一安排,开放进出货。

江若的位置在货仓中部。

又响起了几下奇怪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很轻微,不像人声。

江若这下听清楚了,从货仓最里面传来的。

他疑惑了,今天周末,里面不是没人吗,而且都上锁了,难道有怪物?江若于是爬到纸箱最高处,再踩着铁丝网往上攀了几步。

探头一看,货仓最角落的一个空地上,站着周蓉和一个男人。

男人是市场管理办公室主任张中,大约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穿着一丝不苟,总是面带笑容,看上去严谨又和善。

但听小姨说,此人很坏,果不其然。

张中正抓着周蓉的一只手,像啃猪蹄儿似的,一阵乱咬。周蓉嘴唇翘得老高,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果断抽回手,像是挺嫌弃张中的口水,往自己衣服上来回擦。

然后张中又抓住她的手,继续啃。

周蓉的另一只手捏着一个俄罗斯方块迷你机一阵乱按,江若刚才听到的咕噜咕噜声,就是那玩意儿传出来的,声音像是被调整到很小了。

张中凑近周蓉的耳朵说着什么,不时伸出食指放到嘴边提醒周蓉噤声。

周蓉只是嘟着嘴,不停地摇头和嘀咕着,但她的眼睛却又死死地粘在迷你机上,舍不得挪开半点。

张中鼓捣了老半天,索性开始动手了。周蓉的衬衣纽扣很快被解开,胸罩也被扯在一旁。

张中的手很快攀了上去。

第一次见到女人身体的江若脑部开始充血,他感觉到喉咙里面像是开始了一阵火烤,不禁口干舌燥,脸颊也持续升温。

江若很快冷静下来,正在考虑怎么制止张中耍流氓,突然看见周蓉扔掉手里的迷你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来,一手猛地推开了张中。

张中和江若都被吓得一愣。

周蓉的神情虽然饱含愤怒,但又极其幼稚。

老奸巨猾的张中回过神来,轻笑着靠近周蓉,嘴里在说着什么。

如此周蓉怎么是张中的对手,手里的匕首瞬间就被张中给抢了去,一下就给吓懵了,哇哇着哭了起来。

张中急忙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又猴急地在周蓉胸前不停抓捏。

江若一时恨得咬牙切齿,突然间灵机一动,迅速钻进旁边一个空纸箱,摸出裤袋里擦屁股用的废报纸,用力捏成一团,朝两人扔了过去。

张中听得声响,看到纸团落地,意识到暗地里有人使坏,只得逃之夭夭。

江若躲在纸箱里,一动不动。

6

自那以后,江若开始密切地关注起张中的习惯和行踪,他要想办法收拾这个人面兽心的恶心家伙。

某天,他在市场管理办公室门外不远的公厕里蹲大号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江若先去五金材料商铺那边找了些速干强力胶,然后偷偷去远一点的地方买了一挂鞭炮,就是那种威力极大的电光雷鸣炮,据说是从香港那边舶来的。

唔,还差什么乍看之下能吓死人的东西。

江若又去水产市场逛了逛。

这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的,避开了所有熟悉的人,连妹妹江夏都没告诉。

那是一个秋天,一个死气沉沉的星期三的下午,五点左右,市场上人流稀少,各个商铺忙了一天,都在自我盘点准备关门歇业。

江若看左右无人,就去公厕里面收拾了一番,然后悄然躲在厕所背后,透过通风口查看里面的动静。

这是那些年比较常见的用红砖砌成的老式公厕,厕所背后,是一条臭气熏天的水沟,水沟的另一边,则是市场的围墙。这些有利的自然条件,可以容江若从容逃跑。

张中终于出来上厕所了,江若瞬间心跳加速,他缩下头,屏息静气,暗暗听着厕所里面的响动。

如江若所料,这家伙果真蹲大号——挑了江若特意清理出来的那个最为干净的蹲坑。

张中撅了一个非常舒坦的姿势,然后燃上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

江若看见烟雾升起,心想时机已到,就火速去厕所门口放下装着几条“宝贝”的塑料袋,然后再赶回来,掏出火柴,点燃那串电光雷鸣炮,从张中头顶的通风口扔了进去,立即溜之大吉。

厕所内瞬间宛如过年,盛况空前,一时间火花四射,硝烟弥漫,屎尿飞扬。

多年后,在江若跟我描绘起这个精彩场面的时候,他依然忍不住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江若很少如此张扬,大概因为那是他毕生最为津津乐道的杰作之一。

张中被近在咫尺突然炸响的鞭炮吓得几乎突发脑溢血,他甚至根本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脑子就被炸懵了。

炸开的鞭炮像密集的子弹一样纷纷弹射在张中的屁股蛋子上,他疼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他下意识地往上一窜,但鞋底却被江若事先涂上的强力胶牢牢地吸在蹲坑的两侧而动弹不得,于是止不住往前一倒,猛地跌了个狗吃屎——真的吃到了屎,因为地上已经满是屎。

不知道是摔坏了脑子还是已经对当前的境况完全绝望了,张中趴在地上,并不急于站起身来,任由鞭炮在屁股后面欢天喜地地炸响。

何谓绝望?想跑,跑不得;想捂屁股,又挂了屎;想提裤子,还是挂了屎;有力使不出,有冤诉不得......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张中感觉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远处的人闻讯赶来想要一探究竟,却被厕所门口的几条缓缓扭动的“蛇”给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落荒而逃。

那是江若在水产市场买的几条鳝鱼——其花纹和蛇无比接近。

张中是跌跌撞撞着走出厕所的。

那是一幅气势磅礴无比壮观的画面,可以这么说,每个亲历现场的观众注定印象深刻毕生难忘。

张中满脸污秽,除了眼睛还可以骨碌碌转动以外,其他已经看不真切,头发也看不出头发的模样,衣裤上下全是破洞,就像那练靶场的靶心,千疮百孔。最惨的还是屁股周围,血肉模糊,七彩斑斓。

按说,就张中当时那个形象,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市场去,没人会知道此人究竟是谁——人们永远不会料到会是市场里呼风唤雨唯我独尊的张中,就当是一个傻子在厕所里玩火自焚,供大家嬉笑一会儿,肯定不会有人怀疑。

但张中没抑制住他那满腔愤怒。

“我****的,是哪个混账王八蛋——”那天下午,那声穿云裂石的叫骂震得整个市场颤了两颤。

7

当市场的人都在谈论张中被鞭炮炸伤这件事情的时候,江若只是侧耳听着,那张俊美的脸全然不动声色,并未表现出任何波澜。

江若并没有陶醉在惩治张中的喜悦中,他只是在想,除了周蓉以外,张中是不是也占小姨便宜了。

他曾经偶然目睹到张中掐小姨的屁股,从张中的那几个跟屁虫不以为然的嬉笑就能看出来,张中貌似已经轻车熟路了。

于是江若开始持续留意小姨的安全。

一个暴风雨的夜晚,顶着一件破雨衣的小姨悄然打开了市场管理办公室的门,而此刻,何大新却不知去向。

江若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躲到办公室的窗台下面。

“贱人你还是来啦?你不是挺拽不来了么?”外面雨声刷刷直响,江若依稀听得是张中的声音。

张中身体健壮,中气十足,若不是外面风狂雨骤,江若应该会听得更仔细。

“张哥,求求你放过我们吧!”小姨凄婉的声音传来。

“放过你们?你说笑话吧,何大新欠我的钱不还啦?他倒好,找我要钱救了小白,还白睡你几年,便宜他这个窝囊废了。你特么好久没让我爽到了!”

“张哥,你讲点儿道理吧!我这两年天天来这里打扫帮忙,挣下的工资你从来没有给过,再加上我们还给你的现金,欠的钱也都抵偿清了!”

“偿清?你做梦。这都两三年了,钱翻了几倍你知道吗?”张中凶狠的声音继续响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就拿肉来偿,何大新他不也没反对吗,再说了,你这又不是第一次,还装什么装?再唧唧歪歪我明天就让你们一家子滚出去!”

“我和老何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张哥你就行行好吧!”

“行行好?要不你行行好,叫江夏来换你?我看那妞儿倒是个处儿,哈哈。”

“求求你了张哥,她还是个孩子!”小姨哭声渐起。

“啪——”张中抽了小姨一记耳光,“赶紧的,快脱了!”

“求求你了张哥,我给你跪下了。”

“下跪有用我也给你跪一个。自己回家问何大新,当时说好了有利息的。你们的,还有江若兄妹住的地方,难道都特么搞慈善,免费送你们吗?”张中又开始得意起来,“赶紧撅起来,自从老子屁股被哪个王八蛋炸伤过后就没尝到你的滋味了。快点,急死我了。”

“......”

“对了,是不是江若那小子阴我?”

“怎么可能是他呢?他还是个小孩子。”

“如果是他,看我不剥了他的皮!”张中咬着牙恨恨地说,“快点!你特么这不是扫兴么?你让老子爽了,老子就让你少还一点。否则老子撕衣服啦!”

“......”

“还不动?信不信老子明天就让你们全滚出去?”

......

天上突然轰出一记闪电,照得四野如同白昼。

远处的群山,像一头盘踞着的神兽,仿佛也被这个闪电惊得一愣,呆呆地望着山脚下滔滔远去的长江和昏暗无边的城市,静默无声。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头顶炸开了一道惊雷。

江若仰起头,紧咬着牙,瞪圆了眼,愤怒地望着黑漆漆的天,任由豆大的雨点肆无忌惮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攒紧了拳头,发疯般地张开嘴,脸上青筋暴露,像一个走火入魔的怪物一样咆哮如雷。

只是,就像当初抱着母亲的棺材板一样,江若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时间,他仿佛看到小姨凄苦的眼泪扑簌而下,看到小白在板式三轮车下声嘶力竭地惨叫,又看到何大新低着怯懦又躲闪的眼神佝偻着腰拉着板车在市场上默然穿行......

江若之前用鞭炮闹一场的目的,原本是想敲打一下张中,让他知道疾味生疾恶有恶报的道理。现在看来,这家伙非但没有迷途知返,反倒更是变本加厉了。

已经欺负到小姨头上了,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江若必须站出来了。

何大新?他都不配做人。

正在江若暗暗计划该怎么对付张中的时候,另一件糟心的事情却不期而至。

江夏出事了。

8

江夏到前进厂以后,被安排在装配车间做检验工。

江夏毫无疑问是一个大美女,她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让厂里那些男人的眼睛再也转不开半步,纷纷对着她虎视眈眈。

很多青工为了一睹芳容,想方设法去装配车间揽活儿,甚至不惜申请调动去和江夏做同事。

使得那一段时间,装配车间工作效率高一阵,低一阵。

怎么说呢,江夏脸上带笑的时候,大伙干活就得劲,而她一旦愁眉苦脸了,整个车间的人都唉声叹气,无心工作。

车间主任韩万林急了,赶紧召开干部会议,讨论解决方案。

有人建议把江夏调离装配车间,但韩万林坚决否定了这个提议,这不就是因噎废食吗?

又有人建议把江夏调到调试班组,因为那里不仅噪声大,尾气泄露也重,那样的环境,起码能灭杀掉大多数跟屁虫。

韩万林觉得不妥,说人家江夏年纪轻轻,虽然是新人,但工作态度一向不错,这样做对她不公平。

然后有人提出把江夏调到车间办公室,这样子,在主任的眼皮底下,应该不会再有苍蝇围着她转了。

此人话音刚落,立即有掌声响起来。

顺理成章,江夏成了车间办公室的一员。

殊不知,韩万林才是最大的苍蝇。

其实,这本就是韩万林的主意,他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想了一个隔空取物的方法,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借口开会,堂而皇之地调动了江夏的工作岗位。

所有的细节,都出自他的安排。

办公室自然成了近水楼台,从此,江夏的婀娜身姿和柳腰花态几乎成了韩万林一个人的专享福利。

光看肯定是不能解渴的,而且,韩万林越看越渴,他想要尽情地喝上一口。

一天下午,韩万林借口加班,把江夏留在办公室收拾资料。

好不容易等到夜幕四合,韩万林看着灯光下娇嫩欲滴的江夏,再也按捺不住。

一开始是甜言蜜语糖衣炮弹,见江夏装傻充愣不上路,就直接用强。

但江夏远非易与之辈,经过市场里一年多的风雨打磨,也从小姨那里耳闻了很多江湖中的是是非非及男女之事,她对韩万林的歪歪心思早有防范。

只一脚,江夏就把韩万林踢进了医院。

江夏回家只告诉了江若,并没有对小姨讲。

好在韩万林并没有什么大碍,在医院修养了两天以后,他暗地派了一个亲信赶到市场找到江若,计划给江若一个下马威,索要医疗赔偿。

韩万林的亲信叫大壮,人如其名,长得神龙马壮,虎背熊腰。

“你就是江若?江夏是你妹妹?”大壮微微傲着头,双手揣在裤兜里,乜斜着眼睛叫住了眼前这个身材瘦削衣着破旧的青年。

某个商铺门口,一辆满载重物的大卡车旁,江若和几个力工正累得气喘吁吁,听到有人叫自己,遽然回头对着大壮浅浅一笑,回答道:“是的。请问您是?”

大壮望着车上那些堆得歪歪扭扭左闪右晃的货物,一时有点儿走神。

“您找我有事吗?”江若见大壮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抹了抹额头的汗,继续问道。

大壮回过神来,对江若怒目而视,厉声说道:“不是我有事儿,是你有事儿了,小子!”

江若闻言不由一愣。

“江夏前两天把我们韩主任踢伤住院了。”大壮开门见山,“你赔五百块,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江若这才明白过来,是江夏那事儿的恶人找上门来了。

他并不答话,随即靠近货车,双腿微曲,用肩头接过上面传过来的一箱货物。

东西扛到肩上,江若的胸膛不由发出“呃”的一声闷哼。

这东西挺重的啊。大壮暗想。

江若小心翼翼地把货物卸到一个板车上,又站到货车旁,准备继续搬东西。

“你倒是开个腔啊,我等你回话呢!”大壮看江若根本不理他,便急匆匆地吼道。

“有这种道理吗?”江若冷声回答道,“他不对在先,现在竟然倒打一耙?”

“我不管。江夏伤到人了,就得赔钱!”大壮又叫嚣起来。

“你这岂不是助纣为虐?”江若盯着大壮正色道,回头接着干活。

大壮看江若那个旁若无人的样子,一下子就火了,便大步上前,拽住江若的手臂一扯。

江夏用力一挣,还是被大壮拉了一个踉跄。大壮也因此移动了身体,两人瞬间换了个位。

“再不给钱信不信我弄你?”大壮背靠着货车,眼神狰狞起来。

“你?”江若清澈的眼睛泛起一丝寒气,对着大壮一凝,然后低声说道,“算了吧!”

“哎呀,我靠!”大壮几曾受过如此冷眼,便开始挽袖子,准备给江若一点颜色瞧瞧。

就在此时,货车顶上的一个箱子随着力工们长时间的晃动突然出现大幅度的倾斜,眼看着就要往大壮的头顶砸下来。

这一切全被江若看在眼里。

“小心了!”

说时迟那时快,江若大吼着一个箭步冲过去,往大壮身上奋力一扑。

随着“咚”的一声响,纸箱重重跌落下来,刚才大壮站身的那块石板被生生砸得裂开了一条缝。

直到江若站起身来,大壮仍然懵在地上瞠目结舌。

9

半个小时过后,江若和大壮在市场外一家小面馆坐定。

“哥,老实说,钱我没有,即便有我也断不能给。”江若望着眼前的大壮,“江夏也不能再受他欺负。”

“嗯。”大壮低着眉点点头,“希望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刚才发生那惊险一幕,若非江若出手相救,他大壮恐怕不死也得落下残废。大壮由是对江若感恩不已,突然觉得跟江若相比,自己简直太窝囊了。

一直以来,大壮被韩万林支使着干了不少违心的缺德事,如今看到江若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神,以及眼神里的凛然正气,他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错下去了,想到江若口中“助纣为虐”那四个字,大壮此刻更觉羞愧难当。

“哥,请问怎么称呼你?”江若问。

“你......你叫我大壮就是。”

“大壮哥,你回去怎么交代呢?”

“这个你就别管了,大不了我不在装配车间干就是。”大壮挺直了腰说道,“重要的是咱们得想办法对付他!不过,我希望这件事不要捅开,否则麻烦太大了,他毕竟很照顾我。要不,你找他讲讲道理?”

“讲道理的人怎么可能干出这么下流无耻的事来?”江若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大壮不禁语塞,以他对韩万林的了解,他闭着眼睛也能猜到韩万林对江夏到底干什么破事儿了。

“涉及打架斗殴的事,你们主任通常会出面吗?”

“从来不出面,他其实很胆小。”

“要不......”江若思索了一会,静静地说,“要不通过你震慑一下他?要不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是想......”大壮有点懵圈。

“我的意思是,今天我收拾你一顿,给他一个我很厉害的假象,或者堵在他回家的路上收拾他一顿。总之让他知难而退。”

听罢江若的话,大壮的眼睛立即滴溜溜转起来。

大壮觉得,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江若拿到韩万林的软肋,吓吓他也是好的,这家伙本来就是一个银样蜡枪头。

但怎么做才能掩人耳目呢?怎么做才能更逼真呢?

要不这样?

多少能偿还一点江若的救命恩情。

大壮的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个念头,继而长嘘一口气说:“有了!”

江若正在考虑究竟应该怎么配合大壮演一出戏给韩主任看,却见大壮从桌上的筷子篓里取出两支筷子,两只手腕相向一扭,筷子应声折断,然后将右手的两截断筷换了个方向,把左手手掌按在桌上。

江若眼看着大壮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前一秒还在疑惑,后一秒突然意识到大壮接下来要干傻事,便霍然窜起身来,双手往前一伸就要抱住大壮的右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嚓”的一声细响,大壮右手的断筷已经生生插进了左手手背。

鲜血映红了江若的眼睛,也在他心里隐隐种下了戾气。

10

一周以后的某个晚饭时间,江夏告诉江若和小姨说,她换到了另一个车间上班。

小姨关切地问了两句为什么,江夏回答说是工作需要。江若则没有多问,只是殷切嘱咐让江夏注意安全。

其中的隐情江若自然一清二楚。

自那天大壮自戕以后,江若就和大壮成了朋友。大壮的苦肉计成效卓著,韩万林果然没有责罚他,而且也没有再提要江若赔偿的事情,只是悄然把江夏调离了车间。

何大新只是听着,并不插话——他已经被江若视为了透明人。

入冬之后,重庆的气温骤降,人们都把手脚蜷缩了起来,城市也在天寒地坼里紧紧地挤在了一块儿。天,依然灰不溜秋的,入眼全是雾蒙蒙的一片。

但江若的视野却越来越清晰了,他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大壮为了他和江夏而自残,虽然有保全韩万林和报答他救命之恩的因素,但这份挺身而出两肋插刀的情义,也值得他肝脑涂地。所以,他经常给大壮买点儿好吃的东西,让江夏带去,好让大壮早日康复。当前的江若,能做的也就这么多。

一直默默为他们兄妹俩顶风冒雨的小姨——那个几乎等同于亲生母亲的小姨,为了争取他们的容身之地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这令江若尤为忧心难过。

他必须尽快了断这件事,彻底了断。

正如他一如既往坚持做的卷子一样,无论如何,他都要努力答题,而且,尽可能以满分交卷,不留遗憾。

在1992年的这个冬天,江若终于计划周详。

一头猛虎,悄然俯卧,伺机而起,前路天阔。

等大壮手上的伤势痊愈以后,江若委托大壮帮他做了一把半米多长的砍刀。

前进厂完全具备这些便利条件。

砍刀是用金刚石锯条磨出来的,锋利得很。

“你用这东西干什么?”把砍刀交给江若的那一天,大壮问江若。

两人在长江边上,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迎风而立。

“你问这么多干嘛?”江若握着缠有棉布的刀柄,把玩着亮锃锃的砍刀,眼神始终温柔。

“你要砍人?”大壮看上去挺憨直,但并不笨。

“嗯。”

“谁咯?”大壮学到了一点儿江若的湖南口音。

“张中。”

“就是你说的那个欺行霸市的主任?”大壮眉头一挑,“我靠,怎么都是主任?”

“对。”

“我帮你啊!”

“你?”江若斜了大壮一眼。

“怎么了?瞧不起我?”大壮想到那天在市场上江若也是这么一个眼神,心里顿时沉重起来,像蓄满了十万吨被瞧不起的憋屈。

“就你那副模样,用东北话说,‘你这货一瞅就不是啥好玩意儿’,他看了岂不得派一个加强连来对付你?”

“我偷袭啊!”

“需要偷袭我就不用砍刀了。那家伙,得和他堂而皇之地正面硬刚,否则他不会服气。”

“我靠,就凭你那副身板儿!”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轻敌的代价会很惨痛。”江若默然地把砍刀往边上一扔,“来,你不是一直想试试么?”

“就你?”大壮愕然,脸上旋即浮起笑意。

江若比大壮矮几厘米,但体重可就轻多了,感觉差了好几个量级。

“是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江若话音刚落,身影一晃,就扑向了大壮。

大壮只轻蔑地“嗤”了一声,双手一抬,接住江若的来势便扭打起来。

大壮原本以为江若口里的“后悔”说的是江若自己,但不到一分钟的撕打结束后,他才知道,说的是他大壮。

“我靠!”大壮紧紧捂着自己的鼻梁,指缝里全是血。

有些时候你不得不对劳动人民的语言智慧顶礼膜拜——单凭“我靠”这两个字,大壮便酣畅淋漓地表达出了他内心山崩地裂的震撼和难以置信。

江若动作太快了,大壮甚至都没有捞到江若的衣角,鼻子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拳。

“你再帮我加工一件东西。”江若笑吟吟地看着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的大壮,“我一会儿给你图纸。”

11

一切准备就绪。

天越来越冷了,市场上的人都套上了厚厚的冬装,有的甚至系上了围脖戴上了手套。江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棉衣,虽然也被冻得缩手缩脚,但毕竟血气正盛,而且他打小就在农村长大,经过长时间体力劳动的锻炼,他的体质已经很能耐寒,哪怕在这风刀霜剑的严冬里,做事也一气呵成,矫健得很。

这天,江若径自走进了张中的办公室。

这是他快两年来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

办公室里温暖如春。

张中正半躺在一张牛皮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离他不远处,一个火炉烧得正旺,偶尔还有火星子跳起来追逐打闹。

张中看到江若进来,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并不说话。

江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中,目光轻柔似水。

外间有人探过头来,见两人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半天不得要领,未敢擅入,便倚在门口呆望。

“有事?”张中被江若看得心里发毛,没按捺住好奇,转头问江若,但身体仍然一动不动。

“你先让他们出去,把门关上。”江若的语气跟天气一样冰冷。

“我*,凭什么听你的!”张中脸上浮起讥诮,还是不动,“你个小屁孩儿!”

“噹!”

江若不知道从哪里抽出砍刀来,猛地劈在张中身前的办公桌上。

“哗——”张中几曾想到眼前这个小孩会有如此骇人的举止,吓得蓦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但张中惊恐之外还有更多惊惶,因为他压根儿就没看清江若的动作。

外间的人听见响动,全都挤到了门口。

“你要干嘛?”张中很快镇静下来,“你特么要砍我不成?”

“我刚才已经说了一遍。”江若的声音更低了,望向张中的眼神依然温柔。

“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张中朝着门口大呼一声。

门很快关上了。

张中有点儿懵圈,他一时闹不懂江若究竟要做什么。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江若的动作挺吓人,但眼神却没有一丝杀气,十分不同频的样子,无辜得很。

“你到底要干嘛?”他料定江若不敢公然砍他,便又往椅子上一躺,摆回了之前那个逍遥的姿势。

“屁股好了不疼了么?”江若浅浅一笑,随即冷哼了一声,“看来下回得换炸药。”

张中闻言一下子又跳了起来,对着江若气急败坏地大吼道:“我特么就知道是你!”

“多行不义必自毙!”

“老子没惹你,你特么偷袭我算什么鸟?”看江若一副浑然无畏的样子,张中禁不住怒气冲天。

“是的,你没惹我,但是你惹到我小姨了!”江若的眼里终于燃起了熊熊大火。

张中看着江若,又看向桌上的那把砍刀,不禁心里一凛,难道这家伙今天真要在这里砍人?但外面有人堵着门,谅他也不敢。

“你想怎样?”

“听好了,我有三个要求。”江若朗声说道。

“哈哈,有意思。告诉你,老子肯定不会答应你什么鬼要求,不过倒想听你说说看。”

“一,赔偿周蓉三千块钱;二,在市场里给我小姨找一个门市;三,别再让我看到你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江若掰起手指头数出三个条件,“放心,该缴的租金我们照缴。”

“上次在库房也是你?”张中听江若提到了周蓉,内心一震,然后恨恨地问道,“小伙子,口气不小嘛!”

“人在做天在看!恶人必遭天谴!”

“你未免也太嚣张了吧?如果我不答应呢,你要砍死我?”张中眉毛扬起来,挑衅地望着江若。

“你答应,我们就不废话了。不答应,星期天上午十点半,鹅岭两江亭,我,和这把刀,等你。你如果不来,我去你家里等你。”

江若拔出桌面上的砍刀,往后背棉衣里一插,不待张中回答,便转身离开。

“你放心,就我一个人。”开门的一刹那,江若扔下一句话。

12

去张中家里闹事并不在江若的计划之内,他只想借此恐吓一下张中而已,目的是逼着张中按时赴约,让张中看到他江若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孤注一掷放手一搏的气势,除此之外,他还有让其心惊胆寒的亡命本色。

就像在酒桌上,光隳突叫嚣肯定不行,还得拿出过人的酒量让人口服心服。

当然,张中肯定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被打到七寸,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若相信自己最终能够迫使张中让步,为老周争取一定金额的赔偿,同时为小姨争取一个门市——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有了门市做什么都行,此后小姨一家子就不用再沐雨栉风疲于奔命了。

至于妹妹江夏,他相信以她的聪慧,一定会在前进厂站稳脚跟,搏出一个亮闪闪的未来。

关于自己,先就这么着吧,一边干活一边读书,一边护着小姨和江夏的安全,其他的,暂时还不着急打算。

当时的江若并没想到他会遇上我——后来正是在我的建议下,他顺利地参加并通过了自学考试。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你不觉得你这样太大意了吗?要是张中的人堵着你,伤了你怎么办?”大壮得知江若从张中办公室全身而退的消息之后,仍然心有余悸。

“他不会。”江若显然胸有成竹,“第一,我敢断定他直到现在都没把我当回事儿,哪怕他曾经被我的鞭炮炸得死去活来。第二,他没有料到我敢独闯龙潭,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总而言之,因为我太年轻太不起眼了,他耻于出手。何况,我已经给他下了战书约了时间,他想收拾我的话,并不是没有机会。”

“你真要一个人去吗?又要把我撇开?”

大壮虽然见识过江若恐怖的速度,但对方毕竟人多,他觉得江若如果和人单挑可能问题不大,一旦群殴恐怕没什么胜算。因此他很替江若担心,同时又对江若不让他一同前往而颇感失落。

“你也得去啊!”江若抿嘴一笑,“你不是帮我按图加工了一件东西吗?到时严格按我说的做就是。如果计划失败,我就跑,你也别现身。”

“但是......”望着自信满满的江若,大壮欲言又止。

“这几天上下班你记得帮我看护着妹妹,我担心张中来阴的。”江若若有所思,“不过,他大概率不会这么干,因为现在我对他还构不成威胁。”

周末到了。

重庆竟然下起了雪——好多年都没有下雪了。

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两天,遍地堆银彻玉,平时灰蒙蒙的世界一下子白静起来。

星期天上午,十点半,江若站在两江亭下的树林里,如愿等来了张中。

张中带来了四个精壮汉子。

江若抽出砍刀握在手里,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从上到下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张中。

“真的要动手?”张中的嘴角弯起一丝笑意。

江若并不答话,只是由鼻孔发出“呼”的一声回应。

“你知不知道,动刀子是会流血的。”张中又是一笑,“你可别死在这里,脏了雪。瞧这雪白的。”

“你后悔还来得及。”江若针锋相对。

“笑话,小伙子,我是怕你妹妹从此再也没了依靠。”

“别猫哭耗子了。”江若双眉微微一蹙,右臂抬起砍刀,“少废话。不想死,可以,答应我的三个要求。”

“哈哈,你幼稚得可以。行啊,我就成全你。”张中仰天大笑起来,然后转过头,对旁边的几个人说,“谁放倒他,我赏一千块。”

四人于是站到一堆,在身上窸窸窣窣地摸武器。

江若见状,轻轻一咬牙,把砍刀换到左手,右手立即从身后摸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把黑漆漆的手/枪。

13

任谁也没料到眼前这个小年轻竟然有枪!

手/枪是大壮按照江若设计的样图,用厂里的机床偷偷加工出来的——对大壮这样的技工来说,车、钳、铣、铇、磨这些机加工完全不算个事儿。

一看到江若举起枪来,包含张中在内的五个人一致觉得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堪堪正对着自己,个个大惊失色,连声叫嚷着“我靠——”的同时纷纷竞相往旁闪躲。

“**不是说用刀吗?怎么......用上这个了,说话不算话啊!”张中的声音战战兢兢。

“我说了等你,你却叫他们来挡枪子儿?”江若愤怒地嘶吼着,震得一旁的树木簌簌直掉雪。

江若的脑子可好使了,他要趁乱瓦解对方的心理防线并及时挑起矛盾。

“谁上,我给两千块!”张中用手掩着额头,壮着胆提高了赏金。

几个汉子都缩着脖子,面露“特么这可是枪啊你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能要关键没命享受啊”的神色,哪里还敢挺身而出。

“谁敢动一个试试?”江若熟练地掰下手/枪的撞锤,冷峻的眼里顿时迸射出凌厉的精光,同时扯开嗓门大声喊道,“看好了——”

只见江若横开手臂,对着二十米开外的一个玻璃窗缓缓扣动了扳机。

随着“嘣”的一声枪响,玻璃“哗”地应声而碎。

张中等人几曾见过如此阵仗,瞬间给吓得魂不附体,顿时汗如雨下。

“来,再来聊一聊那三个条件。”江若把枪口对准张中。

未等江若继续开口,张中立即颤声说道:“你的条件我都答应,都答应——”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跑远了,另外四个人也都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像是为了应景,突然间有大风吹起,头顶树梢上的积雪开始争先恐后地往下跌落,像一群快乐的精灵,欢天喜地地奔往江若。

我之前正在两江亭顶层上赏雪,突然瞥见亭下有人举着明晃晃的砍刀,直到听到一声枪响,知道出大事了,便火速飞奔下楼。

待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江若近前的时候,那帮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了一地乱七八糟黑乎乎的脚印。

江若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微微仰着头,望着天上的点点雪花,乌黑的眼眸越发深邃。

大壮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脸上明显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吓死我了。”大壮的声音颤抖着,不知道是被冷的还是怎地,“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我一家人的前途命运都交给你了,你能不紧张吗?”江若抿着嘴,“谢谢了!”

“我靠,说那些!”大壮开心地笑了起来,“嘿嘿......不过,玻璃好像我敲早了那么一点点。”

“是吗?我没注意到,哈哈。”江若英俊的脸上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枪的弹簧太硬了,我的手掌几乎要给震碎了。”

“你怎么这么厉害?竟然会设计手/枪?”

“我爸是知青,他给我留有一本《世界枪/械大全》。”

“哦。那几个白痴笨死了,枪管是实心的,甚至连子弹都没有,他们都没听出来。”大壮笑得可欢了,“下次别再让我干这种事儿了,我实在太紧张了。”

“弹簧硬,撞击力大,发出的响声大,完全可以以假乱真,普通人分辨不出来很正常。”江若朗声回答说,“不会再让你犯险了,这事儿已经成了。”

我的双眼瞬时被闪耀的雪花泛出的晶莹的白映得眼花缭乱。

“原来是把假枪。哈哈!你们好厉害!”我情不自禁地夸赞道,“能听你们说说这个故事吗?”

江若微微抬起头,轻轻扬起嘴角,静静地矗立在风雪里。天空中那些星星点点的雪花,舞动着各种姿势,或盘旋,或跳跃,或撇或捺,纷纷迫不及待地向他俯冲过去,竞相和他融在一起。

江若知道,从此以后,世界都美好了,天地间的一切都快乐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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