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看《皮囊》这本书时,又再一次想起了小舅舅。
已经好几年了,慢慢的很少能在不经意间再如同这次般,记忆如同电影般在脑海放映。
你看,时光多残忍,很多如他一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人,在这世间留下的所有印记一点一点被时间所啃噬,到最后不留痕迹。
他们的印记被抹去的太过于迅速,干净,一个人一个在这世间活了将近五十年的人,短短几年时间,便再也感受不到一丁点他的气息,以至于这次我想起的时候,心里的悲伤蔓延的如同河流般无法抑制。
我记得那是我大二的暑假,某天清晨,妈打来电话说,小舅舅住院了,凌晨四点多送往医院的。
我赶忙起床,洗漱,带着2000块钱坐车赶往医院。那次还是在门诊,在医院门口下了车,不大的地方,不远的路,一路小跑走进去在白色的床单上,白色的屋顶下,伴随着夏季清晨热烈的阳光下,我看到了他,略显苍白却笑容满满的看着身边的我们。
当时的我们每个人,每一个人,都觉得这只是一场小小的病,没有大碍,就连医生都那么以为。
我们理所当然的觉得下午就可以带他回家,然后生活重归平静,可是很快,症状更加猛烈,而我们这个小城镇的医院好几天连病因都无法确定。
好几天之后,医生给了我们一个诊断,拿着那张诊断说明书,不长不短的病名,可是我们不知道,也不懂到底是什么病吞噬着他的身体,让他昏迷不醒,然后知道了是脑癌。
那个时候,季节快到秋季,可确诊的那刻刺骨的寒冷如同医院长长的,昏暗的走廊般席卷着我们每个人。
2
小城里没有医生敢做这样的手术,二舅,我爸急忙买票从打工的地方赶来,前往西安做这场没有把握,胜算极低的手术,疾病就这样把这个脆弱的战士送上了最险恶的战场。
很长的时间,我只能在学校通过电话得知他的状况,是在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才终于结束战争回到家。关于那场凶险的战争,我只从爸爸的只言片语中听来一些。
而至此他才终于闲了下来,成为了一个闲人,忙忙碌碌了一辈子的他面对自己闲下来的肉体突然感到羞愧和无所适从。
那时候我在兰州上学,他常常打电话给我,问我:“我不吃药能不能好,西药会把我的胃其他器官吃坏的”。
我以很笃定的口气跟他说,不会的,那是很好的药,能治好你的病,你好好吃才能好。再然后,他就问:“那我能不能只吃中药,不去西安复查买西药”。
后来有一次二舅带着他前往西安复查,那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秋末,即将进入冬季,风刮的很大,很冷,从车站接到他们,来到我学校休息片刻。
然后我妹打来电话,说她到了,我们下来远远看到她,小舅俯身跟我说,嗯,她买了双新鞋子,我惊叹的看了看他,就这样一个细心的爸爸连女儿新买了鞋子都能看出来。
然后,吃完饭,在我二舅不在的间隙他偷偷问我,他的病是不是花了很多钱,那以后孩子们上学怎么办?
当时的我们,都在想尽办法隐瞒关于疾病的一切,想渲染出一种乐观,坦然的氛围,让他能轻松一点,坚强的撑过几年。
去往车站的路上,站在兰州车来车往的路边,风吹得很大,他依旧怀着一种对命运,对自己身体疾病极其复杂的口吻问我:“如果我早早治是不是就能好,是不是只要喝中药就可以”?
尽管当时我查阅了很多关于这个病的资料,我依旧不能很坦然,顺口的说点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面对生活这个苛刻,没有剧本的导演,我所编造的台词,是多么的不自然,多么的没有信服力,该怎么让他继续奋力的演下去,至今我都没有答案,因为他也无能为力。
我只记得,寒风里一闪一闪的灯光下他站在我对面,对自己身体不能健健康康,对自己不能早早察觉出身体不适的隐隐不甘充斥着他的每个细胞,我就那样看着他们走进车站,像两个战士一样,再次踏上没有硝烟的那场战场,为自己的生命拼尽全力。
3
那个初冬,他们回来后,终于有了好消息,复查的结果是恢复的很好,呀,大家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渐渐他胖起来,脸上红润的样子,我竟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他需要把头发剪得很短,时刻戴着帽子,疾病让他看着像一个老人。
要常常去医院,可是每次都不会让他见医生,他会在走廊的尽头像个孩子一样跟我发牢骚:为什么不让我见,我已经好了,医生说的话我也能听,我只好赶忙说,是里面人太多,空气不好。
就在我们都以为生活这条航行在大海上的大船已经度过了大浪,可以风平浪静的时候,夏季到来了,又一个暑假,离别的日子不期然,措不及防的杀到了我们的面前。
这个夏天,我弟高考,他待在我们的小乡村里,焦急的等着电话这端穿过去的消息,那两天他打了无数的电话,等着他外甥的好消息。
然后,不久分数出来,他坐在门口,自豪的向周边的人炫耀外甥给他带来的荣耀。
而很快,疾病,身体里的癌细胞如同不断蔓延的军队一样一点一点的攻陷他身体这座城池。
他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手抖的他拿不起碗,吃不上饭,依靠我妹的投喂,他成了一个孩子。
有的时候,连鞋子掉了他都感知不到,灵魂渐渐不能掌控他的身体,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感受,只感觉到他的眼神渐渐暗淡。
突然某一天,中午他就那样陷入昏迷,偶尔醒来,说几句话,问他:想不想吃鸡腿,他点头。
我们几个人奔向商店,买来几个,他的力气只够他吃几口,大人们说:那放下吧,放下明天吃,他点点头,再后来,他没有清醒,鸡腿也再没有机会吃几口。
后来,我妈每每想起都抹眼泪,后悔没有让他多吃几口。
可是,我知道,即便他吃到了,还是会有很多的遗憾借着某件事在我们的心里生根发芽,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风吹散。
4
就那样,一个月之后,一天又一天的看着他的身体消瘦下去,头的一边渐渐凹陷。终于无声无息的灵魂就这样放弃了这个身体。那天阳光很热,我妹安安静静坐在台阶上,我走过去安安静静坐她旁边,这一天,她送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遗照是姐姐们去县城P出来的,这是他第一次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打着领带,满眼含笑的看着我们。
至此他就成为了一张照片,某种以蜡烛,果盘为代表的存在。他再也不会看着我们,认出那是我们新买的鞋子,衣服;再也不会在过年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围坐在炕上斗地主的时候,他乐呵呵的坐我们旁边,看着我们玩;再也不会就连我脸上起了几颗痘,他都会皱着眉说,怎么脸上长了痘痘。
他再也没有机会在他儿子高考的时候,听着电话那端传来的消息,坐在那里像人们炫耀自己的儿子所带来的自豪,也再也没有机会看着他心爱的女儿穿着洁白的婚纱走向幸福。
然后每年就只有春节的第一天,我们打开那扇门,看着他的那张照片,点香,鞠躬,进门他就像影子一样,只存在在脑海里。
我是在前年的春节清晰的梦见他的,那天我们集体在二舅家,还在们在桌子上玩闹,大人们坐在沙发上聊天,那天晚上,梦里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坐在沙发的中间,含笑看着玩闹的我们。
曾经有一度,我一直觉得只要他不那么悲观,不那么将什么重担都压在自己身上,也许能再活几年。
可是现在我发现,大概是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或体谅过他的人生。
那只是二十几岁的我自以为是的想法,在生活的摸爬滚打里,在父亲这个身份的包裹下,岁月不仅仅在他的脸上捏出了折痕,他的心里也早已被真实的生活压满,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时间会像一把刀一样,慢慢的将这些记忆刮平,某一天他就真的渐渐模糊,成了一块碑,一张照片。而对于这个我爱的,我想念的人,我只希望记忆能在这里做停留,即使往后的岁月再无情,走的再快,风刮得再干净,至少这里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