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里每天的阳光都特别亮,只是出奇的安静。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多地方都有变化,然后我就会把这些变化,分享到这个群里,“恐艾患者慰问群”,谁他妈这么无聊会建这么个群,这是我刚开始看到这个群时的想法。
但当我加入进来之后,我反倒很感激这样一群人,这是一群活在恐惧当中的群体,被外头的阳光隔离的一个群体,形成了一个自我安慰的保护圈。
群里每天都有人被踢出去,踢出群的前提是“中招”,就是说你的HIV试纸检测呈现双杆。这个群就容不下你。然后新的恐艾患者进来,因此这个群,从来都是500满员。
据我了解,群里都是有过不正当性生活的人,65%去过红灯区,35%是同性,还有10%是瞎操心。
经过旁人鼓捣,才关注到“艾滋病”这三个字,但他们又不敢去做检测,整天在担忧里过日子。
有的把自己关起来;
有的因为皮肤过敏就闹着自杀;
也有掉头发、长了湿疹都能想到是不是得了这个病,整天焦躁不安。
网上几十块钱的试纸,销量累积起来高达1000万+盒,下面铺天地盖的是“谢谢老天爷让我重新做人”、“不忘初心,好好做人”、“善恶有报,所得果,皆有因”的评论。
我被人无端拉到这个群,耳濡目染中,竟然也开始担心起是不是真有隐藏的危险,加上去年被客户带去做了一次按摩,看着他们讨论的,也都毫无隐私,我也便融入了进来。
2
里面的人相互称为恐友,他们一边请教着各种症状寻得安慰,一边在私生活里更加的肆无忌惮,好像是成了一种沟通方式,总觉得自己这样都经历过,照样活得好好的。
群里有两类人:
一类人主张检测一下,早日发现,早日治疗,早日脱艾,早日心安。
另一类又说,万一检测出来,死不死无所谓,关键是名声不好,没感染最好,感染了,死得无知无畏,也是一种解脱。
每一个人通过一个屏幕,都在表达自己在这个层面上的看法,安慰别人也好,说给自己听也罢,总之这个群一直都很热闹。
每天都有人把检测的结果发到群里,也有人把这种交流方式当成了一种必然,甚至置顶。
那段时间,我晚上频繁起来上厕所,总在心里捣鼓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凌晨三点,外面除了鸟叫声,一切都很安静,我打开手机看时间,发现那群人还没睡。
我目睹了一回群人数从500减少到498人,然后不到5分钟就填满了,像是排队的窗口似的。这种场面时刻透漏着焦灼。
醒来后,再也无心睡眠。
这个单人间是我上个月来这个城市上班租的,跑业务总是居无定所,所以没有租那么好的房间。其实楼下就有药店,每次经过,我都要犹豫要不要买那个东西检测一下。这么多次了,还是没有。
我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有恐友在广州吗?
没想到立马就有人回复,我想象着他们睡不着的状态,大概也跟我这般。
或许还有人刚从夜店出来,也有人信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们都佩服他的气魄。
我也不知道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发出那条信息,可能是无聊,也可能是没有了寄托。
当某一个人把所有的心境都沦陷在某种恐慌中的时候,是没有心思去顾虑别的。
有人在群里回复:要不要出来见个面?
3
群里有4个女孩子,在这个圈子里我们都很照顾她们。
可能彼此之间没有隐私,也没有歧视,所以大多数人都愿意袒露心扉。其中3个女孩子在群里分别讲了自己恐艾的原由。
一个自拍头像的女孩子说:妈的前男友,知道他找小姐的那一刻,我当机立断跟他分了,这种男的不分留着过年吗,留着以后结婚了天天想着他在别的女人下面爽的贱样子吗,恶心。后来我经常流鼻血,去医院检查,查不出原因,我就在网上搜病情,出来了“艾滋病”这三个字,结合前男友那个事,我就越来越怕了。
一个空白头像的女孩子说:没啥原因,就是怕,毕竟这病一旦招惹上身,一辈子就毁了。我才14岁,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了自己的人生,我很怕死。
后来她说了实话,她之所以如此恐惧,是因为她的父母,可能这种症状,在她平时跟他的父母的相处中,不经意就会引火上身了。
另一个女孩,头像很特别,“不脱恐,不换头像” 几个字组成的,她说:献血造成的恐艾吧,私人诊所,抽血没换针头,每次想到就后怕,到现在都不敢去检测,每天都很担心,吃不好,睡不好,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到头了,一切瞬间没有了期待。
我们都表示同情,也理解,心照不宣地尽量聊一些开心的话题,譬如谁谁今天做了检测,已经没事儿了,鼓励大家放下恐惧早点去做检测,这样的心理负担,没有多少人能承受得起的,影响家庭,影响工作。
没过2天,那个14岁的女孩子就在家里割腕自杀了,整个新闻闹得沸沸扬扬,更有媒体曝出了几张血腥的照片,触目惊心。
记得她在群里发的最后一句话:这个世界美好得值得所有人好好爱它,但我不配。
很多人在后面回复,是啊,有哲理,有道理。但谁也没有在意,这是她此生发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4
我跟最后一个女孩儿见了面,她是个技师,就是人们议论的那种工作。她把内心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底,包括对隐私病症的恐惧。
那天我在群里心血来潮问了那句话之后,她就加了我的联系方式。
听说她在洗浴店上班,我有点怕,说不歧视那是假话,内心其实一万个针扎似的。
眼前的她穿着简陋,束着马尾,化了淡妆,看着不像做技师的,只是觉得她很漂亮。彼时已是晚上11点多,有点风,我们在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里相对而坐。
她的话很少,见面初很尴尬,一般都是我在找话题,不到10分钟,她被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我来广州6年了,当时有一个很爱我的男朋友,我们一起在这边住地下室,啃馒头,他一天打两份工,为了养着我,不要我上班。我什么都不会。3年了,我很心疼他。你说一个男生是有多爱一个女孩子才会每时每刻都围着她转,赚的钱都给她买衣服,买好吃的。后来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做服装的,请我去做模特,我就去了,没想到这一去,造就了我这一辈子的遗憾。从模特到被包养,到今天这一步,我亲手把自己推向了深渊。”
“你男朋友呢?”
“他给过我机会,但在这个城市,现实毫无情面。他走了,我不怪他。很多事情,并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谁不想活得轻松体面。”
她跟我讲了她来这里遭遇的种种,像是众多生活在底层的这类人,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她说她回过家,家里也是一大堆陈芝麻烂事,后来就不管了,为了自己而活。上个月还被扫黄组抓去关了一个星期,出来的那一刻,也想过找点别的事情做,但实在是不知道能做什么,感觉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给抛弃了。
然后,就一直做着现在这份差事儿,人生不都是这样吗,充满了不确定性,先把钱赚到手,才能给予自己安全感。
再后来,没过多久,她从群里退出去了,删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我们在揣测,她是不是已经“中招”了。
5
那天是一个什么节日,有一个刚满20岁的小伙子急匆匆进了群,然后说了一堆的话,现实描述自己这段时间的经过:对方hiv携带者,高危两个月后,县级疾控中心hiv检测为阴性。但颈部浅表淋巴结肿大2个月了,腹沟处两个淋巴结,黄豆大小,半个月了,耳后也有,之前拉过肚子,一天四次,半夜有过盗汗,除了发生症状齐全,肌肉也有跳动。求大神指导,我有必要检查其他传染病吗,十周可以脱了吗,好难受。
似乎每个新人入群,都是类似的话题,说着说着,后面便再也没讨论了。
群里自称有经验的人就开始帮忙分析,群里一时又聊得火热了。当后面开始了“排除”的话语接龙后,那个小伙子似乎平静下来了。
还有人问:我今天口腔后面就是小舌头左侧往前一点,吞咽疼,应该不是嗓子吧。有点发热,37度左右,最高37.2。脸热,浑身有些酸疼。刚三天,不会得那个病吧。
群里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笑。
这时群主立马蹦不住了,出来回答他的所谓问题:发个锤子热,疫情期间咋学习的!37.3以下算哪门子发热!胆子这么小,以后就老实点儿,啥事儿没有,赶紧睡觉去。
每一天这种情况都会发生,通过一块亮起的屏幕,那个不断弹出消息的群,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有很多人会因为一些很常见的症状,就恐慌自己是不是完蛋了。
一面贪婪着人性欲望的满足,另一面又怕欲望满足后的沦陷。
恐艾的世界,永远都有那么一群人,在里面彼此告慰,企图在别人的所谓认知里找到一丝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