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记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天,晚冬暮霭沉沉,雪仍未下,沟底冰滩铁青,河滩上枯草丛丛。

一辆农用三轮车,沿着河滩边弯弯曲曲的小马路,“突突突突”地行驶着。后斗子里,居中摆放着一口棺材。棺材的侧板,顶着我的膝盖。

我坐在车斗内沿,一手抓着车栏杆,一手被我妈抓着,裹着五六层衣服,基本动弹不得,睡睡醒醒。纵然是一声巨响过后,我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被弹到了河滩的枯草丛里。

在人世间,完成了第一个车祸指标。


三轮车是从义合镇驶往土地岔镇的。那一天我们是去义合镇赶集,去时是走山路步行。启程回家时,天边已经露出暮色。大家考虑到还带着个六岁的我,再走回去,七八公里的山路,不太安全。

要张罗一辆能顺路捎一程的车可太难了。“不去不去,谁路过那么偏的沟圪岔!”车本就少,西门滩仅剩的几辆车也没有路过的计划。眼看天色渐暗,同行的村人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今天有人家来义合镇定了一口棺材,去往土地岔方向,正好路过我们这几个村,还没返程。

车一到,大家将自己塞到棺材和车斗的缝隙里,腿跟腿之间塞满了赶集的战利品,踏实又妥帖。我穿着棉衣,上车前还被我妈硬裹了一件军大衣,像个壮汉似的,胳膊都放不下来。头上雷锋帽紧紧扣着,只留个鼻孔在呼吸,为此很是憋闷。不过,都不用走夜路了,大家心里洋溢着巨大的安全感。

可“安全”是一个瞬时概念,前一半路程确实安全,直到在转过一个急弯后,迎面撞来了一辆小汽车,安全这个状态就结束了。三轮车躲闪不及,一头向河边侧翻过去。

货物、棺材和人散落一地。我还是动弹不得,仰在草滩上。斜眼看到我的大姨以“大”字型,躺在车头前面,右脚少了一只鞋,人事不醒。邻居婶婶半倚着路边的树干,一只眼睛闭着,血水从眼缝中滔滔涌出,半张脸鲜红如漆。现场哀嚎一片。

突然感觉有人从后脖颈子一把将我拽起,从熟悉的动作看来,这是我妈,她没啥事。转过身,被她一双大手在我身上拍起一阵扬尘,拎着我转了两圈,确定是连皮都没有擦破。当然了,穿得像个皮球一样,摔重点就弹起来了。

“在这嫑动!”母亲把我杵在树后头,之后的记忆好像也杵在了某一刻,仅存一些闪回的片段。

…镇上郭叔叔的诊所…狗在狂吠…一根针,带着线,穿到了我婶婶的眼皮上…一袋面粉倒进脸盆,拌成面糊糊…有人拽着婶婶的中指、无名指…一层纱布一层面糊,将婶婶的小臂裹起来…一地的红色纸…紫色的药水味道…

我缩在郭叔叔的热炕头上,眼皮一直打架,只听见人声嘈杂。后来如何回到家,就完全不记得了。反正要不是我妈背的,要不就是借了一辆自行车把我推回去的。对,是推回去。光看我妈推车的架势,手稳如斯,转向灵活,绝对是个骑车多年的老把式。

但我妈其实完全不会骑车。我虽喜欢走路,但毕竟年幼脚程有限。屡屡走出去,返程总是艰难。我坐在自行车儿童架上,由我妈步行推车,这是个省力的好办法。给我省力的好办法。

儿时的我,坐过各种各样的车。

生物动力的有自行车(以我妈推为主)、人拉车(以我爸拉为主)、驴拉车。需要花钱的有面包车、大巴车。不太合法的有农用三轮车、四轮拖拉机。其他被捎一段的有摩托车、大卡车。

什么车都是稀缺的,在这个凑不齐几辆自行车的后乡山圪崂,所以逮到什么车,就坐什么车。车子没得选,路也没得选。国道总是在修整,是个永恒的工地。乡道不用修整,也像个永恒的工地。黄土堆了三尺厚,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坑遍布,半干不干的时候最是可塑,这辆车碾成这样,那辆车碾成那样,一条路总没个正形。路面干了以后,整条路像是一个个微缩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

大巴车从这路上过的时候,最是壮观。它喘着粗气往前拱去,从来没有四个轮子能同时着地,总有一个悬在空中,左摇右晃地前进。长大后我看到有些越野车,也要通过这样的野地测试,总有一个轮子在悬空,可能真是吃饱了有点撑。

为此我经常观察牛羊马走路,他们四个蹄子总有两个腾空,但从来没像大巴车那么晃得厉害。人工打造的机器,在天造地设的生物结构面前,真的啥也不是。

但,当我也坐到城乡大巴车里的时候,就再也嘲笑不起来了。

踏上大巴那一刻,先是新奇地张望。“噗”的一声,车门合上,乘客嘈杂,司机沉默。沉默得仿佛驾驶座之后拉的是一群会哼哼唧唧的猪崽子。沉默着关门,沉默着挂挡。他的力气,他的呼吸,都在车身上,人车合一。他将长长的,缠满了塑料胶带的档把往后一扯,一脚油门下去,车先没动,玻璃“噶啦啦啦……”抖得像要活过来一样。抖了一阵过后,车喘着粗气往前拱起来。

然后,来看车上的乘客。

一位大姐刚上车就开始凝神不语,眉头紧蹙地看着车外。对乡亲的搭讪,也是爱答不理,应付而已。车在猛烈转弯、剧烈颠簸,混合着汽油味的尾气不时扑面而来,卡在嗓子眼里不肯散去。过不了多久,大姐的双手就开始在身上急急摸索。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在裤兜里露出一角,被一把抽出来,迅速一抖,兜在脸上,哇一声,韭菜鸡蛋味道弥漫。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后排一个大哥见状,一把拉开窗户,也对外喷洒出一股热流。我看一眼司机,淡定如常,丝滑过弯,丝毫不会减慢半分。

众人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扯一扯也顾不上个形状,递到两位的手里。两位抹抹嘴,定一定神,紧紧捏着,警惕着下一场从身体内部涌上来的浪潮。

有几位大哥为了压住喉头的一点腥甜,努力地提高嗓门,没话找话。把这上城的见闻,详详细细地说上来。话说尽后,再把对方的婆媳吵架、邻里争斗的好事,清清楚楚地抖落个遍。

又有何用呢?路程过半的时候,整辆车里能把稀饭镇守在胃里的好汉数量,一般难以过半。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路程的颠簸是定性的,司机的速度是任性的,乘车距离是定量的,那么如何尽量挨到下车后平复,或者下车后再播撒满腹的食物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缩短在车上的时间。

那时候,从城中回乡的车,统一是从一座雕像旁启程的——韩世忠石雕像。大宋中兴四将,我的老乡,韩世忠威风凛凛,身高三丈,握着一把宝剑站在城东客运站旁。

没有经验的人,到了客运站门外,看到一排大巴车上的牌子:“绥德—义合”。心想得嘞,就是它了。一头扎进车里,找位子,放行李,一气呵成。仍有几个空位,但车子已然发动了,车内乘客满心欢喜。司机大哥打得一套好太极云手,方向盘朝左,猛打到尽头。绕着韩世忠脚下的转盘开始死命地转,一圈,两圈,三圈,干脆不数了!转啊转,转得久了,仿佛车不动了,韩世忠如八音盒里的芭蕾舞姑娘似的,手把剑柄,一脸严肃,兀自转了起来。

只不过韩世忠八音盒发出的音乐不是献给爱丽丝,是一声又一声的:“义合哦!义合哦!上车就走!义合哦!义合哦!上车就走!……”

这喊声嘹亮,悦耳,能在百万军中送到每一位士兵的耳中。

它来自车上的检票员,叫“跟车的”。或男或女,形象一般上佳。车门大敞着,跟车的一手抓着门,一侧身子探出车外,左张右望,斯声吼叫:“义合哦!义合哦!上车就走!”

刚开始回城坐车的时候,也上过这个当。在韩世忠脚底下绕到第八圈的时候,胃里就有些翻江倒海了。吃一堑长一智嘛,后来我们就在路牙石边站着,先不作声,默默观察,哪辆车乘客的增长速度比较快。然后在剩最后一两个座位的时候,猛吸一口气,扭胯蹬脚,一个箭步,带着十步杀一人的睥睨,踏上脚踏板。跟车的一拉车门,“噗”的一声,合门发车。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提起精神对付接下来的旅程。

颠归颠,吐归吐,总体来讲,坐车的体验总归是愉快而满足的,因为能很快到达目的地嘛,不用又磨脚又磨鞋的。磨脚肉疼,磨鞋心疼。

唯一可怕的是赶车。比赶车更可怕的是,冬天赶车。

窑洞是冬暖夏凉的不假,但冬天睡到凌晨的时候,暖的是被窝以及被窝以下的部分,其他地方盖不保证。鼻尖冰冰凉,像一只蹲在脸上的小老鼠,跟我不是一个生物共同体,需要捂一捂才能活过来。

而赶车却都选在这个时分。我就奇了怪了,大人们为什么要走这么早啊,没有人能告诉我,有一种强大的不可抗拒,叫约定俗成。

我听到风箱拉响了,我听到半锅水滚了,我听到我妈过来了。我觉得我被我妈架起来,强制性套上了绒衣绒裤毛衣毛裤棉衣棉裤等若干层衣物,这衣服若没有压在被子下一夜焐热,这个时候的冷彻心扉,直接会让人牙齿颤个不停。赤脚伸进裤子,进一寸有一寸的痛苦。可折磨人的,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睡意。穿衣完毕,我还没睁开眼睛。

我嘴巴里伸进来一把勺子,应该是一口烫烫的蛋花汤。我脚上蹬上了一双鞋子,应该是一只圆口棉布鞋。我身上又被套上了一副盔甲,应该是军大衣,在脚后跟处拖着地。眯着眼睛被拽下山。

约好了七点来的顺风车,五点刚过,一家人就穿得整整齐齐,站在马路边了。为甚?没有为甚。“可不敢让人家一车人等咱们!”我奶奶催我们的时候,都说“咱家表不准,你们快起身”。那所谓的表,是装一节五号电池用两年的石英钟,确实不是很准。但大家都是听收音机对的东八区时间,还能差出几个小时吗?

我感觉这不是误差的问题,是时差的问题。人家司机可能来自外国某个地方,要提前很久才能对上。

我们的外国司机开来的是一辆四轮拖拉机。

此处要插一句,就是这个四轮拖拉机,是我学数学路上的第一道障碍。刚学会十以内加减法的时候,数轮子。二轮自行车有二轮,三轮机动车有三轮,唯独四轮拖拉机,简称四轮,却有六个轮!不信你们去数。

言归正传,轰隆隆的拖拉机是出村送化肥的。冬天的马路邦邦硬,那个车颠得呀。没到村口我就想起来这是要去四姨家,同时意识到,我被颠醒了。然后,又感觉这个车慢的呀,齿轮比可能已经达到了吉尼斯记录之最大,发动机转几百万圈,轮子才转一圈吧。

坐过光速飞船的朋友们都知道,那种相对时间接近停止的感觉。帽子颠掉了,车都不用停。跳下去捡起来,弹弹灰,走两步再跳上车都很从容。

不过这敞篷慢车有两个很大的好处,一是没人会晕车,二是比三轮车稳。毕竟它比三轮多了一轮,或者多了三轮?

说了那么多坐车的事,坐车嘛,只要不发生车祸,再慢再颠再晕,总会有达到的时候。那年头,到达的时候感觉总有人在等候。捎个话,说好哪日要走亲戚,到窑洞坡底的时候,亲戚也早已在那里站着了。看来我们之间也有时差。

在陕北,在山上或者路口,等待别人来,叫做“照人”。这是一个特别温柔的词儿。小时候就觉得特别,但特别什么,说不出来。长大一些,嚼了一些文字,才发现它的温柔。“江月何年初照人”,照人是说月亮的,它那么脉脉地照着每一个良夜,款款地投向每一个良人。像亲人等在路口的目光,满怀着期盼与爱。

亲人见面,别被电视剧带坏了,哪有什么握手拥抱的环节。忙迎上去像打劫似的拽过行李,问一句,“家里都好着了么?”回:“好着了。嫑来接么,又不是认不得路。你们等多久了?”答:“没几时。刚到你们就来了。”这种瞎话我才不信,因为我也跟奶奶照过人。

这是最理想的场景了。更多时候,是车停在桥头刚停稳,就会有几个人夺门而出,行李往土地上一丢,也顾不得厚厚的扬尘。紧走两步,报住栏杆石柱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到了就好,平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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