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月亮泄下光来,院子一片寂静,树的干丫枝儿直直的指向黑黢黢的天空,投在庭院的地上显现黑的影,白的光。这月光本是直泄下来的,却被这干丫枝儿捣的碎碎的,一片斑驳。木质窗柩中间斜斜地射进一片月光,在暗黑的地上形成一方亮光。他望着那一段黑,一段被月亮染亮的窗柩,睁着眼,干涩涩的,他调整了下折叠起来放在枕头下的手,让自己寻个更舒适的位儿,眼睛早已经发涩,却仍然无睡意,好像眼睛的酸痛劲儿驱赶了睡意,他在思考,在回想。

那婀娜的身姿从他身边婉转而过,在他右手边处,低下身子,那白白的一段手臂像莲藕,像夜明珠,青葱般的手指拿一杯热茶搁在桌子的角落,顺便捎走那杯已经凉了的、喝尽的茶杯,茶叶干巴巴的贴在杯底。她盈盈一笑:“何先生今晚手气不错。”他也笑了一笑,手摸着已经听牌的麻将,光光滑滑的。对面的李夫人打趣应道:“可不是,今晚就何先生一人尽糊了牌,你看那抽屉,满当当的都是纸币。”她笑了一笑,又婉转着她的身子转向那一边倒茶去,高跟鞋碰着黄色的地面,滴答滴答的响,像夏季闷热的午后,几声雷响过后的雨点声,时疏时急。他伸手摸着那光光滑滑的麻将,自摸,糊了。

牌桌散场后,人都走光了,她在那儿整理打扫着,他却站在牌桌旁看着她。黄色的灯挂在天花板摇曳着。他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也没有离去的意思。夜已经很深,偶有鸡打鸣的声音,已到凌晨。“何先生,实在是晚了,你怕是明天晨儿还要上班吧。”她扫着满是瓜子儿的地,轻轻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到。“我是每天早想着来,晚晚地离去,如果不去是更好的。”他看着她,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道。她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也笑:“何先生工作怕是挺忙的。”“若有什么牵挂的,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不,恨不得把时间一股脑的花在这里。”她面儿在这黄色的灯下显得红彤彤的。

他们有几次约会的时候。第一次他约她,在公园里,两人并行着,慢慢的走着,他一句接一句儿的讲,她并没有像他那样长篇大论,是个健谈的人,只是低低的应着,有时仅是“嗯”的一个鼻音儿。第二次是在牌场,她的父亲输了牌,又喝了不少的酒,指着她骂,骂是什么他不记得了,反正这种情况时有发生,骂的话都是那句难听的。他看她脸红着,眼皮时不时突突的跳着,柔静的脸儿涨得青紫,站在那儿,并不搭话,眼睛只盯着一个桌角,不眨眼,直到眼圈渐渐的泛红。他并没有安慰她,只是请她吃了一顿饭,她吃着饭,默默。他面容也是严肃难过,看着她。在摆满丰盛的菜桌下面,擦着光亮亮的皮鞋尖儿随着脚腕摆来摆去。他们就这样一次次约会,那家里的打骂、叱喝声消融在这话语并不多的约会里,一同她心里的怨与恨。

月亮被黑暗的天吞噬了,窗外是黑的,房间也是黑的。黑鱼黑的对比中,那黑的窗户像张着的口。干枝丫儿在黑暗中指向黑黢黢的天空。他的眼睛睁着,凝视着黑的窗外。

他们进展的很快,她的家庭就是他的催化剂。

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们纠缠,喘息。她瑟瑟发抖。他看着她的眼睛——顺从决绝。他瑟缩了,害怕在滋生,滋生却被纠缠剿灭,却没有连根拔起,留有种子。会发芽。

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还是去打牌,但约会的次数少了许多。

他不只她一个女人,她有所察觉,有一次她用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他马上用手摸了摸她鸽子蛋似的脸,笑道:“你就爱胡思乱想。”她低下头来,声音轻轻地说,有,她也是不介意的,只要她知道他爱她就好。他笑意消失,他握住她小小的手。

谎话都有被戳破的一天,她是个不懂打扮的人,穿的衣服都是她母亲留下来的。就是那个已经去世的慈祥的女人。他的右手被另一个穿着一件时髦的黄色连衣裙女人挽着,在商场上闲逛,他们一件一件试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说说笑笑着。她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站在那儿,直直的。如果她够聪明,她应该远远的躲起来,假装没有看到,可是她就是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他看见她的时候,也很惊愕,他知道她从来是不逛商场的,但是他分明看到了她。他的震惊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转过脸来,右手被那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人挽着,仍然说说笑笑往那边走去。往日被消融的怨与恨,累积起来,就像冰融化后的水,一点一滴汇入她的心间。

晚上,他很快就来了牌场,比平时快了很多。他向她解释,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同事,她的伴侣出差,他只是当了个替身,陪她买几件衣服。她坐在那儿,牌场还没有开始,天没黑,落日的余晖还飘在空中。她的眼睛也定定的看着桌角,默默的,不说话。他很着急,解释。她眨了眨眼,眼并没有红,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轻轻地说,有,她也是不介意的,她知道他爱她就好。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他拥抱着她,轻轻地吻她的唇。

好像一切也没有发生过,她还是那样的温顺、柔和,她还是对他百依百顺。从牌场回来,虽然今天结束的比平常早,但夜也很深了,现在,天很暗了。

他终于不再想这件事,在黎明快要泛起第一抹曙光时,闭了眼,他做了个好梦。

她梦到母亲用她柔软却粗糙的手,摸着她的脑袋儿,她笑着,笑容是那么温柔,浅浅的皱纹在她的眼角划开。周围是她的老家,她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房子前面有一对泥沙子,是她儿时最喜欢的玩所。捧起一把沙子,轻轻柔柔的从她小手间划过,溜走,她喜欢那种感觉,跟母亲的笑容一样让她喜欢,甚至更甚。低矮的房子的正对面是一座小山包,长满了竹子,其实周围都是山,葱葱郁郁的,她喜欢坐在门前看这些山。可是忽然间她看见母亲的干裂的嘴唇间的那一颗蛀牙,黑乎乎的,厌恶,她从小讨厌那颗牙齿,连母亲的笑容变得可憎。那在她手指尖流过的沙子儿,她看见,有许多尖锐的石头子儿,还有一些破碎的麻袋子的粉条,甚至一块块灰黄色的,干的,硬的,松的,圆圆的东西,她知道那是狗屎。她看着那些山,那山渐渐的显的愈来愈高,愈来愈大,把她包围在一小小的角落,那些山可恶、可憎,却更让她害怕,孤零零的。

这一切都模糊开去,一切又清晰的来。她的父亲在厨房炖着排骨汤,背影高大。厨房很清洁。一个个酒瓶杂碎的声音,尖叫声,在耳边嘈杂起来。闻着清香的排骨汤味,她大口大口的喝着。叱骂声,通红的眼睛,酡红的布满胡腮的脸,颠倒的步伐,在她眼前闪过。汤喝完了,白亮亮的碗,黄色的飘着小油珠的浅浅的汤,荡在碗底。麻将声,烟味儿,咳嗽夹杂着俏皮话,调笑声,一切在她脑中炸开。她双手捧起碗,嘴唇凑到碗边喝尽那一点汤汁儿。这一切如万花筒,好的,坏的,丑恶的,美好的,喜爱的,厌恶的,全都旋转,扭转在一起,直到变小,变小,消失。她痛苦不堪。心在撕扯,疼痛,毁灭。

心渐渐平静。她看见他坐在那儿抽烟,烟卷卷而上,如一条小蛇。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微微张着唇,吸一口,烟头忽而发出黄红的光,薄的烟纸黑黑的围绕在外面,像细细的一条线。他歪坐着,耷拉着腿,瘦削的背影,单薄,显得有些孱弱。周围是黑的,这黑如雾一般围绕在他们身边,一圈一圈泛开来,右边有一张矮矮的桌子,隐在黑暗的雾中,却露出一个光亮的桌角。她走上前,高跟鞋滴答滴答的响,她用柔软的手臂围绕在他的脖子上,她的手背触到他的胡子渣,刺刺的。时间滴答滴答的走。他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猛然起身,把她甩在地上,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恶狠狠的,双目睁圆,黑漆漆的,龇牙咧嘴。她用双手撑在地上,她的心在撕扯,疼痛,毁灭。忽而,她温顺,美好的脸庞也变得恶狠狠的,双目睁圆,黑漆漆的,龇牙咧嘴。她奋而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使尽全身的力气。他呼吸愈来愈急促,眼睛睁的更圆,带着恐惧,双手想使劲掰开她的手,然而他的力气终于用尽,身体软下来,歪歪的,斜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上。她放开她的手,目光一点点地变的柔顺,温和,发着点点光,狂喜。她又用她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地,他的身子冰冰冷冷的。她的心在撕扯,撕扯成一块一块,笑着哭着,狂喜。她转过她的身子,轻轻吻着他的双唇,冰冰冷冷的,那笑着的心吞噬着哭着的心,合成一块,稳稳地在她左心房跳动。她终于泛出笑容,慈祥,与她死去的母亲一样的笑容,让人感到温暖。

她醒来,躺在那里,眼睛盯着白白的天花板,她眼睛咕噜一转,看到右边的墙角有一张大大的蜘蛛网,很大。一只苍蝇被裹其中,振翅欲飞,就是飞不走,伶仃的细脚奋力的往前伸着。


作者:松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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