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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逍遥村里贯穿着一条哗啦啦的溪流,村头有一孔悬空的石桥,过桥有座观音殿,始建于南北朝。
观音殿后面有一棵古老的白果树,树下一盘青石碾,没白没黑吱扭扭转,不远处一口井,井台上的轱辘不停地吱呀吱呀响,人来人往,仿佛从古流淌下来的乐章。
白果树下掩映的一户人家姓甄,甄家有个18岁的俊闺女叫甄娘,甄娘下面有四个弟弟。
甄娘领着四个像葫芦一样的弟弟推碾,打水,围着白果树追逐打闹,欢声笑语,把观音殿衬托地格外肃穆静寂。
有一天,甄娘正要上井台摇轱辘打水,有个过路的小伙子向她讨口水喝。
甄娘一见到这个憨厚的小伙儿,不知为什么,脸就一下子红了,抿嘴一笑,让小伙儿等着,然后转身踮着小脚,回家去拿水瓢。
回来的时候,小伙儿正起劲地摇得轱辘嘎吱吱响,健壮的胳膊在盛夏的阳光里乌黑发亮。
甄娘看着发呆,脸全红了,上齿咬着朱唇,婀娜多姿,俨然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含苞待放的两个年青人,目光一碰,粘在一起,瞬间又撕开,彼此听得见心在嘭嘭直跳。
小伙儿激动地接过水瓢,舀了一瓢甘洌的井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差点没呛着。
甄娘手掩眉梢,差点笑出了声,白果树上的一对鸟儿在树杈里蹦蹦跳跳,看热闹,发出来悦耳的鸣叫,密密麻麻的蝉瞎起哄,蝉声大作,震耳欲聋。
桥下欢快的溪水哗啦啦响……
小伙儿抹了一把嘴,一手一只木桶,飞也似的提到了甄娘家门口,转过观音殿,上了石桥,又偷偷回头瞥了一眼甄娘,心花怒放地进了逍遥村。
甄娘提着钩担,站在井台上发了一会儿愣,才若有所思地朝家门口走去。
甄娘回到家,立马跟她娘说起了刚才的事,怂恿娘打听一下小伙儿的来历。
虽然轻描淡写,但说着说着,甄娘的脸又红了。
她娘早就看出了端倪,便颠颠地到了碾道上,向推碾的人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了小伙儿的底细。
小伙儿姓邵,家在沂河边织女洞所在的大贤山前的梧桐峪。今儿个来走干娘家,他干娘是过了桥头,村西坡老松树下的老王家。
老甄家一直在托人给甄娘说个好婆婆家。
那是20世纪20年代,山东各地兵荒马乱。女孩子大了,留在家里是个愁,不如早早找个婆家,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
事不宜迟,她娘后脚直奔老王家。
开门见山,问你那干儿子弟兄姊妹几个?小伙儿脾气咋样?有没有定过亲?
千里姻缘一线牵,得来全不费工夫,一拍即合,甄娘很快就有了婆家。
夏天开的花,转眼秋天要结果。
那年秋后,甄姑娘就过了门,嫁到梧桐峪,小夫妻眼对眼,恩恩爱爱,男耕女织,让人好不羡慕。
调了蜜的日子没几天,那姑爷在大贤山的山坳里收庄稼,山下急匆匆地过队伍,抓那姑爷带路翻越燕崖南山。
梧桐峪东西狭长,西高东低,西通燕崖南山顶,东抵沂河岸边,是当时一条重要的兵道,常有队伍打这里经过,时不时地找村里人带路也是寻常事。有时还会给带路的人留下个三瓜俩枣的。村里有几个胆大的还主动揽这个差事。
姑爷是不愿意做的,但让灰头土脸的兵拿枪顶着脑袋,只好让人给甄娘捎了个信,就随着那支队伍走了。
都以为过几天,那姑爷会平平安安回来的。谁成想,那姑爷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
贰
都说一个人一个命,这话一点儿都不假。
村里那么些个带过路的都没出过事,偏偏这姑爷出了事。
也就是打这,村里再也没人敢应这个差事了,只要有队伍过,那些青壮男子就赶紧躲进了山里。
家里人劝甄娘放宽心等等,或许这次的队伍走得远,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甄娘也这么想。她天天站在院子里两头望。南山顶上出现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她就希望是姑爷,等那人由远及近,由小变大,她才绝望地摇摇头,根本不是井台上的她那个心仪的棒小伙儿。
沂河边上有个大集,逢三、八人们都去赶集,熙熙攘攘,甄娘也去。看到前面有个人,个头,走路姿势像姑爷。紧赶慢赶,走近了,那人猛回头,显然又不是姑爷。
她多么希望有一天姑爷从人群里挤出来,吓她一大跳,说:“你来赶集啦!我正要回家呢!”
多少次,甄娘自己坐在床前,望着整整齐齐两个绣着鸳鸯的枕头发木,一声叹息,忽而又傻笑。
院门一有声响,她就下意识地向外张望,多么希望姑爷推门而入,说:“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
姑爷走时大雁还没有南飞,如今雁南飞,雁叫声声,姑爷依然没有任何音讯。
只要有人出远门,她就让人帮着多打听着点。
两年,三年,五年……
有人说姑爷在带路的时候让流弹打死了;也有人说姑爷在回家的路上让人截了钱财,丢了性命;还有人说姑爷当兵了,当上大官了……
有人劝甄娘别等了,再找一个人嫁了吧。村里有几个光棍时不时地在她家门口转悠。
甄娘不为所动,晚上早早关了院门,把门栓插得死死的。她一定要等到姑爷的一个准信儿。
她的姑爷有一个弟弟。后来弟媳过门后,先生了一个闺女叫杏花,接着又生了一个儿子叫小梧子。
甄娘与小叔子家处得很融洽,妯娌俩如同亲姐妹。杏花大一点,就一直跟甄娘睡觉作伴。
甄娘有时回娘家,时常会是领着杏花回逍遥村住上一段时间。
娘家四个弟弟陆续成了家,甄娘回婆家,时常会带回娘家弟弟的孩子来梧桐峪玩。
甄娘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她家断不了孩子的追逐打闹声。
梧桐峪有一种粘土,适合烧制各种瓦罐壶盆。
甄娘的小叔子往集上送货,逐渐摸到了做买卖的门道,生意越来越红火。
小叔子知道识文断字的重要,让小梧子很小就上了私学。
小梧子在学堂里大号叫邵文化,天资聪明。小叔子生意上的一个青岛人缺儿少女,在东里店有一个很大的店铺,稀罕小孩,后来成了邵文化的干爹。
叁
1937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这一年邵文化10岁,甄娘盼姑爷整整15年了。
公公婆婆见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感觉活着的希望不大,就给甄娘的姑爷修了一座空坟。他们想儿子即使真的死在了他乡异地,也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这一年冬天,甄娘的妯娌又怀上了孩子,孩子在大年夜出生,是个男孩。谁也没成想,产妇大出血,死了。小叔子悲痛欲绝。
公公婆婆当即决定让甄娘拉扯这个苦命的孩子,拉扯活了就给甄娘当儿子,拉扯不活,怪也怪孩子生来命苦命薄。
年初二,甄娘怀揣着这个瘦弱的婴儿,骑着一头跛脚的驴,冒着风雪回到了娘家逍遥村。
赶巧她娘家三弟媳妇有正吃奶的孩子,这个苦孩子吃着弟媳的奶水竟然活了下来。孩子小名保成,后来取大名邵文田。
1938年夏天,八路军山东纵队兵工厂在大贤山的织女洞开始进行秘密生产。
1939年6月初,日军飞机从青岛起飞,对“小济南”东里店进行了疯狂轰炸,邵文化干爹的店铺化为了灰烬,好在人没事,他准备回青岛。
日本鬼子接下来的目标之一就是寻找并摧毁八路军的兵工厂。工人们将机器运到梧桐峪掩埋,人员也化整为零进行了隐蔽。
眼瞅着局势越来越紧张,干爹就商量把邵文化一起带走。
甄娘的小叔子秘密支持八路军,担心未来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让干亲把邵文化带到了青岛。
6月9日,日军占领了大贤山,对附近村庄进行了疯狂扫荡。甄娘的公公婆婆让鬼子活活打死了。小叔子家的房子也被烧了。
所幸的是,邵文化跟着干爹去了青岛;甄娘带着邵文田在逍遥村;她小叔子带着杏花早躲了出去,否则全家都会遭了殃。
肆
邵文田一直跟着甄娘长大,打小喊娘。杏花嫁到了山前刘家大峪。甄娘的小叔子一直一个人过。
人家的爷娘都住在一起,邵文田的娘和爷却不在一起。娘做好了饭让他给爷送去,爷有了稀罕的让他给娘端过来。
爷喊娘“嫂子”,娘喊爷“他叔”。爷和娘相敬如宾。一辈子,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邵文田两头跑,亲爹是亲爹,不是亲娘胜似亲娘。
进入解放战争,梧桐峪这一带不断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战火不断。
邵文化一直在青岛读书,偶尔捎信回来报个平安。
1947年,他二十岁,他正在一所船舶学校里读书。据说将来可以造大轮船。
眼瞅着全国要解放了,一家人就要很快团聚,苦日子就要到了头。
后来,邵文化却莫名其妙地没了音讯。
后来才知道,1949年6月2日,国民党军队从青岛撤离,在撤离青岛前夕,黑夜里包围了几所专科学校,把一大批优秀的青年学生强行带到了台湾。邵文化就是其中之一,那一年他22岁。
跟甄娘的姑爷当年一样,家里人对邵文化不知道死活,只隐隐约约听人说去了台湾。
有人说他坐船失足掉海里喂了鱼;也有人说他参加了国民党,死在了朝鲜战场;还有人说他在台湾混得很好。
那时,两岸关系紧张,即使知道邵文化在台湾还活着,邵家人也万万不敢承认有这么一个海外关系的。
1977年,邵家在甄娘姑爷的空坟旁边为邵文化也修了座空坟。
1980年,县里的民政部门收到了一封从香港转来的信,信里有这样的信息:我的村原先属于燕崖区,村子叫梧桐峪,我的小名小梧子,娘生我弟弟时死了,我的大爷给人带路失踪,大娘是逍遥村的……
很快,民政部门找到了甄娘和邵文田的父亲,此时距离邵文化离开家乡41年了。这时的梧桐峪已经区划到了中庄区(公社)。
邵文化一直在台湾一家船舶公司工作,娶了个台湾本地人为妻,有五个孩子,两儿三女。陆续寄回来照片。邵家也专门到县城拍了照片辗转寄到了台湾。
水流千遭归大海。沂蒙山的一个小山村里几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与台湾的高雄一个普通的家庭,忽然一下子连在了一起,绝非无缘无故。血缘无法阻挡,哪怕隔着崇山峻岭,万水千山,沧海桑田。
伍
1987年10月,台湾当局宣布开放部分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同年12月1日,《台湾地区民众赴大陆探亲办法》正式实施。自此,两岸打破了自1949年来长达38年的冰封期,开启了探亲交流的热潮。
1990年秋,邵文化带着其中的一个女儿回到了大陆。
正赶上秋雨绵绵,他迫不及待赶往梧桐峪。他赶到燕崖南山的时候,道路泥泞,他雇了杏花村的一台手扶拖拉机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梧桐峪。
一场秋雨一场寒,此时,他的父亲和甄娘已相继去世。
邵文化和邵文田两个兄弟终于见面,两人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陪同邵文化回来的女儿与邵文田的儿女一个脸模样。你无法回避基因的强大和神奇。
邵文化拜祭祖坟,同时目睹了自己的空坟。此时他离开家乡整整51年,其中在台湾居住了41年。
陆
后来,邵文化又先后两次回家乡。
最后一次带着全家回来,那是一个春天,恰逢春暖花开。
他悄悄地给邵文田留下了一笔钱,嘱咐道:假如有朝一日,我客死台湾,有劳兄弟在家乡同时给我举办葬礼,葬我空坟里,这样我的灵魂才得安稳,切记切记。
1997年香港回归后不久,一封加急电报漂洋过海飞到邵文田手中:先父已于7月7日驾鹤西归,定于7月12日上午11时入土为安,盼望叔父大人同时迎灵。侄儿侄女泣血叩谢。
7月12日,邵文田率领全家在梧桐峪的岔道口的高坡之上,面向东海方向,跪迎哥哥魂归故里。
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祥云翩翩,一缕清风拂面而来,灵幡飘飘……
2017年,邵文田去世。
目前,邵文化和邵文田的子女往来频繁。
2025年7月17日初稿沂源瑞阳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