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出嫁

作者 王静波



10月5日,农历八月十九,侄女雪华和凯云结婚。

    前年春节期间,我住在雪华家,雪华妈妈张罗给雪华相亲,21岁的雪华不乐意,嫌不浪漫。我劝她,相亲和其他的偶遇一样,都可能碰都美好的爱情,不妨一试。谁想雪华和凯云一见,就对上眼了。帅男靓女,一见钟情,简单纯粹,一切都刚刚好,是爱情很美的样子。

    4日一早,凯云和他伯伯、姐夫来沙湾过礼,礼品是一只猪腿,二只活鸡,二条鲢鱼,二瓶酒。新女婿上门送猪腿,很多地方都是这样,这是确定身份。两只鸡,两吉,鲢鱼,喜结连理年年有余,两瓶酒,久久。礼品挑进祠堂,本家叔叔和族长,两位80多岁的老人,引导凯云叩拜刘家祖宗。之后,早宴开始。这天在祠堂开早、中、晚三次宴席,亲戚、村里各户代表坐满祠堂,每餐36桌。新郎是主客,餐餐被恭请在主席位就坐。

    迎接新郎、接过礼、礼进祠堂、叩拜祖宗、坐席、开席、散席,每个环节,必有鞭炮炸响,大鼓擂动。地上鞭炮纸屑猩红,空中青色硝烟团簇,炮声、鼓声塞满耳朵,硝烟香混着桂花香直冲鼻子。从早上到傍晚,每个人都沉浸在喜庆里,情绪高涨,笑声大了,声调高了,雪华要出嫁了!

    5日早晨,我们赶早从吉安宾馆回到沙湾,没想新郎来得更早,早已经成功进入闺房,我们错过了精彩求婚节目。好在侄儿祥华将整个过程拍了视频,发在家人群。

    视频里,凯云手捧鲜花,对着凤冠霞帔、妆容精致的雪华,单腿跪地,请求她嫁给他。雪华忍着笑,不说话。伴娘旁人起哄:“要说的好听一点!”新郎笑起来:“你们逼我出绝招啊,我来朗诵自己创作的打油诗”“好!”大家鼓掌。“桂树花开香满园,月儿丰满盼团圆,遥看公瑾直云上,只盼今昔共婵娟。”朗诵完,新娘伸出双手,新郎将花送上,新娘却只是双手一拍,大叫“好!”笑得前俯后仰,头上插的金黄色细碎须条头饰一阵乱颤,把那张粉嫩的笑脸装扮得更加娇美妖娆,就是不接花。新娘要求再读一首,新郎说:“我以后专门给你写,”“不行。”新娘撒娇。“那我唱首情歌给你听。”新郎低柔唱起: “无忧无虑的时光里,我要和你慢慢变老”。情歌唱了一半,新郎忘词了。大家鼓起掌来,新娘伸出手去接花,有伴娘马上”诶、诶“制止,不能接,还要正式求婚。

  新郎继续单腿跪,表态:“我今生今世呵护你一辈子,爱你一辈子”。说完,新郎又把鲜花送上,新娘憋住笑,还是不肯接。“就这?”伴娘们不满。新郎看着新娘,又看看旁人,有点不知所措。大家一起笑,新郎也咧开嘴。“要正式一点,你要谁嫁给你?”穿着夹克的女摄影师提示。新郎似乎懂了,对着新娘说:“刘雪华,你嫁给我吧!”。“大点声,没听到”那个清瘦的伴娘说。新郎又大声说一遍。“外面听不到!”有人应。“你要带一点亲密感,带点宝贝感”穿着紫色汉服的圆脸伴娘提示。凯云大声说:”亲爱的雪华,嫁给我吧!“新娘笑着抬眼问门外:“听到了吗?”视频里的傻姑娘,凯云是向你求婚,需要别人听见吗?……哦,不,是我傻,婚礼就是为了广而告之,让别人见证爱情,让彼此的承诺公开嘛。门外人也很负责,大声应“没听到!”又是一阵大笑。凯云再求一次,声音更大,没人说听不到了。只是凯云话音一落,雪华轻声地装作不经意的问:“嫁给谁?”,大家笑。新郎便大声地、主谓宾齐全地、连名带姓地大声喊出:“亲爱的刘雪华,请嫁给我彭凯云吧!”大家终于鼓掌了,在欢闹声里,新娘笑盈盈接过了花。

    新郎刚要起身,又有人按住,“慢点,还要写保证书”。有人递过笔和纸,笑语里,凯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就字数讨价还价一番。蹲下,把白纸铺在新娘鲜红底子盘着金黄云朵刺绣的唐装上,靠着床沿在新娘膝盖上写下了《保证书》:“1、家务活,彭凯云做;2、财政大权交给老婆;……”

    哈哈大笑中,求婚成功了。

我们到闺房时,新郎与众人去祠堂吃出门宴了,只有新娘留在闺房。她端端正正坐大红床上,静等离开娘家的时刻到来。雪华没有哭,神态轻松,面带笑容,正在沉思,或是陶醉。

    雪华的爸爸从祠堂过来了,我笑着对他说:“雪华出嫁没有哭哦!”“什么时代了,还哭,笑都来不及呢!”他笑着答,得意的很。

    表弟老六吃过宴席也过来闺房,塞了个红包给雪华,雪华笑着说“谢谢!”收下了。我昨天按沙湾的规矩,把红包交给新娘母亲了,不知新娘子知道不?她是否也如此开心地笑呢?

    我另外准备了一个小红包,等她跪别娘家人时给她,以前外甥女出嫁就是这样操作的。今天有没有这个跪别程序呢?我问叔叔,他正从堂屋出来。84岁的叔叔是家族中最年长的男性长辈,他50年代中专毕业,读过很多书,记忆力又好,人居沙湾却晓天下事,是沙湾各种规矩的百科全书。他笑着说“现在都不跪了”,他掏出一张对折的100元钞票给我看,说:”我刚给雪华,她不要,不要我就收起了”。说完,他笑着步履稳健地出了院门。

    院子里、堂屋里,人越来越多。新娘、伴娘也从旁边的闺房出来,站在堂屋两侧,新郎家请的唢呐师傅也来了。马上要卷被了。卷被的是大姐夫和四妹夫,新娘的二位姑父。大红色被子铺开在堂屋中央的席子上,映得人脸泛红,周围的桌椅、家私也添了喜色。唢呐吹起,大姐夫先把瓜子、花生撒在被子上,把五个鸡蛋放在被子中央和四个角。唢呐声停,大姐夫蹲到被子一边,两只手扯着被子边角,四妹夫站到另一边。师傅开始赞诗,堂屋里安静异常,只有师傅的声音回响。蹲着的大姐夫似乎有点紧张,不自觉咳了一声,就如跑步比赛发令前一触即发的状态。当师傅赞到:“一卷卷起金狮子”,大姐夫就快速卷一次,四妹夫帮着拉扯。“二卷卷起象牙床”,卷第二次,被子就卷成了一长条。“象牙床上一对鸳鸯枕,鸳鸯枕上吉平昌”,被子叠成四方块,放上两只红色枕头,两位男士开始用红绳子捆绑被子。绑完后,伴郎过来拿去祠堂。然后开始卷一床藕荷色被子,一样放瓜子花生鸡蛋,一样用红色绳子捆绑。在两个男人卷被子时,那师傅一直在赞诗:“好男儿,生五个,好女子生一双。大公子,侯公宰相,二公子,两榜中堂,三公子,皇家辅政,四公子,连登科列,五公子,状元郎;大公主,正宫夫人,二公主,皇后娘娘……”。

    上一节,闺房里是男女青年热情奔放的表白,洋溢的是青春爱情和幸福憧憬,期待着彼此的忠诚不二长长久久,下一节,堂屋里是唢呐声里赞多子多福、光宗耀祖,飘忽的是陈年的气味与过时的字眼,期待的是家族兴旺荣华富贵。画风突变但仍然和谐、连贯,因为两下里有着一贯的神脉,那就是祝福、喜庆和美好的期待。

    被子卷毕,新娘该去祠堂了。“新娘出娘家屋子,你们村有什么规矩?”新郎的姐夫问。这下满院子的沙湾人没了主张,谁也不知道新娘该怎样走出这屋子。不知是谁说了句:“这个要问叔叔,只有他老人家知道”。于是派个小伙子去找叔叔。

    大姐和四妹也站在院子里,我问她们:“卷被子的人只能是新娘的姑父吗?”“不是,只要是儿女双全,姑父、伯伯、叔叔都可以。”四妹答。过一小会儿,大姐轻声和我说:“你别介意啊!这只是为了凑成一个好字”。哦,大姐真是细心。我先生是新娘的伯伯,我们只生了一个女儿,按这个要求,我先生没有卷被子的资格。我并没有介意,这正常啊!只生儿子也没有卷被资格。不要以为我没生个儿子会失意哦。

    终于等来了叔叔。叔叔竟是很开通,爽朗地说:“不讲那些旧规矩了,新郎新娘亲亲热热手牵着手走到祠堂去就好啦!”我记得叔叔自己的二女儿90年代中期出嫁时,是必须要哥哥背着出屋的。叔叔只有一个儿子,年龄最小,他没有资格背姐姐,是请堂哥背新娘出屋的。当时我还琢磨,如果哪家没有哥哥,也没有堂哥,他家的姑娘怎么出嫁呢?二十多年后,没有哥哥新娘也可以出门了。亲亲热热手牵手走过去就行,多合新郎新娘的心意啊!

    叔叔说可以就是可以。村里的规矩掌握在老人手上,如果老人开通,愿意变革,村庄的规矩就可以变化。今年变一点,明年变一点,传统文化中种种不合理处就会一步步修正,文化的发展、嬗变就实现了。

    一堆人欢欢喜喜要出门了,我大老远从广州回来,一为贺喜二为看热闹,今早错过了求婚仪式,不能再错过新娘走出家门、辞别祖宗的仪式了。我和先生紧盯着堂屋门口,等着新人出来。大姐扯下我的衣服,拉我走到一边,悄悄和我说:“等会你和虎虎(我先生的小名)不要走太快,跟在后面慢慢走就行了”。我答应着好,却有些奇怪,为什么呢?

    要动身了,不知是哪位问:“路都清干净了?” 有人答:“干净了”。于是出发。几位小伙子在前面领路,新娘新郎手牵着手,后面跟着几个姑娘,他们走的好快。

    新郎新娘是典型的帅男靓女。凯云身材很高,长相斯文,皮肤白净,五官漂亮,一身黑色西服笔挺,打着领带,别着鲜花,俨然一个言情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雪华身材高挑苗条,脸型小巧,五官清秀立体,长期跳健身舞,练就一种健康又窈窕风流气象,化妆后,更是光芒四射。这一对玉人在村庄里穿行,村庄就美化成电影里的布景。

    我们夫妇和大群人一起走村庄大路去祠堂。我问:“新人怎么不走大路呢?小路那么挤。”一位女亲戚小声说:“小路好清理,他们走小路,不会碰见不好的东西。”“什么东西不好呢?”另一个人答:”怕有不懂事的婆子……”。

    我快走到祠堂前面时,看见新郎新娘、小伙子姑娘们进祠堂了。我加快步子,想进到祠堂仔细观看新娘新郎如何行礼,如何向刘家祖宗告别。有个人拉住我,说:“这时候,结了婚的女人不能进祠堂的,不好。”

    我一下明白了。预先清路、新郎新娘走的飞快、走小路,都是为了新人一路上不遇见结了婚的妇女。为什么遇见结了婚的女人就不好呢?既然结婚是喜事,结了婚的女人就应该是喜庆的人啊?遇见是福气嘛,不知立规矩的先辈循的是什么逻辑,现今按规矩行事的村人又是否赞成那个逻辑。

    沙湾仍然被传统文化密密包裹,一些不合时宜的旧观念仍然盘桓在空中,时不时显现在某个仪式某个环节中。我已经不像二十多年前刚来沙湾时那样奇怪了,这里的习俗就是这样,可能很长时间内都会这样。

    “亲亲热热手牵着手走过去就行了” 精通老规矩的84岁叔叔如是说。叔叔说话时的轻松与笑意,像是老规矩里长出了新芽。

    劈里啪啦,咚咚咚咚,乌里哇啦,鞭炮、大鼓、唢呐齐响,硝烟弥漫。一个小伙子对着天空“砰”的一声放了礼花,五颜六色的闪光的彩纸屑纷纷扬扬,落在了新人的头上、肩上。他们两人手牵着手,喜气洋洋出了祠堂,进了迎亲的小轿车。

    迎亲的十来辆小轿车,扎着鲜花和彩带,在绕村公路上一字排开,缓缓行驶离去,前往吉安城里的婆家。

    雪华出嫁了。蓬勃的爱情加上如此隆重的出嫁仪式,定然是夫妇双吉、幸福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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