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爷

第一章 牛撒尿,自行车

    青儿爷的故事是我十岁那年得知的。那一年学校放了暑假,我随爹娘回临沂老家探亲,那是我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才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这个我出生的地方,前沟村。也是从那个暑假以后,我常常幻想,是不是这世上的每个国家的每个村落都有着它自己的神奇故事,这些故事随着岁月飞速流逝,伴着讲故事的人埋进黑色黄色红色贫瘠肥沃湿润龟裂的土壤里,滋养着生活在那里的一代代农民。

  这个无神无鬼的故事算不上多么离奇,但它影响了我对这个世界朦胧的看法和判断。各位且听我说下去。如有雷同,也许是青儿爷的听众不止我一位。

  老家位于沂蒙山区,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庄,雨季的时候各家各户常常被涨水淹没了门槛,每当此时鸡圈里的鸡就纷纷扑腾扑腾上了杨树上了房顶,有的干脆趾高气昂地在堂屋踱着步子。当我一觉醒来发现一只鸡站在我的胸口闪烁着白色的眼皮看着我的时候这才想到我这是回老家来了。

  我爹八几年的时候进城当了制玻璃工人,那时他才二十岁,算是接我爷爷的班。当时国营工厂是确有这么个接替制度的。过了一年我爷爷给我爹寻了个隔壁村的女子,这个女子就是我娘。后来爷爷不久就得肺癌死了,我想或许和玻璃厂有关系。

  我爷爷死了以后,奶奶跟着也咽了气,据说是一种叫“箍腰蛇”的病。小时候听娘说这名字,就觉得甚是恐怖凶猛。患病的原因不明,只知道不是传染病。得了病的人食欲不振腹痛难忍,从腰部绕着肚脐一圈儿长出一圈红色的瘢痕,等到一个月左右,两头接上了,人也就死了,据说五脏六腑都烂成了团。

  我父亲是爷爷奶奶唯一抚养大的儿子,因为我大伯三岁的时候在饥荒年偷吃了我奶藏起来的几个馍馍给撑破了胃死了。而我从未谋面的两个姑姑早已远嫁,于是我父亲在爷爷奶奶过世后就带着我母亲住到了工厂宿舍。这些久远的故事都是我向母亲打听来的,她总是一边骂我烦人精一边絮絮地讲着故事,但我听过最惊奇的,是青儿爷的故事,这不是娘说的,是我自己听来的。

  要讲青儿爷,必须先讲我爹我娘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也就是现在年轻人时兴的“相亲”。但是和现代化的“相亲”不同,那时候只是一男一女远远的看上一眼,还是隔着老远的距离,将将能够看清对方的脸。

  经媒人说定,在腊月的一个早晨,我娘到了先前说定的地点,可是日头都快上三竿了,我爹还没赶来,让她有些焦急和生气:哪有男方第一次见面就迟到的?

  其实我爹不是故意晚到,他前天在工厂接到我爷爷的电话喊他回家相亲,昨天才请到假,半夜才赶到了前沟村,直睡到八点钟的样子才醒过来。他急中生智,想起同村的青儿叔有辆自行车,便借了来,向相亲的地儿飞驰而去。我爹他本来就生的五官端正,一米七五的个头儿,论相貌是村里数得上的后生。进城一年,更沾染了些干净清爽的气质。我娘正准备转身回家拒了这门亲事,却看到英姿飒爽的我爹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至,她一下子红了脸。

  红了脸这一说是我爹说的,我娘的说法是,她根本没看清我爹长啥样,而是直接气愤地回了家。而我爹却说娘太狡猾,故意站在高高的土包上,显得身材修长,他才看上的我娘。

  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我爹我娘能成亲,甚至我的出生,都要归功于青儿爷的自行车。所以那次回老家,我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去看看那辆伟大的自行车。

  长途汽车驶出县城便开始颠簸,黄土路飞扬起漫天的尘土,不得不把车窗紧闭。靠着娘睡熟的我没多久就被爹叫醒,说是快到家了。我睁开迷蒙的双眼,外面只有无尽苍茫的黑夜,在很远的什么地方,分不清到底是几点星光还是灯光。下了车站在柔软的土路上,那是我第一次呼吸到故乡的空气,是一种牛粪味,杨树林和露水混合起来的好闻味道。后来我就一直紧紧拉着娘的手在乡间小路上走着,爹在前面打着手电。有时候会听到哪家的狗警觉得吠叫了几声,但更多的是夏夜里悦耳的虫鸣。

  走着走着我便觉得无聊了,调皮起来抬起头任由娘牵着我走,却冷不丁看见了令我终身难忘的美丽夜空。那就是银河吗?璀璨的,绚丽的,说不出是乳白蔚蓝金黄还是粉红,只知道是彩带般的锦缎横亘在天空中。那些星系像是聚集着诉说着什么古老的秘密,而我太过年幼不得而知。

  也许太过于震撼的美丽同样也是可怕的,我低了头攥紧了娘的手,在夜色中走进了前沟村。

  回老家之后的日子我几乎是在无尽的快乐的探险中度过,这里有太多城里没有的东西。猪狗鸡鸭鹅马羊,压水井磨盘拉风箱都使我强烈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这里不得不提牛撒尿,我最爱观看的节目。

  我爱看牛,一看就是一上午。爹家只有一群聒噪肮脏而又神经过敏的鸡,我并不喜欢。我常常跑到隔壁家门口拴着的牛面前安静的观赏它。那头黄牛巨大的嘴巴嚼食草料的样子使我百看不厌,它那嫩红、柔软而灵巧的舌头居然可以将我手臂粗的秸秆一举卷进嘴里,上下颚有节奏地交错之间就咬嚼下了肚。

  我想,牛真是伟大的牲畜,拥有比人类强健百倍的筋骨,却甘心至死不渝地贡献它的精力和血肉,日复一日的在田里耕作着不属于自己的粮食。这令我十分感动。于是我常常回家偷几根城里带来的香蕉喂给老牛,可是老牛并没有表现出它认为香蕉这种食物特别美味的反应,更没有因此表现出对我亲近或感激,这令我颇为有点心痛那些香蕉。其实老牛也许并不老,只是在我这个稚嫩的孩子眼里,它历经沧桑宠辱不惊的表情使我充满敬畏。

  但最令我惊叹的还是牛撒尿的场景,简直蔚为壮观。金黄色的尿液粗野地从它的下部喷射出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黄土地被迅速地染湿,积蓄起一滩尿湖,同时升腾起一片氤氲的温热雾气。牛肚子牛腿牛蹄子也被滋滋的尿液打湿,而老牛的满不在乎使我再次心生崇敬。这是野蛮而自然的排泄,没完没了,流量甚为可观,有时会持续上好几分钟。每当我偷眼瞧着那健硕粗壮的生殖器官,仿佛觉得冒犯了老牛,同时我也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羞愧。

  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牛撒尿不能持久地满足我的好奇心,而那神奇的自行车也一直在我心里打着转转。等爹娘忙活完了走亲戚的事儿,我吵吵着要去看那“青儿叔”的自行车。“你得叫青儿爷”,娘点着我脑袋,终于答应带我去了。

  顺着村里的路往南走,地势很高,挑剔很热,我甚至有点后悔不该非要吵着来,看看娘走在前头,又把要回家的话咽回了肚。

  坡上头是一片宽阔的打谷场,鳞次栉比竖立着无数巨大的草垛,如同散乱的棋子。娘带着我三绕两绕,来到一座砖房面前,屋顶是瓦片封的,有一部分已经碎裂。屋前坐着个老头,带着个有些看不清颜色的军帽正用铡着草。

  “他青儿叔好啊。”娘亲热的问候道。

  老头听声抬起头,是个十分普通的老人,但是面目和蔼,和很多村里的老人一样。“哦,文生妈来了啊,坐吧,哎呀你来还带甚东西嘛”。

  “前两天儿跟他爹刚回来。你不是爱喝酒嘛,你留着慢慢喝,来,文生叫青儿爷”,娘把我推到青儿爷面前,我便低着头怯怯地喊了声“青儿爷”。

  “好,好孩子”。他似乎很高兴,起身进屋给我和娘拿了两张板凳来。“叔你别忙了,俺们不坐,”娘说道,“这娃吵着非要看你那自行车咧,他爸当年还跟你借过的。”

  听娘这么说,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把脑袋压的更低了。“那有啥可看的,那不,就在屋后头”。青儿爷背着手带着我们转到屋后面,果然靠着停着辆自行车,很普通的样子,不过像是很多年没有骑过了,车座的黑色皮面裂开一道大嘴,露出里面黄色海绵,车轱辘上面遍布着蜘蛛网和灰尘,铃铛只剩了半个壳,里面的零件锈蚀地很彻底。

  “看见了?可高兴了吧”。娘调侃着我。我没说话,心里有点失望,因为眼前的它实在难以想象父亲当年骑着它“英姿飒爽”的风范。

  在回去的路上,娘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于是逗我说“别撅着嘴啦,你猜,青儿爷为啥叫青儿爷?”

  “不知道。”

  “因为他的头发是绿色的呀”

  听到这话,我愣住了,抬头看着娘的脸,她并不像是开玩笑。

  “骗人,哪有人长绿头发”。我觉得娘是故意逗我玩儿呢。

  “骗你做啥,不信回家你问你爸”。

  当爹用“嗯”的回答表示对我问题的肯定时,我强烈的好奇心顿时激荡起起强烈的涟漪,努力想象着青儿爷头上长着绿色头发的样子。那天他带着帽子,实在是太遗憾了。

  于是我不再痴迷于观察牛撒尿,而是天天想着再去一趟打谷场,看看青儿爷帽子下的秘密,可娘这回好像不再愿意带我去了,最后被我缠得紧了,“去去去,要看你自己看去。”

  我很委屈,眼里冒着泪花就回屋睡觉了晚饭都没吃以表示抗议。可是娘这回不再理会我。

  第二天,我吃了早饭,打定主意自己去一探究竟。

第二章  日本人进了村

    我顺着那天娘领我去的路,爬上了打谷场,却在那些迷宫般的草垛里迷了路,我急得团团转,几乎要哭出来,自责真是不该自说自话跑了出来,想着娘可能在家生我气呢,心里更是慌得紧。

  这时突然从一个草垛后转了出来了个人,正是青儿爷!“这不是文生嘛,咋跑这儿来啦”。

  今天青儿爷没有戴他的军帽,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脑袋,那上面,果真是青绿色的毛发,夹杂着因为年老丛生的银丝。

  “咳,俺这头发一直都这样,没见过吧”。青儿爷拿着把巨大的扫帚,把地上散乱的枯草聚拢到草垛边。

  “没有……”。我脸一红,被猜中了心事。娘真的没骗我。

  “来喝口茶。”

  青儿爷背着手领着我到了他那间小砖房,原来里面除了一张土炕一个衣橱啥都没有,屋子一角靠着墙放了些锹镐锄头之类的农具,整个屋子就只有这些东西。

  他不知从哪里端了碗凉白开来便出去了,我喝完了便坐在炕沿无事可做,感觉有些坐立不安,于是跑出去瞧他在做什么。找了一圈,发现青儿爷居然在擦那辆废旧的自行车。

  “青儿爷,怪脏的,擦它做甚”。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他搭话,他灰绿稀疏的头发渐渐的在八月的阳光下泛起漂亮的光。

  “擦擦干净,你骑着耍耍”。青儿爷干起活来十分麻利,不一会儿自行车就恢复了黑色的原貌,车座对我来说很高,青儿爷扶了我上去,我的腿却不够长,坐在车座上脚却够不着踏板。但我发现老式的自行车可以空转,后面的轮胎有架子支撑,是悬空的,只要站在踏板上用力蹬动,车轱辘就飞速的旋转起来,我很喜欢这么玩儿。

  青儿爷见我高兴,也笑眯眯地看着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黑色烟斗,又划了根火柴点上,吧嗒吧嗒抽起了烟。

  从那天以后,我这个十岁的城里孩子和打谷场上独居的青儿爷建立起了良好的友谊。我喜欢上他这儿来玩,也爱看他铡草的活计。不仅因为他擦车的举动使我感到很亲近,更重要的是,青儿爷告诉了我他神奇的、又让人心酸的故事。

  青儿爷出生在一九三几年的样子,具体年月他说他也记不清了。他们家是前沟村有名的人家,并不是因为有钱有势,而是因为青儿爷家祖祖辈辈都长着一头令人叹为观止的绿色头发,但身体上的其他毛发都正常。要是生下女孩儿,嫁了出去生下的孩子就还正常的黑色,这说明这神秘的绿色基因只传男,不传女。

  青儿爷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难产死了,因为他是右脚先出来,半边身子斜着卡在他母亲的肚子里,请来的稳婆花了一天一夜才连拉带拽地使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青儿爷刚生下来,头顶已生有一圈绿色的胎发,很好的继承了家族传统。青儿爷的爹埋了妻子便没有再娶,而奇怪的是他们家族代代都只有一个儿子。于是青儿爷就成了他们家族最后一个传承绿色头发的珍贵火种。

  其实除了头发颜色的不同,其他方面青儿爷家族的人与常人并无异常。只是青儿爷没出嫁的姑母每次洗头时都让他想起夏天河里湖里里飘飘荡荡的水草,这使他一辈子都没敢学游泳。要说生活上的不便,就是因为每个家族里的男性小名儿都唤作“青儿娃”,因此每次青儿爷的奶奶叫唤“青儿娃”的时候,青儿爷以及青儿爷的爹都以为是在叫自己。

  青儿爷小时候倒是没被同村的孩子叫成“青蛙”(我听青儿爷讲这段的时候就忍不住在心里这么喊了喊),因为在老家青蛙的土名并不是青蛙。村里人都已经对他们家的怪异之处习以为常,因为他们也同样是祖祖辈辈勤勤恳恳过日子的人家。

  青儿爷就跟着爷爷奶奶以及爹和姑妈长大,直到四几年,青儿爷的爹被村里征去当了兵,而第二天,日本军队就开进了沂蒙地区。

  那时青儿爷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没见过日本兵长什么样,只听姑妈说是喜欢拿刀砍人的怪物,可是那天一队两三百人的日本兵开进前沟村的时候,青儿爷从门缝里看到他们其实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黄色的军装黑色的军靴甚至显得十分气派。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

  奇怪的是,这支神秘的日本军队并没有在前沟村烧杀抢夺,反倒给每家人家送来了粮食,暂时驻扎了下来,并不怎么打扰村人的生活,甚至没有听说哪家丢了鸡丢了牛的。过了些日子,大家也就习惯了这些日本人,只是暗暗期待着他们快点离开。

  可是那一天,青儿爷赶牛去湖边饮水,忽然在岸上碰上了那天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日本军官,旁边站着个中国人,可能就是爹说过的汉奸。日本军官的脸很红润,眼睛不大,眉毛有些倒八字,显得有些滑稽可笑。青儿爷打算赶紧回家,但是却被那汉奸叫住了。“你,放牛的,过来!”

  青儿爷十分害怕,但更不敢不去,只好牵着牛走到两人面前,头也不敢抬,两腿打抖。那个日本军官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把青儿爷吓得尿了裤子以为他要砍自己的脑袋。接着那汉奸也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那日本人就开心大笑了起来。后来什么也没发生,汉奸就让他走了,青儿爷回了家才吓得哭了起来。

  第二天,青儿爷还没起床就听到屋外头有嘈杂的声音,他爬起来一看竟然是那个汉奸带着两个日本士兵进家来了,姑妈和爷爷一个劲和汉奸求着情的样子。汉奸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他就听到一句:“皇军给你们大洋还亏了咋的?”接着两个日本兵就不顾姑妈的阻拦冲进了屋子,一人一只胳膊拽走了吓傻了的青儿爷,被拽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姑妈嚎啕的哭声才清醒了过来,对着两个日本兵又踢又咬,于是青儿爷后脑勺挨了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奇怪的布房子里,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军用帐篷。部队营地驻扎在村子不远的地方,十岁的青儿爷就这么被日本人带到军队上同吃同住,殴打虐待更是没有。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好像是个透明的人没人注意他。青儿爷虽然每天夜里都边哭边想家,但是还是要忍住逃跑的冲动,因为日军的巡逻岗哨戒备森严,虽然暂时看不出他们有多么凶残,但他真怕因为逃跑砍了脑袋。

  这支两三百人的部队非常奇特,似乎不爱打仗。辗转了几个驻地,他们在每一次快要遭遇红军或者游击队的时候都能巧妙的避免战斗,要不是全体撤退,就是全体挖起战壕隐蔽起来。这让青儿爷十分失望,他希望自己能被红军救出去,说不定还能在部队里找到爹。

  事实上,这支部队对除了作战以外的事情都十分热衷,最喜欢用枪打了兔子打了鸟儿烤了吃,在夜里围坐着就着酒一起喝得烂醉如泥。但是他们对巡逻站岗十分看重,有一次青儿爷亲眼看到一个尉官因为一个二等兵睡觉误了几分钟岗扇了他十几个巴掌,结果那个二等兵红肿的脸三天才恢复正常的大小。也许正是靠着有效的侦察活动,他们才能成功地不用一枪一弹辗转于沂蒙山区。

  每个月通信兵骑着马来营地的时候是这些日本兵最开心的时候。他们欢呼着一拥而上寻找着自己的信件和包裹,找到了就急速打开读着起来,边笑边跳,互相展示着家人的照片信物之类的东西。有一次,那个在湖边叫住青儿爷的军官到各个营地视察,特地叫了青儿爷过去,他很高兴青儿爷学会了日本语。原来军官叫坂田刚治,别人都叫他坂田少佐。

  坂田问了青儿爷在这里吃得好不好,喜不喜欢这里之类的问题。青儿爷就说吃的惯,喜欢,但头也不敢抬。结果军官那匹黑色的马伸了脖子开始啃咬青儿爷的绿色头发,他吓得嗷一声窜到了一边,坂田少佐和周围的日本兵哈哈大笑起来,他还下马亲自检查了青儿爷的头是否受了伤,又摸了摸他的头,让他不要害怕,他替他的马向他道歉。

  少佐还给青儿爷起了个新名字,叫青君,于是所有的日本兵就开始叫他这个名字。并且因为这个新名字,似乎他们对青儿爷更亲切了。夜里,青儿爷不再在行军床上哭着入睡,他仿佛慢慢接受了自己的新生活,或许他将再也回不去前沟村。但在哪里不是活呢,至少这些日本人并不坏。

  时间久了,青儿爷慢慢也消除了心里的戒备,也听懂了日本话。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罐头和巧克力这些好东西,也第一次用肥皂洗了澡。半年以后青儿爷就能开口和日本兵们对话了。他得知这支部队大部分人都是从日本一个叫“大板”的地方来的,他们也并不是自愿来中国打仗。参军之前,他们在家里上学或者务农,有的已经做了父亲。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可能在战争中活命,完好无损的回到日本的家。他们每个人都十分敬重坂田少佐,因为他和他们的想法心意相通,严禁他们做任何冒险或者可能暴露目标的行动,也不允许他们欺负中国百姓,他认为只有对中国人好,才不会让他们找来中国军队与他们作战,他并不想打仗。他最令士兵们感动的一句话就是:“难道不知道父母在家里等着你们吗?”

  半年后的一天,少佐带着一个医生模样的日本人来的青儿爷住的帐篷内,告诉他说,这是根岸军医,来为他检查身体,主要为了研究他的绿色头发。军医长得十分瘦弱,鼻子上还架一副玻璃片。根岸军医得知青儿爷的头发是家族遗传后,拿针筒抽了他好几管子血,又从挎包里拿了各种各样他见所未见的工具在他身上又听又敲又摸,弄的他非常紧张。特别是还让他脱光了看看他身上其他的毛发是不是也是黑色,这让他万分羞涩。

第三章 小泉分队长

    青儿爷在日本兵营里白吃白喝快到一年的时候,同时也是这支部队在沂蒙地区转悠了一年的时候,坂田少佐命令青儿爷开始和日本士兵一同训练,但是只让他训练非战斗科目,就是走走队列,执勤任务之类。这下子青儿爷更加闹不明白了,坂田少佐到底把他带进日本部队(青儿爷跟我讲故事的时候,从来没有用“抓”这个词语)到底是为什么?既然这支部队不缺人手,更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把青儿爷当作人质来抵挡中国方面的进攻。疑惑不解的他只好在枯燥的训练中打发时间。

  非常匪夷所思,这支明明随时都有可能遇到中国军队的战斗部队,每天进行却都是没完没了的队列训练,要不就是巡逻站岗外加敌情侦察。不过和青儿爷关系很好的滨琦君已经偷偷教会了他怎么使我自动步枪和手枪,但他对枪械不是特别感兴趣,也不想参加什么战斗,对他来说有一天能回到家里才是最好的。滨琦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18岁,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日本。他说“青君和我的弟弟很相像”,平时对他是很照顾。

  转眼就是第二年,是青儿爷在日本军队里呆上的第一个春天。莺飞草长,他真想永远也不离开这美丽的沂蒙山区。只要望得见这山这水,他就觉得还没有离开家。有一天,青儿爷正在营地边观看两个士兵练习摔跤。那样子很有趣,日本兵石灰粉在地上画一个白圈,双方互相作了个揖就开始了“战斗”,服装则是光着膀子大裤衩。其实说是摔跤还不甚贴切,大部分时间都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憋足了劲试图把对方推出白圈,就像村里的牛掐架似的顶来顶去。但这个项目几乎是这支部队唯一的“危险性”活动,可是目的并不在于锤炼战斗技能而好像是为了娱乐大伙。

  青儿爷正看得高兴,摈滨琦君忽然了走过来,一脸吞吞吐吐的样子,青儿爷半天才弄明白他是想要自己的几根头发。原来,滨琦君在信里告诉弟弟妹妹自己在中国认识了一个绿头发的朋友,但是弟弟妹妹都表示不相信,除非他寄几根回去。青儿爷哭笑不得,但非常慷慨地拔下三根碧绿的头发递给了他。滨琦大为感动与高兴,等他家里再来包裹的时候,他的妹妹特地也为哥哥的朋友青君准备了一盒点心。那美味可口的甜味糕点青儿爷后来一辈子都没有再吃到过。

  在日常的训练中,比如向左转,向右转,敬礼的时候姿势一定要又漂亮又标准,这些青儿爷都学的很快,经常得到夸奖。但很快,青儿爷在队列训练中惊讶的发现,他的右脚成了他的一大困扰,也成了小泉分队长的一大烦恼。

  小泉分队长全名小泉麻山,二十五岁,身材不太高,却十分结实敏捷。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做事情非常执拗甚至有些自负,但他是排长山田少尉很喜欢的一位分队长。坂田少佐把青君分派给山田少尉,而山田少尉又把青君交给了小泉分队长。然而训练开始的第三天,小泉就发现这个中国男孩的右脚是一大问题,阻碍了他想在排长以及少佐面前保持良好印象的计划。

  青儿爷右脚的问题出在,太过积极,而正是他积极的右脚害死了他的娘。军人走齐步的基本要求就是第一步迈出左脚,可是青儿爷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总是右脚先出。认真负责的小泉分队长吃惊的发现这一点后认真地研究了青儿爷的右脚,结果是组织健全,功能正常,甚至脱了军靴散发出来的臭味儿也稀松平常,并不比他们日本人更臭。

  因此,青儿爷的右脚成了一桩未解之谜。小泉分队长指挥他的士兵们包括青儿爷训练的时候开始意识到青儿爷很有可能会成为他带兵政绩中的一大败笔,他不能辜负坂田少佐的期望。要知道并不是每个分队长都能得到训练中国士兵的机会啊。根据他多年的军旅生涯,这右脚先出的毛病可不同于那些同手同脚反应迟钝。小泉无数次跟着山田少尉趴在战壕里躲避红军部队,他是见过中国兵行军的,但他们同样也是无一例外先迈的左脚。

  小泉让士兵们稍息休息,他暗下决心——堂堂日本男儿就不信拿这中国娃娃兵没办法。

  其实青儿爷自个儿反倒没多想,走不了齐步就算了,反正他也对当兵没有兴趣,更没想当日本兵。只是他很讨厌站军姿,要求要一动不动。小泉分队长说,“要磨炼军人和日本男儿的顽强意志”,所以坚持让他们面朝着太阳站军姿,还随着太阳在天上移动的路线改变方向,青儿爷感觉他们这些士兵就像一排绿色的太阳花。

  耀眼的太阳扎得眼睛生疼,可是又不敢老眨眼,同时小泉分队长还老是在一旁盯着他们,呵斥道“眼睛瞪大!再有神一点!”青儿爷很希望自己能拥有右手边的一等兵山根小五郎的本领,因为他总能在小泉分队长看过来的时候恰好流出眼泪来,控制的丝毫不差,青儿爷自叹弗如。接着小泉分队长就会大声地表扬小五郎的坚强意志,眼睛流泪了还是不打报告休息,然后就他去树荫底下休息了,这小五郎招屡试不爽,在树荫下朝着青儿爷和滨琦他们做鬼脸。

  日子呀,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青儿爷很少见到坂田少佐,他想着下次一定要鼓起勇气问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带来这里,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他问过分队长也问过排长,可是没有得到答案。那个军医也再也没有来过,做的那个身体检查也没了下文。

  小泉分队长没有放弃对青君的训练。他努力回忆着过去自己的训练心得,思索着针对他右脚的有效方法。他相信自己就是个手到病除的良医,过去怎么不服管教或者歪瓜裂枣的士兵都无一在他手里药到病除起死回生。经过他的判断,青君不像是故意捣乱更没有生理缺陷,这右脚就如同他奇怪的绿色头发一样没有原因无法解释。

  他想起那天第一次走齐步训练,适逢坂田少佐来检查训练情况,正转到他们分队面前看看青君的训练成果。小泉想给少佐留下个好印象,就下了口令:“开步——走”

  排成一行的六个士兵一起向前走去,频率一致配合默契。他们在小泉严格的训练下保持着良好的精神面貌,皮靴在沙石地上踩出富有节奏的嘎嘎声。然而,站在倒数第一个的青儿爷是个例外。他从第一步就和大家做着完全相反的动作。别人摆动右手,他摆动左手,别人出左腿他出右腿。本来要是他一直我行我素的走下去倒也没什么,可是青儿爷右边的滨琦总是缺乏自信,尤其是坂田少佐在场的时候,他此时简直大气儿也不敢出。他瞄见青君的动作和自己不一样就开始慌了,以为是自己做错了动作,连忙调整动作调换成和青儿爷的一样。接着滨琦右边的士兵,更右边的士兵都开始惊慌失措的调整动作,于是全体士兵没走七八米远就乱了阵脚,胳膊腿上下翻飞,有的看左边战友,有的盯着右边,这齐步走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小泉分队长脸红到了脖子根,他下口令让士兵们立定,自己只好一个劲向坂田少佐赔着罪数落自己的无能,心里想着一定要把这个中国娃娃的怪毛病纠正过来。

  坂田少佐并没有发火,而是说还需努力就走了。青儿爷知道是自己坏了分队长的表现机会,还连累了其他士兵走乱了步子,很是惭愧,但是滨琦笑嘻嘻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托青君的福也没有受罚。他说以前在检查时要是出了错,小泉分队长一定让他们站上一整天军姿不许吃饭。

  小泉花了一中午午休的时间想出了一个主意,下午就着手实施。他叫了个上等兵找来军用背包绳,拴在青儿爷的右脚脖子上,自己拿着另一头紧紧的控制住他的右脚,这样,青儿爷要走路只能动左脚。小泉分队长十分自信。可是当他下了口令,却感到一股强大的不可思议的的拉力将他向前拽去,站立不稳的小泉就这么被十一岁的青儿爷带了个狗啃泥。他难以置信的坐在地上,看着他面前同样惊呆了的青儿爷以及周围的士兵,没说出一句话来,决定放弃对青儿爷的改造。

  青儿爷说,他自己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大的力气,甚至迈开右脚的时候他都没有感觉到绳子上的阻力。分队长因为自己出了丑,青儿爷开始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哪里一个不小心就被收拾一顿,他还记得那个被扇耳刮子的士兵。

  三月的时候,似乎是日军的部队占领了县城,青儿爷随着部队第一次出了山沟沟,住上了学校改建成的的兵营宿舍,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坂田部队之外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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