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匆匆

                  一、艰苦创业 

      八月的珲春没有一丝凉意,晌午毒辣的太阳把柏油路面烤得软塌塌的,路边的柳树叶子也皱皱个脸,枝条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就连平日里欢实的大黑狗此时也躲在墙角的阴影里,“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不愿动弹。

      “唉,这个破天这么热,连点风都没有”,文武抬头看了看天上白亮亮的太阳,恨恨地嘀咕了一句,又抬手抹了一把汗、扶了扶快要滑落的眼镜,便奋力推起三轮车向大门外走去。

      “看着点车啊,别毛三火四的”,身后传来妈妈习惯的叮嘱。“嗯,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儿”,文武有些不耐烦。妈妈总是这样,特别是到了珲春,可能是爸爸和姐姐不在身边的缘故吧,娘俩在异乡又多了些相依为命的感情,妈妈变的更爱唠叨了。

      1992年的珲春,开发开放的狂热如同这下了火一般的天。自3月9日被国务院正式批准为进一步对外开放的边境城市以来,拥挤的人群仿佛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瞬间塞满了整个小城。在这块以往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大地上,到处涌动着梦想一夜暴富的人群,遍地传颂着一夜暴富的神话,人们疯狂了,小城也疯狂了…

      文武的三轮车上摞着高高的纸箱,里面装满了饼干、面包、桃酥,这些都是他们厂刚出炉的,他必须尽早送到附近的大小商店。

      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而出门创业更是难上加难。到珲春已半年多了,从协助建厂到采购加工,再到推销跑外,他每天像个陀螺似的来回奔波。汗没少流、力没少出,吃了不少的辛苦,可面包厂的效益却始终不见什么起色。

      唉!真的难以想象,文武这样一个自命清高、从小到大一直泡在学习里的文弱书生,现在竟然每天和三轮车泡在一起,不但要辛苦蹬车送货,还得磨破嘴皮推销、陪着笑脸要账,到处看别人的冷眼和不屑。开始还觉得新鲜,可日子久了,难免有些失落,甚至悲观…

      东市场里的人群依旧是熙熙攘攘,卖水果蔬菜的、卖鱼虾土特产的、卖小百货零食的,还有摆摊算卦批八字的,各类小商小贩们挤满了道路两旁,各式叫卖声此起彼伏,路边音像店还高分贝地播放着郑智化的《水手》:“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是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刚下过的这场大雨,把市场原本坑坑洼洼的道路浸泡的更加泥泞,雨后的空气在烈日的烘烤下变的格外湿热,甚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借光借光~,让让让让~,别刮着啊~”,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文武吃力地蹬着载满货物的三轮车,嘴里不时大声吆喝着,汗水成溜地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

      东市场虽然面积不大,但可是当地百姓的一个重要去处,买东西的卖东西的人头攒动络绎不绝。那里有许多摊位和卖店都是文武的主顾,他每天都要这样推着车子挨个店走一遍,大哥长大姐短地不厌其烦的问问补货进货情况。

      今天的天气实在闷热,个把个小时下来,文武便觉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了。他衣服的前襟和后背早已溻透了汗,紧贴在身上的感觉很是难受,但面包终于送出去大半,三轮车蹬起来变得轻快多了。文武把车子停在路边的树荫下,打算借着那点可怜的阴影歇一会儿凉快凉快。他擦了擦汗,喘着粗气望向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再有几家店就走的差不多了。文武松了口气,又从挂在车把上的网兜里掏出水瓶,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地往肚子里灌了一通水。

      “㘗㘗~”一声口哨声响,“干啥去?卖面包呀?”一个难听的公鸭嗓儿冷丁儿钻入文武的耳鼓,他不由得心里一紧。扭头看见几个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向他走来,其中那个留着长头发戴着耳钉、穿着花格子衬衫还故意把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解开的男青年文武认识。他叫二毛,是东市场这一片的小混混,经常领着几个手下对周边的小商贩们白吃白拿,大家对他们又恨又怕,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总是嬉皮笑脸的拿点就走,东西也不值几个钱,谁也不愿意得罪他们惹麻烦。

      前两天,文武的面包就被他们顺手拿走好几个,东西虽不多,可文武觉得窝囊。这些天,他特地把一些发霉变质的面包放在箱子最顶层,为了就是防备遇见这几个无赖,真是怕啥来啥,今天还真遇见了。

      “哦,二哥来啦!”,文武陪着笑脸打了个招呼。二毛凑了上来,冲着面包箱使劲抽了两下鼻子:“好香!今天又做啥好吃的啦?给哥几个尝尝呗”,说着便大咧咧地把戴着大金戒指的手伸向了装面包的箱子。

    “哎,这不能吃,这都是回收的坏的”,文武一把挡住了他。

      “坏的也要,你小子别那么小气,吃几个也吃不黄你”,二毛呲着大黄牙瞅着文武不怀好意地笑着,他白吃白拿习惯了,脸皮自然也修炼的无比粗厚。

      “嗨!说你们还不信,真没办法!”文武摇了摇脑袋又撇了一下嘴,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索性不管了。

      二毛毫不客气地从箱子里抓出一块面包,大模大样地刚要放进嘴里,忽然觉得味儿不对又连忙吐了出来。定睛一看,那上面还真是长满了霉点,甚至还有恶心的绿毛。

      “呸呸~妈的,你这是啥破玩意儿,要毒死老子啊!”他气的把面包扔出去老远,说完不甘心地又从箱子里掏出一个,一看还是那样,气的二毛直爆粗口。

      “告诉你们是回收过来的嘛!你还不信”,文武嘴上说着心里却暗自发笑。

      “你小子赶明个儿整点儿好的给哥几个留着,听见没?”二毛懊恼地搥了一下箱子,又冲着文武的三轮车愤愤地踹了一脚。

      “好!没说的,改天给二哥做好的~”文武答应着。

      二毛斜眼瞅了文武一下,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便带着那几个人摇头摆尾地向前面的水果摊走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文武狠狠地吐了一口,“怎么不毒死你”,他心里嘀咕着,又跨上他的三轮车,奔着下一个目标使劲蹬去,嘴里还哼上了小曲儿:“苦涩的沙,吹动脸庞的感觉,是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二、小镇传喜讯

        露水河林业局座落在长白山的余脉上,在那里,苍莽的大山绵延起伏,浩瀚的林海茫茫无际。那里民风淳朴,人们靠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森林资源,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文武就在这样的一个简单而又单纯的小镇中长大,小镇虽然小,但对于文武来说却足够温暖。在这里,不但有文武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姐姐,还有李老四——他最小的一个舅舅,邻里乡亲,其乐融融。

      “三姐快看,好消息好消息”,院外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院子里的鸡鸭被惊的乱飞乱叫,李老四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报纸,人还没跨进院门声音就先闯了进来。李老四住在距文武家不远的后山。在他们这一辈中,文武妈妈排行第三,李老四最末,可能是年龄相差不大的缘故吧,他和这个三姐关系最近,有事儿没事总愿意往这儿跑。李老四是个精明人儿,白净的脸上偏偏顶了个鹰钩鼻子,再加上一头黑亮的自来卷短发和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尽管不是很帅,但在人群中也是很扎眼的。李老四虽然蜗居在偏远的露水河小镇,但他向往大城市的生活,总想找机会出去闯一闯。他是一个供销社的小头头,平日里就爱留意各种信息和新闻,珲春开发开放这么大的事儿也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了。

        李老四这么激动是有原因的,珲春开发开放让总想淘金赚大钱的他似乎发现了机会。他知道珲春是文武爸的老家,听说那边还有亲属在经营一家规模挺大的企业,他早就惦记着去看看了。这会儿珲春开发开放的大潮席卷而来,不安份的李老四更坐不住了,他激动的想了好几宿,决定求文武爸爸跟亲属说个情引荐他过去,好离开露水河这个憋憋屈屈的小镇。

      “来了老四!啥事儿把你高兴成这样?”文武妈从雾气腾腾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围裙和袖口上还粘着一些白面。“来的正好,你真有口福,别走了,等一会儿吃包子啊!”,文武妈很是疼爱这个兄弟。

      “来了,有好事呗!我三姐夫呢?”,李老四随口应承着,眼睛却勾勾地往屋里瞅。“屋里呢,到底啥事儿啊?咋咋呼呼的”,文武妈妈拍了拍手上的面,随着李老四一起往屋里走去。

      屋里的文武爸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眯缝着眼睛,捧着他那把心爱的南泥壶美滋滋地喝茶呢,满脸的祥和。说来也怪,茶水本没有度数,可文武爸却能喝出酒的感觉来。一把小茶壶和一只大茶缸,他能坐在那里滋溜溜地喝上大半天,李老四戏称他为“水人儿”。

                三、“技师”卖关子

        文武爸是露水河镇机修厂的车工,论业务绝对是厂里的一把好手,最近还拿到了引以为豪的技师证,只要一谈起话来,他总爱拐弯抹角地硬把话题扯到“技师就是工程师,全厂就他一个”上面来。文武爸爸平时爱好不多,一是喜欢伺弄他的小菜园,一有时间就会钻到那里,用他那技师的精细把菜园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细雕琢一番;二是喜欢喝茶,不管上班有多累,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泡壶茶。他总说“喝茶是一种境界”,也不知道端着那挂满厚厚茶垢的搪瓷缸能有什么境界。

      “啥?老四来啦”,文武爸呷了一口茶,哏喽一声慢慢吞下,又从嘴里吐出一小片茶叶。过了一会儿,才把茶缸放在茶几上扭过脸来慢悠悠地问道,颇有几分“八风吹不动,稳坐紫金台”的架势,难怪李老四总叫他“佛爷”。

      “三姐夫,亏你还坐得住!”,李老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卖起了关子。看文武爸没搭腔却又慢慢端起了茶壶,李老四便拍拍手中的报纸,把脸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三姐夫,听说没?联合国计划开发署要投资300亿美元开发建设东北亚金三角了,你知道这金三角是哪不?就是珲春和俄罗斯远东、朝鲜罗先这一块啊”,他被自己感染的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李老四边说边打开报纸用手指头急急地戳戳着:“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大的事儿,就连国家领导人都去你老家了,你还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装糊涂?”他夸张之余又偷眼瞄了一下文武爸。

      “唔,是么?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看着李老四动人的表演,文武爸慢悠悠的又嘬了一小口茶,呆了好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其实这张报纸文武爸一早上班就看到了。别看他没多少文化,但平日里喜欢看报纸看新闻,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先到门卫那看看有没有新报纸送来,还特地自掏腰包订了《参考消息》《文摘旬刊》《大宗电影》等报刊杂志。早晨看到这消息的时候,可把他激动够呛。别看文武爸平日里话少性子慢,再大的事儿到了他那儿也会波澜不惊,但听说家乡有了这么大的发展前景,他内心澎湃的不得了,就差点燃起熊熊大火了。

      这么些年,这个小舅子是个啥样的人文武爸再清楚不过了。他和文武妈刚结婚不久,李老四就千里迢迢地从外地来到露水河投奔他们两口子,是他帮助李老四找到的工作,又帮他娶了媳妇。前段时间,李老四总是有意无意的打听珲春情况。这次看他那兴奋劲儿,文武爸早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故意要给他浇点冷水、逗逗他。

      “我的三姐夫呀!”李老四急得脸涨的通红,“珲春可是你老家,现在这么好的形势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不想”文武爸“滋溜溜”地又嘬了口茶水,语速虽然慢却回答的无比坚决。“啥?你~”,一句话差点没把李老四噎死。

      本来按他设计的剧本,应该是文武爸听到珲春开发开放的消息高兴的不得了,之后自己在旁边鼓鼓劲,再之后就是在姐夫的恳求下,他李老四好心地陪姐夫回老家去一趟,再顺便到那个做企业的亲属家里探探做生意的口风,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堪称完美。没想到文武爸不按套路出牌,一下子弄的李老四有些措手不及。

                四、文武爸的回忆

        文武爸是个喜欢怀旧的人,总爱和文武说起他的老家和留在老家的童年。在文武爸娓娓道来的回忆中,曾经的过往就像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越发显得生动清晰起来……

      文武爸从小生长在珲春县东兴镇村,这是一个边陲的角落。他说,沿着他家老房子门前的路向东走不远就到苏联了。当年“跑崴子”的老客就是赶着马车从这条山路走过,源源不断的把当地的山货和土特产贩运到海参崴,再把海参崴的鱼虾和海参等海货运回来。他告诉文武,在他们村子前面有一条大河叫珲春河,那时候的珲春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河里鱼虾蟹鳖多的是。小的时候,他的嫲嫲最喜欢他,经常会带着他陪着他的爷爷一起去海参崴跑船。他们的大船渡过珲春河就可以顺着图们江直入日本海了,浩瀚的海面一望无际,海风吹在脸上咸咸的,还夹杂着一些海腥味…

      每每说到这的时候,文武爸总是不由自主地叹息起来。谈起过去,他的眼睛总会咪缝着,也不知是睁是闭,似乎是在梦中,喃喃呓语…

        他常和文武说:咱们老王家有经商的传统,只是赶上了那个年代,要不然…唉!他说,文武的爷爷原本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农闲之余凭着老辈传下来的做糖糕手艺,在村里开了一个即买即做的小作坊。起初顾客多半是本村的孩子,由于他糖糕做的好吃,价钱也公道,名声竟慢慢地传开了,以至于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买,甚至有些县里来串门的客人也不忘买些带回去。赶到了年节,爷爷奶奶实在忙不过来就雇了两个帮工。爷爷待人厚道,工钱给的也足,邻里乡亲没有不说他好的。 但爷爷奶奶做梦也没想到,就是因为雇了两个人,日后会给这个原本平静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

      日子幸福而充满希望的过着,就在奶奶天天叨念着,等攒够了钱一定要让她的几个娃到县里念书的时候,一场席卷全国的划成份运动突然袭来。在那个上纲上线、严酷阶级斗争的年代,爷爷和奶奶因为生意上雇了人,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以剥削劳动为生”的黑五类,成了站在人民对立面的坏分子。没有解释,没有同情,有的只是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羞辱和批斗,终于有一天,爷爷想不开寻了短见。

      天天遭受白眼和歧视的日子是痛苦而难熬的,文武爸十五岁那年,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生活,便隐瞒了岁数,一个人背井离乡到了远隔千里之外的露水河林业局。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大森林里,一个异乡的孩子举目无亲、只能混在其他粗壮的汉子群中,挣扎着和成人一样出苦力谋生活。文武爸说,每当傍晚收工的时候,他总会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林场边,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风吹松涛阵阵的声响。他想家,想家里的亲人,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思念和伤痛。无数个孤寂的夜晚,这个个头虽然高、但终究还是未成年的孩子眼泪浸湿了被头。

      时光荏苒,日子慢慢过去了,由于文武爸聪明好学年龄又小,一个偶然的机会,林业局机修厂招学徒工时竟然相中了他。他也就顺理成章的由林场伐木人员变成了国营机修厂的工人,再后来,又成了厂里机械维修的技术权威。他个人生活也发生了巨大转变,从当初一个人背着铺盖卷儿来到林区刨食的光棍小伙到有了自己安稳的家,再到有了一双还算省心的儿女。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文武爸也老了,鬓角甚至出现了白发。

      当年那一页虽早已翻过,但每每谈起来,文武爸还是感慨良多、唏嘘不已。他常说,“人哪,这一辈子没有受不了的苦,没有遭不了的罪,过日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五、决定出去闯闯

        窗外,初夏的夜雾已悄然升起,像一层墨蓝色的薄纱轻轻笼罩下来,灯光透过窗玻璃与周边朦胧的夜色交织在一起,更衬托出夜晚的宁静。门外大树上的知了“吱吱”地叫着,不知躲在哪里的青蛙也“呱呱”地应和,远处还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回荡在这仅有百十来户人家的大山中。

      “咱妈怎么还不回来?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妈真是的”文武嘟囔着,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表,表上的指针指向了晚七点。

      “妈这两天忙,听说她们学校今天要开会,好像商议什么办校外工厂的事儿,咱再等一会儿吧,饿不死你!”文武姐说着揪下一小块馒头塞到文武嘴里,又掀开还冒着热气的锅盖,把早已放凉了的菜送回锅,再往灶坑里填了把柴,跳动的火焰很快便活跃起来。

      文武妈是露水河林业局子弟小学的副校长,自打从九台县师范学校毕业就被分配到这里,转眼间已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工作认真,业务能力强,为人正直无私又热情,学校老师遇到什么烦心事都愿意找她聊聊,都把她当成好大姐好领导,文武妈在学校里有着很高的威望。

      “你妈也真是,单位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知道我老儿子都快饿死了吗?”文武爸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说着,还瞅了瞅文武,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坏笑。他们家就是这样,吃饭时总要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其乐融融,文武爸管这叫“仪式感”。

      “吱嘎”“咣铛”一声,正在大家等的焦急难耐的时候,文武妈披着满身的月色推着自行车跨进了大门。一直安静蹲在窗户下面的小黑狗立马欢乐地摇头摆尾的蹭了上去,这个有情有义的小家伙。

      “我的妈呀,你可算回来了”文武高兴地从炕上蹦了下来。文武妈进了屋,把手提包放在柜子上,抖落了满身的星辉,一脸疲惫。看见大家都在等她吃饭,很是歉疚地说道:“你们都饿坏吧?都这么晚了,就先吃呗”。

      “妈回来啦,可快点吃饭吧,再不吃我小弟就要饿死了”文武姐姐从小屋里出来笑着打了个招呼,又到厨房把热好的饭菜端出来放在了炕桌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好像学校离了你就黄摊了似的”文武爸不无责怪地说。

        文武妈没顾得上搭理他,先是打开暖水瓶倒了满满一杯水,狠狠地喝上一口,才回过头来说道: “哎,你还别说,学校这次还真离不开我了”文武妈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老王啊,告诉你一件大事儿,你不是总心心念的要回你老家吗?这下可好了,我得先过去了”

      “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文武爸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刚才学校班子就如何拓宽思路、寻找机会创业增收的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校长的意思是办学不能办死学,每年就那点可怜的教育经费连修缮校舍都不够,更别提什么改善办学条件了。学校发展必须要有充足的资金做保障,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搞副业办校外工厂。

      讨论中,大家谈到了珲春,听说珲春现在开发开放火热的不得了,全国各地的人都往那儿涌,颇有些当年深圳改革之初的架势。在国家政策的加持下,据说去珲春干事创业的人都赚到了大钱,就连林业局下岗的张某某到那儿开了个小餐馆也赚的盆满钵满。

      大家七嘴八舌且满是激情地讨论着,最终达成一致意见:这么好的机遇一定不能错过,学校要派几个人先过去看看,可以的话就在那办个校外工厂,既可以解决学校教育经费紧张的问题,又可以让年轻人开阔眼界得到锻炼。文武家那里有亲属并且买卖做的还不错,决定这件事由文武妈牵头挂帅,日后遇到什么困难亲戚也可以帮上一把…

      “什么?”“就你那点儿本事还敢牵头儿?创业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是在家闹着玩儿呢?”文武爸表情夸张地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为了能说服老伴儿,文武妈可真是苦口婆心,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循序善诱、旁征博引、举例说明、对比论证,恨不得把所有教学方法都用在了文武爸身上,甚至包括心理学。

      她说,到珲春创业其实没那么可怕,她之所以做这个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是去珲春创业有学校做坚强的后盾,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影响家庭生活;二来文武刚毕业分配到露水河林业局小学,这次去珲春准备带上他,不能让他一辈子窝在山沟里当个小学老师;三是珲春那边有亲戚,特别是前段时间文武的小舅李老四也到了那里,要真有个什么事还能有个照应;四是珲春是文武爸的老家,他总念叨着“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总想退着休后回老家,这次去也是为以后打个基础…

      在文武妈的努力劝说和坚持下,终于,文武爸妥协了。

                    六、送货遇险

  “妈,这么晚了你咋还没睡?”文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桌子上的小台灯还在亮着,特地调暗的灯光下,文武妈正在给他缝早晨被撕坏的裤腿。

    “哦,没事儿,你快睡吧,灶坑里还有点煤没烧完,我再等一会儿”,文武妈轻轻地说着,好像还擦了一下眼睛。

      文武今天实在太累了。昨晚下了整整一夜的雪,早晨天还没放亮,他便推着那摞的高高的、载满馒头和面包的人力三轮车,踏着足有一尺来厚的积雪“吱呀吱呀”地走向20多里外的砖厂——这是前两天他好不容易磨破嘴皮推销出去的。

      天黑蒙蒙的,路上行人稀少,呼啸的北风中,几户早起人家零星点亮的灯火更衬托出街的空旷。雪后的天特别冷,那是有些彻骨的寒,北风凄厉地叫着,不时卷起阵阵雪雾沿着冰冷的街道使劲地摔打在文武脸上。文武呼哧呼哧喘出的哈气在迎面车灯的照射下,像一团团升腾起的白色烟雾,他一人一车在风雪中努力前行的身影被街边的路灯拽的时而变长时而变短。

      一个人的路途显得格外遥远,由于时间太早,雪地上少有压好的车辙,以至于文武在厚厚的积雪上蹬起车来格外吃力。风凛烈地吹着,黑暗的夜幕中偶尔还有几颗闪亮的星星,但很快便被狂风吹来的云雾遮挡的严严实实。文武猫着腰趴在车把上,左一脚右一脚机械且不屈地向前蹬着,还不时摘下手套,搓搓由于长时间握在冰冷的车把上而快要冻僵了的双手。

      迎着刺骨的寒风,文武骑着车子一路艰难地行进着,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车辙。他脚踩着雪、雪带着风,骑不动了就下来推,路况好了又继续骑,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何时起,风好像小多了,天也不那么冷了,远远的天际现出了鱼肚白,一缕淡粉色的霞光从云雾中透了出来,隐隐约约的月牙儿依稀地挂在天的一角,把郊外的清晨衬托的分外安宁。

      再越过眼前拐弯处的小山坡就到了,文武不禁兴奋起来。两个多小时的风雪路,他的睫毛上早已挂满了白色冰霜,两只眼睛躲在白毛刺儿一样的睫毛后面眨来闪去的看起来有些滑稽,被哈气打湿后冻的硬邦邦的围脖箍在嘴边很是难受。

      文武停下来,擦了把汗,又使劲地搓了搓手。其实,这个小小的山坡原本不是很陡,但由于雪的缘故,想直接把车子蹬上去是不可能的。他跳下车,抬头看了看前方,便深吸一口气,两手握紧车把,腿和臂一起发力,瘦弱的躯干使劲前倾,绷的紧紧的像一条线,似乎全身每一个神经和细胞都卯足了劲儿,配合着文武一起推着车子向坡上走去。他一步风一步雪,终于就要到坡顶了。

      “汪~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条大黑狗挡在文武面前。它足足有半人来高,“哈哧哈哧”地吐着长长的舌头围着车子前后不停地乱窜着。也许是面包和馒头的香气吸引了它吧,亦或是看见陌生人产生了警惕,它恶狠狠地冲着文武大吼大叫着,时不时用两只爪子扒拉着面包箱子,涎水顺着舌尖不停地滴下。

      “去!滚开”,文武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大声喝骂着。可黑狗却毫不理会,瞪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文武,“呜汪~”“呜汪”地低吼着,似乎在寻找机会对文武或者是香喷喷的面包和馒头下口。 

      “去!滚!快滚开”,文武厉声地叫着,黑狗满眼怒火来回窜,可怜的文武在大雪覆盖下的道路上竟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防身的树枝或石头。时间好像凝固了,恶狗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呜呜”声,突然,“嗷呜”地一声猛地扑向文武。吓得文武“妈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死命踢打着,拼命地保护着车上的馒头和面包袋子。慌乱中,文武脚下一滑摔了个仰八叉,此时还在坡上的车子猛地倒退下来扣在了文武的身上,面包和馒头散落了一地。

      “完了”,文武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眼前晃动着恶狗扑过来的巨大脑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嘭”—“嗷呜”一声,恶狗忽然发出凄厉的惨叫,它夹着尾巴瘸着腿逃跑了。

      文武真是福大命大。原来,正巧有一位早起路过的村民,还没走过山坡拐弯处就听见前边嘈杂的人喊犬吠声,便立即跑了过来,危机时刻冲上去用扁担狠狠地打在恶狗的身上…

      文武这次可真吓得不轻,在答谢完老乡后,才发现整个后背都湿透了,风一吹,那是透骨的冰冷以至于浑身颤抖,不过好在人没什么大碍,只是裤子被那恶狗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七、初到珲春

      夏日的风顺着打开的车窗柔柔地吹进来,中间还夹杂着些许草木的芬芳,风撩动着文武的头发,吹在脸上暖暖的、爽爽的。他把头靠在椅背上,仄仄地望着窗外,脑子里天马行空地胡乱想着。

      昨天,已先到珲春的妈妈给他来信,告诉他项目的事儿已基本确定,催他赶快过去一起着手准备。接到信后文武兴奋了一个晚上,本来计划他和妈妈以及另外两个老师一起去珲春的,但因为毕业手续的事儿耽误了几天,这些天他耐着性子等在家里,但心思和激情早就飞到珲春了。文武知道,现在珲春开发开放火热的不得了,去那淘金创业的人一窝蜂地涌过去,虽称不上战天斗地,但也都打造着各自的梦想。有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刚走出校门的文武怎能不对那充满幻想和憧憬,他豪情万丈、摩拳擦掌…

      最近,露水河去往珲春的人特别多,由于担心买不上票,早晨天还没放亮,文武爸就把他从睡梦中拍醒。简单地吃过几口饭后,他便带上鼓鼓的背包,头上顶着还没完全隐去的星星和月亮,一路行色匆匆地赶到了露水河汽车站。

      汽车站的候车室内早已等了许多人,在这个混合着潮湿和烟味儿的空间里,几只大个的飞蛾绕着点亮的灯泡不停地飞来转去,把原本不是很亮的灯光弄的影影绰绰。座椅上、墙角边、门口外,人们把大大小小的包裹放在脚旁,便三三两两的或闲谈或闭目养神或抽着纸烟卷无聊地打发着等待的时间了。半个多小时后,这辆塞满了乘客的老式柴油客车终于出发了。

      颠簸的汽车爬上险峻的山岭,驶过碧绿的田野,跨过川流不息的河流,穿过零星的乡镇和村庄,街路两旁不时出现的白杨树像整齐的卫士,时而迎面走来又很快被甩在身后。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广袤大地上偶尔出现的几座民房掩映在蓝天白云下,被和煦的阳光包裹着显得格外温馨,好像一幅幅动人的油画。

      汽车哼哼嗡嗡地在拐来拐去望不到头的公路上慢吞吞地行进着,不时把扬起的灰尘弥漫在身后的土道上。大约过了七八个小时的光景,终于,这辆老爷车“噗呲”一声,从排气管喷出一股呛人的黑烟,停下了。

      “到站了,到站了,睡觉的醒醒,快醒醒”,穿着黑蓝色制服的女乘务员扯着尖锐的嗓门喊道。

      文武激灵一下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车上的乘客已拿好包裹簇拥着向车门口挤去。车下也立马喧嚣热闹起来,抢生意的出租车、三轮车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接站的人也都抻长脖子瞪大了眼睛寻找着自己的目标,有的还高高举起了牌子。

      文武从座位上站起来,活动活动早已麻木了的双腿,又使劲地伸了个懒腰。长途跋涉的汽车让他疲惫不堪,幸亏刚才打了个盹儿,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漫长的旅程。他揉了揉眼睛稳了稳神儿,又向车外瞅去,在人群中搜寻着他的小舅李老四的影子——昨天打电话说好李老四来接他的。

      “外甥~在这儿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顺着声音,文武看见李老四在人群里高兴地挥舞着手。才半年多的时间不见,李老四竟变得时髦起来。他穿着蓝灰色的风衣,鼻梁上顶着个金丝框的变色镜,短短的自来卷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上面好像还抹了点发蜡,乍一瞅活脱脱一个洋气的港商,难怪文武一下子没认出来。

      “老舅~”,在陌生的异乡看到亲人,文武别提多兴奋了。他蹦下车,亲热地搂着舅舅恨不得跳起来。“你小子可算到了,走!咱到家去”,李老四也高兴地锤了一下文武,又拿过文武的背包,腾出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文武从小就和这个舅舅特别亲,一点没有两代人的隔阂,有时互相调侃得好像哥俩。

      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舅甥俩一路说说笑笑聊的不亦乐乎。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不时有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仨一伙俩一群地迎面走过。李老四告诉文武,他在这边伙同几个人开了个贸易公司,既有建材又有服装,但都是倒买倒卖,不压本钱还回款快,在这地方只要头脑活络就不愁赚不到钱。他见文武乍来珲春满是新鲜感,一路上总是东瞅西瞧,便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他说,珲春开发开放是按大构架设计,这条小道两边的民房马上就要拆迁,要扩成能并行四辆车的柏油大路;旁边这排青砖门市是五交化商场,那是日伪时期留下的建筑;前面那个大院便是当年日本驻珲春领事分馆的遗址;远处那个不起眼的青砖黑瓦房可是清朝末年的海关总署…,听着李老四不厌其烦的介绍,文武真切地感受着珲春深厚的文化底蕴,对这座正在大展宏图的小城便越发地期待、向往,对未来也越发憧憬了。

                  八、老水井里救人

      “噼噼啪啪”“砰~嗖~啪啪~”,村头张二麻子家突然放起了炮仗,平日里冷清的小院顿时热闹起来。花花绿绿的纸屑随着鞭炮和礼花的炸裂声漫天飞舞、飘飘洒洒地落在刚扫过的地面上,腾起的硝烟伴着呛人的硫磺味儿四处弥漫,整个小院烟雾蒙蒙的。

      “这不年不节的他家整的是哪出?今天这是怎么了?”“嗨,你还不知道哇?他们家来福昨天掉井里让人给救上来了,这是在庆贺呢”“哎呦,咋还掉井里了?谁给救上来的?”“听说是总来打水的那个外地小伙儿”“是他?,他怎么会救二麻子家的儿子?”,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还不时地指指点点。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绵延起伏的山川和广阔的田野白茫茫一片,整个村落好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安静地卧在皑皑的雾色中。清晨的太阳从山那边探出头,把粉红色的霞光映照在洁白的雪面上,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好大的雪啊!”文武呆呆地望着窗外。快过年了,昨天妈妈把家里的被罩床单统统洗了一遍,搭在院子里的凉衣杆上冻的硬邦邦的。屋里的水缸又快见底了,他家里没安自来水,用水只能到村头张二麻子家后面的水井里去挑。这口老井谁也记不起是哪年打的,它老的甚至连个井裙子都没有。一到冬天,井口四周就冻上了一圈光溜溜的冰,每次打水都得万分小心。后来,本地村民都吃上了自来水,这口老井便一直废弃在那里,直到最近几户外来人家到这儿讨生活才重新拾掇起来。

      这个季节去挑水不戴手套是绝对不行的,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遇水成冰,如果一不小心把手碰到铁桶上是会被粘掉一层皮的。文武戴好帽子和手套,抓起竖在墙边的扁担和水桶,便推开那挂满厚厚冰霜的房门向外走去,一股新鲜清冷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两只挑在肩上的空水桶也随着脚步的迈进不停地左摇右摆。空气里似乎裹着冰,露在围脖外面的脸颊被冰浸的生疼发麻,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不时地从文武嘴边腾起。趟着没膝的大雪,文武向村头那口老井走去。

      真是天地一笼统,四处白茫茫。村民们被大雪裹住了手脚便干脆睡起了懒觉,平日里喧嚣的鸡鸭鹅狗此时也安静地呆在窝里不愿动弹。也许,这个时候只有像文武这样的外乡人才不得不早起出门吧。

    “嘎吱嘎吱”——脚下的雪在响,“咯吱咯吱”——肩上的铁皮桶晃来晃去,富有节奏的韵律回荡在清晨安静的小山村上空。

      “救命~”,马上要走到那口老井了,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声奇怪的呼喊,听起来有气无力、声音还瓮瓮的。文武吓了一跳,他四下里瞅了瞅,周围白茫茫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也许是听错了吧”,他这样想着,便不再理会继续向前走去,肩上的铁皮水桶依旧“咯吱咯吱“有节奏地来回晃动着。

      “救命~”那个奇怪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回文武听得真真切切 ,没错!是有人在喊,声音怎么这样难听?好像是压着胸腔捏着嗓子发出来的。文武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稳住神儿又四周环顾了一下。“没人啊”“这是谁?他到底在哪儿呢?”吓得文武头发都要立起来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壮着胆子对着那个看不见的“他”大声问道:你是谁?你在哪儿呢?”

      “我在井里~”声音嗡嗡地回荡着。“在井里?不会是听错了吧,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在井里?”文武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止住了脚步,冲着井的方向又大声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怎么跑到井里去啦?”声音里还带着些颤抖。

      “我是来福,昨晚去亲戚家,不小心掉下来的”井里的“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昨天晚上?在井里呆了一宿啦?”文武差点没惊掉下巴。他赶紧跑了过去,趴在井边往下一瞅,可不,果然有一个人蹲在里面。

    “ 是来福!”只见来福背倚着井壁难受地蹲在井下三四米远的地方,脚下像是踩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表情很是痛苦,整个人软绵绵地堆在那里。

      真的难以想象,这连风带雪的大冷天来福是怎样在井下熬过这一宿的。

      “来福~” 文武急切地叫着,“你怎么掉下去的?你怎么样了?你等着啊!”他顾不得多想,慌忙把扁担一头伸下井去,又探下身来试图把来福拽上来。可扁担的长度根本就够不着来福,更别说现在来福整个人都已瘫软不堪,他连抬手的劲儿都没有,哪还有力气配合文武被拉上来呢?文武急得不得了。

      “你等着啊,我去找人”忙乎了一会儿发现是徒劳,文武向井下招呼了一声,便扔下扁担飞一般地冲向了前院的来福家。

      敲了好半天的门,文武嗓子都要喊哑了,终于,来福妈慢腾腾地从里屋走了出来。打开门见是文武,立马又拉长了脸: “大清早的喊什么喊,烦死人了,又有啥事儿?”她不耐烦地说。

      说实话,要不是这事儿,文武一辈子都不愿见到她,他实在受不了来福妈对外乡人那种满是鄙夷的眼神。

      前些天,文武的手冻伤了,又红又肿痒的钻心难受。听说用干茄子秧熬水能治冻疮,他便一直琢磨着向村民要点。前天挑水的时候,恰巧看见来福家园子里有很多干枯的茄子秧在那儿东倒西歪地随风凌乱。文武高兴极了,便找到来福妈向她说明情况,本以为这些干秧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他家扔了也是白扔,邻里邻居地住着她不会不给的。没想到文武话刚一出口,来福妈就嘎巴溜脆地拒绝了,那副鄙夷傲慢的嘴脸简直就像面对一个乞丐,可把文武气够呛。

      原来,来福妈向来瞧不起外地人,不知怎的,在外地人面前她总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总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真不知道她这个本地人有什么了不起。

      虽然内心极度讨厌,但救人要紧,文武也没功夫和她计较这些。他气喘吁吁地对来福妈说道:“快去看看吧!你们家来福掉井里了,快去救人啊!”

      来福妈一脸冰霜、高傲地站在那里,甚至连正眼都不瞅文武一下,还没等文武把话说完她便不耐烦地打断,把嘴一撇:“你别在那胡咧咧,我家来福在前院他舅家呢,你有啥事儿就快说”一脸的不屑和鄙视。正说着,张二麻子也出来了,见是文武,便斜眼儿瞪了一下:“你小子别乱说话”,他也气哼哼地说道。

      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文武真是又急又气,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抽他们两个嘴巴。

      “快去看看吧,真的是来福掉井里去了,他都快不行了”文武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来福妈面无表情,像一个威严的君主:“我都说过了,我家来福去他舅家了,那不是来福,你别再墨迹了,这大早晨的~”说完扭身就要回屋,张二麻子也在旁边叼着烟卷对文武不理不睬。

    “就算不是你家来福,那也是个人啊,怎么也得一起去看看啊!”文武气愤的大声吼道,甚至攥紧了拳头。

      也许是担心井里的人真是他家来福吧,亦或是被文武吓人的声势震慑住了,过了好半晌,张二麻子才掐灭烟头,翻出一根绳子,将信将疑地跟着文武向后院那口老井走去。

      到了井边,张二麻子往井里一瞅,“啊”地一下失声叫了起来,井里那个已瘫做一团的人可不就是他们家来福嘛!他耷拉着脑袋斜栽歪在那里,听到有人来了,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也只是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子,甚至头都没能抬起来。

      “来福啊,你这是咋啦呀,我的来福~”趴在井边的张二麻子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声音里夹带着哭腔,完全不顾及他本地人那高贵的形象了。过了一会儿,还是文武在旁边提醒,他才想起救人这档子事儿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文武和张二麻子好不容易才把来福从井里弄了上来。此时的来福已瘫软的像一个面团,他两眼呆滞,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意识好像也混沌了,尽管张二麻子对他不停地连摇再喊,他也只是瘫在那里无动于衷。

        原来,前一天吃过晚饭,来福与张二麻子两口子打了个招呼便去前院他舅家了。他舅家的儿子和他年龄相仿,来福经常玩够了就直接睡在那儿了。

      这场雪下的实在是大,整个天地好像掉到了一个大雪堆里。去往来福舅家的这段小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路边的那口老井在大雪的掩盖下也仅能露出一小点黑黢黢的井口。

      来福趟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院走去。在辨不清道路的雪地上,他不小心踩到了井边的冰,而那冰在雪下竟是如此的光滑,来福一个没留神便“扑哧”一下滑倒在地,没等他手刨脚蹬地爬起来,却顺着冰“呲溜”地滑向了井里…

      也活该来福命大,幸亏井下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挡住了他,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开始的时候,来福还一直扯着嗓门大声呼救,但他那点可怜的声音在西北风狼嚎一样的吼叫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更何况农村人家睡得早、这样恶劣的天气根本没人愿意出门。喊了一会儿见没什么用,来福干脆不喊了,他知道那样做只能是无谓的消耗。

      井外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凄厉叫着,不时把一些成块的雪刮落到井里,落到来福的头上和身上。来福孤独地蹲在井里的那块石头上,周围黑漆漆的,他只能看到井口上方那一小块天。看样子肯定不会有人来了,想到自己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冻死在这井里,来福不由得越发恐惧起来。他想到了家,想到了家里热乎乎的炕头,想到了家里父母和可爱的妹妹……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管怎么折腾都没有任何意义,“生死由天定吧”他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尽量把身子缩成一团以保持热量,直到文武挑着水桶“咯吱咯吱”地向他走来…

      当然,来福妈看到她宝贝儿子这个样子是又惊怕又心疼,难免连哭带嚎地折腾了好一阵子。看着她那咧着大嘴挤着脸、鼻涕横流眼泪四溅的样子,文武不觉好笑,甚至还感到有些痛快。

        晌午时分,文武在家吃饭的时候,张二麻子和他媳妇忽然来了,他俩脸上挂着讪笑,手里提着几盒糕点,还有一捆扎的整整齐齐的干茄子秧。

      但是,他们拿来的这些东西文武这个外乡人什么都没要……

                九、 特殊的“冰溜子”

      东北人所说的“冰溜子”其实是指雪后檐头滴水凝成锥形的冰,这在东北的冬天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可今天所说的“冰溜子”对于文武来说,却是满满的回忆……

      时令已过大雪,在东北,这是一年当中最冷、也是最难熬的几天。这两天气温骤降,呼啸的北风席卷着冰晶雪雾一股股地砸在绷窗户的塑料布上,似乎要把它撕裂敲碎。窗户玻璃上的冰凌花晶莹剔透,像大树像山川像河流,在灯光的映照下煞是好看。但生活在东北的人都知道,只有在天气极寒的情况下,窗玻璃上才能结出这样透明的冰而不是白色的霜。

      外面的气温滴水成冰,板房内的温度也高不到哪去。尽管灶坑里的火烧的旺旺的,但屋里仍不觉暖和。墙角处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绷在房子四周的塑料布被从刨花板缝隙中钻进来的风不时鼓起,呼扇着发出“啪啪”的声响。火炕已经烧的有些烫人了,冷热空气的碰撞结合让墙上的塑料布密密麻麻地结满了哈汽水珠,承受不住了便一溜溜地淌下来,流到墙根处慢慢形成了一汪汪鼓溜溜的冰。

      这一天可把文武累够呛。他顶风冒雪骑着三轮车好不容易送完货回到家,可还没等进屋就接到他小舅李老四托人捎来的口信儿,说家里没柴了让文武给劈些送去。对于李老四这个舅舅,文武是心怀感激的,因为是他把文武的户口从露水河迁到珲春来的,更何况文武亲爱的姥姥也住在那儿呢。所以,自打搬到珲春以来,文武便毫无怨言地默默承担起为李老四家劈柴供柴的任务来。

      板房前的大院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他们几家干完工程剩下的废旧木料,这些废料整个冬天都烧不完。文武进屋喝了口水,眼看着天色已晚,便又打起精神,抓紧时间吭哧吭哧地劈了好一阵子的柴,等他给李老四家送去又返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呼啸的北风“呜呜”地发出或长或短凄厉的叫声,空荡荡的大院里只有文武一家昏黄的灯光在孤寂地亮着。

      文武浑身像散了架,用东北土话来讲,那种累叫“拽着猫尾巴上炕”。刚才在外面使劲蹬车时还不觉得什么,可一回到家里歇下来反倒冻的哆嗦,特别是刚才蹬车时被汗浸湿的线衣凉下来挞在身上的感觉更是冷的彻骨。文武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搓着手走到灶坑边烤起了火……

      忙了一整天,头发汗津津地打了绺,湿漉漉地趴在头皮上实在是太难受。吃过晚饭,文武决定先洗洗头发,不然睡觉都会不踏实。他哈了哈手,从烧的通红的炉灶上拎起水壶,把烧好的水倒进脸盆,瞬间,白腾腾的雾气在小屋里弥散开来……

      洗头发的感觉很爽,但那热乎劲儿也仅局限于把脑袋浸在温水里的那一刻,等头发凉下来时便更觉得冷了。文武哆嗦的像筛糠,为了让头发快点干,他用毛巾在头发上使劲地擦了又擦,再前前后后地掸了好半天,待头发稍稍干了,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

      屋外的西北风还在愤怒地吼叫着,漫天大雪被狂风刮的乱飞乱窜,不时狠狠地砸在板房单薄的窗户上。屋里的空气清冷刺人,寒气好像无时无刻都在从板房四下里“嗤嗤”地冒进来,整个屋子像一个大冰窖。文武的鼻子尖冰凉,脑门更是冻的有些发麻,于是他干脆扯住被头蒙住了脑袋,把身子佝偻成一团……

      文武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脑袋刚一挨枕头边便进入了梦乡,他睡的很香很沉。睡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在温暖的阳光下,妈妈拉着他的手去姥姥家,他亲爱的小舅带着他一起去河边玩耍,清澈的小河水在咕咕地流淌;他梦见回到了学校,他背着画夹和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一起来到郊外,他们画阳光下的麦田、画蓝天上的白云,他们一起畅想着未来;还梦见他们全家搬在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窗户是落地式的,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倾洒了下来……在睡梦中,文武笑出了声。

      不知怎的,半夜里文武忽然醒了,梦里所有的美妙和温暖一下子全部消逝得干干净净,黑漆漆的房间里依旧是冰凉清冷,窗外的寒风还是凛冽呼啸。文武的心像是被凉水灌了个透,他把被头往上拉了拉,又蜷紧了身子,继续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文武觉得脑袋有些刺痛,像被紧紧勒了一个箍,懵懂中他伸出手来抹了一下头,竟然摸到了一根根的刺。这是什么?它怎么会在脑袋上?文武吓得激灵一下坐了起来。此刻他已睡意全无,待稳下神来又摸了摸脑袋冷静地想了想,原来,是寒冷的空气把他没有干透的头发冻上了,一绺绺一根根的像是屋檐下的“冰溜子”,硬撅撅的长在脑袋上。

      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文武不觉好笑,他坐起身来用枕巾使劲地擦了擦头发,又把棉大衣拽过来压在被子上,便重新钻进被窝,慢慢地睡着了……

                    民哥是员福将

      东北老话说的好——“三九四九冻死猪狗”,果真是这样,一入三九天便气温骤降,空气里似乎裹着冰碴,即使没有风也浸的人脸像被刀割一样。这个时候,哪怕是戴上棉帽子棉手套、围上厚围巾,在棉袄外面再套上一件棉大衣也不觉的暖和。当然了,外面天寒地冻的,文武家这个刨花板房里也暖和不到哪去。单薄的刨花板丝毫抵挡不住东北严寒的侵袭,屋里和屋外的区别,好像也就差了那么点风而已。

      说起来,这个临时搭建起来的板房还是文武他们创业的见证呢!去年夏天,听说要规划一条铁路从这里穿过,文武几家亲属便合伙租了这块地皮盖起了板房。本来想占据个好位置,等铁路建好后出租或出售能赚点钱,没想到事与愿违,板房建好了铁路却没了动静。等来等去,文武一家便在这单薄的刨花板房里渐渐地迎来了寒冷的冬天。

      忙乎了一整天,吃过晚饭文武便早早地趴进了被窝。对于他来说,这么冷的天,躺进热乎乎的被窝、享受被火炕烙的舒舒服服的感觉,再津津有味地听上一会儿民哥讲故事,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事儿了。

      正民是文武老乡家的儿子,比文武大三岁,今年大学刚毕业被分配到珲春一家建筑公司做技术员。同为老乡又同在异乡,再说一个人在外也不方便,于是他便搬来和文武住在了一起。正民黑黑的脸庞,胖墩墩的身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好像里面装满了无穷的内容。他属于那种既深沉内敛又幽默开朗的双重性格,平日里喜欢看书,经常把他认为有意思的事情讲给文武听。什么世界经济政治局势、古今中外逸闻趣事、天南海北风土人情,他都能讲的绘声绘色、让人听起来回味无穷。有这么一个哥哥在身边,文武别提多高兴了。

      冬季的夜晚格外干冷,凛冽的北风刮的罩在窗户外面的塑料布呼扇呼扇作响。屋里的火炕已烧的有些烫人了,但整个房间里依然寒气逼人,甚至感觉冻鼻子尖。文武蜷缩在被子里,不停地打着哆嗦…

    “民哥,今天讲点啥?”缓了好一会儿,文武才从被头里探出半个脑袋对早已趴在旁边被窝里的正民说道,一团白色的雾气在他嘴边腾起。

    “你想听啥?”正民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咋一瞅像个憨头呆脑的海象。他在被窝里早已缓过了冷劲,正眯缝着眼睛看文武的狼狈样呢。

    “随便,有啥讲啥”文武牙齿打着颤……

    “嘿嘿,那今天就讲个《巧嘴媒婆的故事》吧,听好了:

    “从前有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她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有一天,东庄的财主找她给自己女儿说亲,小姐长得挺秀气却是个豁嘴儿。正巧西庄的地主也在给他儿子找媳妇,公子长得漂亮但没有鼻子。这亲咋说?她先跑到东庄财主家:“男方哪哪都好,就是眼下没啥。”财主听了挺高兴:年轻人眼下没啥不要紧,以后可以赚嘛!就答应了。媒婆又跑到西庄地主家:“姑娘人长得漂亮,但就是有点嘴不好。”东庄财主听了不以为然:女人嘛!哪有不愿意说的,只要人漂亮就好,也答应了。入洞房后,新郎把新娘的盖头一掀露出了豁嘴儿,吓得新郎一扭头,没想到甩掉了用面做的假鼻子。俩人这才明白——弄了半天,眼下没啥是没鼻子,嘴不好是豁嘴儿啊” 哈哈哈……

      正民挤眉弄眼地夸张的描述着,黑胖的脸上每个神经都写满了生动,逗得文武哈哈大笑,一时之间也忘记了屋里的寒冷。

      文武这个民哥不但有才,而且还是员福将。前两天多亏有他,要不然他们住的这个刨花板房可能早就变成灰烬了……

    那几天,天气不但冷的干冽而且风还特别强劲,北风“呜~呜”“嗷~嗷”地叫着,听起来让人感到恐惧。冬天里的刨花板房有个特点——烧炕时,火添少了屋里温度上不来,火添多了还存在安全隐患。可这寒冬腊月的也实在是太冷了,这一天,文武想着出去一会儿就能回来,为避免回来时屋里冷的像冰窖,他走时还特地往灶坑里多添了把柴,没想到却发生了意外……

      凛冽的北风像一头狂躁的野兽,呼啸地撞在屋墙上、钻进烟囱里,再东一头西一头地无绪乱窜。其实,风大点也没什么,可怕的是它猛地一股一股的,灌的炉灶一阵阵的往外倒烟还窜出了火苗。文武家这个刨花板房从里到外可都是可燃物,尤其是为了抵御风寒,刚入冬时文武爸还在屋里墙壁的四周罩上了一层塑料布,这要是遇到哪怕一丁点儿火星,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外面的风还在死命地刮着,火苗从灶坑里窜了出来,一点一点的蔓延……

      真是“无巧不成书”,平日里在单位很守规矩的正民这一天却不知怎的心烦意乱,以至于在单位实在呆不住了,竟鬼使神差地偷偷溜了回来。回到家他刚一打开门,就发现炕上的被褥已经被火燎着了,正冒出呛人的黑烟,眼看着火势就要燃起来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民迅速端起一盆水泼了过去,火被及时熄灭了,一场难以预估的火灾也就这样躲了过去。

      所幸家里没什么损失,只是那床被褥被烧出个大窟窿。从此以后,“福将正民”神机妙算、英雄神武的传奇故事便一直被他自己吹嘘到了现在……

                  “变身”砖厂出纳员 

      命运真是捉弄人,本想乘着珲春中国图们江区域开发开放的东风,在珲春中朝俄国际合作的广阔天地上甩开膀子大干一番事业的文武,却鬼使神差地成了一个小砖厂的出纳员……

    “文武,这是你的调令,明天你去春华联营建材厂报到!”

      瘦痩高高的蔬菜公司人事科科长周国庆坐在办公桌前,扭过脸来向站在旁边惴惴不安的文武抖了抖手中的一张纸:“以后你就是我们蔬菜公司派驻春华联营建材厂的出纳员了!年轻人,好好干,这可是我找了好多关系才弄下来的!”

      周国庆颇有深意的眼神透过小边金丝眼镜向文武投射过来,还似笑非笑地往上扬了扬嘴角。

    “谢谢周科长……”文武两眼放光,他凑上去双手接过周国庆递过来的调令,由于激动,嗓子眼儿里挤出的感谢话听起来竟有些怪怪的。这大半年来,他没少磨叽他的小舅李老四,日盼夜盼,今天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意味着他再也不用蹬着三轮车到处推销面包了,那种天天趴在车把上麻木茫然、周而复始,像个流浪异乡客的日子他可真是过够了。

    “调令啊调令,你这张纸薄薄的小纸片可要了我文武的老命!”“哈哈!哥们儿我在珲春有正式工作啦!”文武内心狂热、兴奋的像燃起一团火。“嘭嘭~“嘭嘭~”他激动的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拿在手里的调令也在不停地颤抖,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李老四瞧见文武的窘样,赶忙站起身来打圆场。他拍着文武的肩膀:“外甥,以后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周科长啊,工作要好好干,可不能让周科长失望”

      “那是~”“那是~”文武嗫嚅着。

    “国庆,谢谢你啊,改天请你吃饭!”李老四冲着周国庆满是感谢又非常豪气的说道。

    能把外甥工作从露水河林业局调过来,李老四实在是高兴的不得了。去年夏天,自打他调入珲春市蔬菜公司以来,他三姐——也就是文武妈便委托他找机会一定要把文武也调过来,外甥文武也天天磨叽他,搞得他心烦意乱。但从外地调过来个人谈何容易,凡事都需要机会,“过犹不及”“弄巧成拙”这个道理,在社会上闯荡多年的李老四自然是清楚的。前两天,他负责的招商引资项目——珲春市蔬菜公司与露水河林业局合建砖厂项目(春华联营建材厂)正式落地签了约,趁着公司一把手赵经理高兴,他及时把这事儿提了出来。看在他立功的情面上,赵经理勉强点头算是同意了。

      哈哈!终于能在珲春正式上班了,文武心里别提多美了。放眼四望,整个世界阳光明媚,到处都是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那种兴奋之情简直难以言表。

      第一天去新单位必须要给人留个好印象,这天文武起了个大早:洗个头发恨不得用了半瓶洗发香波,用风筒吹干头发后还在上面还抹了点发蜡;为让自己显得精神干练,他还特地穿了一件白衬衣,又借了条蓝色领斜纹带套在脖子上;皮鞋看起来有些旧,便弄了点黑色夹克油涂在上面,看起来锃明瓦亮;当然了,还不忘在脸上抹点“大宝SODM”,一定要好好滋润滋润自己这张帅气的脸……

      全部收拾妥当后,文武对着镜子照一照——“嘿!好一个帅小伙儿!”

      吃过早饭,文武便在李老四的陪同下,坐上了驶向砖厂方向的公交车。看着车窗外绿油油的稻田和道路两边迎面而去的白杨树,他满是憧憬。他想象着到新单位后的情景——砖厂那些没文化的大老粗们说不定此时早已候在门口,他们的欢迎仪式会是怎样的呢?他们肯定会对自己这个帅小伙儿赞不绝口的,自己要说点什么呢?自己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家肯定会对他高看一眼的,以后他还要领着大伙儿大展宏图、做出一番事业来呢……

      一路上,文武胡思乱想、心花怒放。尽管去砖厂仅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但他却觉得这路是如此漫长。

      公交车哼哼嗡嗡地前进着。真是“六月的天,小孩的脸”,刚从家出来时天气还是好好的,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雨点不停地砸在车窗玻璃上,又很快一溜一溜的淌了下来。

      公交车在雨幕中依旧“哼哼嗡嗡”不紧不慢地行进着,滚动的车轮不时溅起片片水花和泥点。

      “唉!小舅,这个破天我俩咋去呀?”文武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不禁犯了愁,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那咋办?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呀,周科长都和砖厂约好了”李老四满是沮丧地说。

      文武简直有些绝望,这大雨滔天的,他和李老四都没带伞,大雨一浇,他这个帅小伙儿好不容易打理出来的光辉形象不就全毁了吗!天呀!这可是第一天报到啊……

    “噗嗤~”在不该到站的时候,公交车到站了。

    “外甥,走,下车”李老四嚷嚷着向车门口挤去。唉,真是没办法,文武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李老四跳下车。雨帘瞬时漫住了文武的双眼,猛地浇了他一个透心凉,让他有些喘不过气,真虐心啊!

      下了车,在下冒了烟的雨雾中,舅甥俩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甩开脚丫子朝着砖厂的方向一路狂奔,什么泥泥水水、沟沟坎坎的,舅甥俩都是飞驰着一踏而过。

      到了砖厂,文武和李老四早已狼狈不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两只落汤鸡。文武抹过夹克油的鞋面斑斑驳驳,上面沾满了泥巴;卡其色的裤子也溅满了混着煤灰的泥点,被浇透了的白衬衫紧紧贴在身上,透出穿在里面的红背心;打了发蜡的头发被雨水浇的一绺一绺的,软软地趴在头皮上……文武简直欲哭无泪。

      “嗨!你们怎么这个破天也来了~”黑黑瘦瘦的砖厂厂长张力云正巧从窗户里瞧见文武和李老四,便赶紧打开房门迎了出来。

      “喏~,到这屋来~”他嘴上叼着个烟卷儿,脚上蹬了双靴子,裤脚卷过小腿,斜披着衣服走在前头,走起路来还一窜一窜的,像个猴子。

    “喏~这就是你们财务室”,张力云引着舅甥俩来到一排红砖房的尽头,边说边拽开把头的那个房门,一条大黑狗冷丁儿从屋里挤了出来,吓了文武一大跳。黑狗看见生人,瞪着眼睛“汪”“汪”地叫着,好像随时要扑上来的样子,吓得文武急忙躲到了张力云的身后。

    “他妈的,边儿去~”张力云嘴上骂着,又抬腿踢了狗一脚,黑狗“嗷呜~”“嗷呜~”地夹着尾巴又钻了回去。

      进了屋,一股呛人的烟味儿混杂着脚臭味扑鼻而来,熏的文武差点没背过气。他稳住了神儿,发现狭小的屋子里面摆了两张桌子。桌子前面坐的那个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灰白的脸上坑坑洼洼,像装满了土豆的面袋子,他上唇留着一撇短短的、精心修剪过的黄胡须,头发不屈地上翘着像个毛刷,一双三角眼眨来眨去的好像随时能把眼神盯进人的骨头里。

    “喏~这是王大贵,咱们的会计,以后你就跟着他学吧”张力云向文武介绍着。“这是文武,蔬菜公司派来的出纳员,王会计你以后多照顾点,他还是咱老乡呢”张力云又把文武介绍给了王大贵。

    “王会计您好,以后请多帮助”,文武抢上一步伸出手,恭恭敬敬地说道。

    “唔”王大贵站起身,很勉强地应了一声,又不情愿地伸出手和文武敷衍地握了一下,瞅着文武这幅装扮,眼神里好像还透出一丝嘲笑。

    “郭安德,你他妈了个巴子的赶快下来”张力云扭过头来对着炕上骂道。这时,文武才注意到在炕上还光着脚丫子躺着一个人呢。

      看到张力云有些不高兴了,郭安德赶紧从炕上蹦了下来。他矮胖矮胖的身材,大大的脸盘黑黑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两颗又长又白的门牙似乎嘴都包不住,看起来格外突兀,好像是动画片里的老鼠摩西。不知怎么,他也留了一把小胡子,说起话来一翘一翘的,显得有些滑稽。

    “这是咱厂材料员郭安德,以后你就叫他郭哥吧”张力云向文武介绍着。郭安德倒是很会来事儿,他先和李老四握手寒暄了几句,又呲着那两颗奇怪的门牙,热情地对文武说:“欢迎啊,以后你有啥事儿就吱声~”。

    “好的,谢谢郭哥,还请多关照”文武感激地应道。

      趁着李老四和他们闲聊的空挡,文武环视了一下四周:原来,这间屋子不但是厂里的财务室,还是会计王大贵和材料员郭安德两人的职工宿舍。保险柜立在火炕旁边,几个绿皮账本随意地扔在炕上,铺炕的地板革已烧的有些发黑,两床卷起的被褥看起来脏兮兮的。那两张桌子大概是办公桌和饭桌兼用,上面不但杂七杂八地摆满了牙具和盆盆碗碗,还堆着许多财务票据。整个屋子又脏又乱,这样的工作环境完全出乎文武的意料。

      介绍完财务,张力云又带着文武舅甥俩到旁边几个屋挨个介绍了一番。看到文武来了,一些人显得特别高兴,对文武也分外热情,对比起财务王会计那蔑视冷漠的态度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几天后,文武才慢慢的知道了个中缘由。

      原来,当初露水河林业局和蔬菜公司在决定合资办厂时,为确保砖厂公平运转相互制衡,便商定重要人事岗位由两家交叉任命,即:砖厂厂长由露水河林业局任命、副厂长由珲春蔬菜公司安排;会计由露水河林业局任命、出纳员由蔬菜公司安排。此外,材料员、库工、班组长也分别由露水河林业局和蔬菜公司交叉派人担任。人员分配完毕,砖厂这三十几个人也自然地分成了两派,虽然表面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却都较着劲。前段时间,文武的前任出纳员小张和会计王大贵由于一些琐事起了争执还险些动手,后来便索性辞职不干了。

      听着这些乱糟糟的事儿,看着一张张或冰冷或友善的脸,从此,文武便在这梦想中创业的地方开始了新的人生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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