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是不信梦的,至少不相信梦是对未来的预示,直到我梦到自己死了,我清醒的看到死前的全部过程,看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轻盈,飞出牢笼,消散在空气里。”话音刚落,周任徽手里的烟刚好燃尽了,一截完整的烟灰落在地上,瞬间被风吹散,不见影踪,像极了他梦里的自己。
两个月前他从英国回来,我在城东南的老宅里开趴体给他接风,玩到后半夜时衣香髻影、光鲜亮丽的宾客都散了,独剩我俩坐在湖心亭喝酒聊天。后来兴致起来了又叫家里的厨师做了牛肉火锅来吃,大份的鲜切眼肉、嫩生生的菜心蘑菇、爽脆的毛肚纷纷下了肚,东方丛林掩映的天都翻了白,他才幽幽的讲这阵子发生的邪门事。
“我回国前半年的时候,开车去冰岛玩,遇上了一个当地的巫人拉着我讲了一通冰岛语,我也听不懂什么意思,一起的朋友本打算给点钱把他打发走,他把钱丢在地上踩了几脚,又对我说u were selected(你被选中了).我想问他什么意思,追出去几步就再也找不到了,我也再没多想。”
“等到快回国前一个来月,有天晚上我突然梦到了他,他穿着很厚很厚的防寒服站在水里,大张着嘴说什么,可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我向他走去,还没走到他身边,他就沉进水里了。明明是个小水坑,但是下面很深很黑,我在边上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从那天开始我几乎每天夜里都会梦到他,在同一个场景,做同样的事。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表情越来越悲伤,下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想再去一次冰岛找这个人,结果隔天就在新闻上看到他的消息说是外出旅行时掉入冰隙了,等打捞上来已经冻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块。警方也不敢随意碎冰,害怕身体也会碎成块。”听到这我忍不住一抖,这种离奇诡异的故事发生在离自己这么近的人身上,换做谁都会害怕的。
他低头点了根烟,狠吸了一大口了烟雾在他身边散开,模糊了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你知道最恐怖的是什么吗?新闻报道说他是夜里掉进去的,第二天一早就被附近的渔民发现报了警,按理说不会冻成这样,但我偷偷问过一个法医朋友,他说里面的组织冻成这样至少已经冻了半个月有余。按半个月时间细算,基本就是我刚刚开始梦到他的那个时间。我觉得他不是失足落水,很可能是招惹了什么东西,那天他之所以说我被选中了,很可能我……”
我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熟悉的脸庞和身材,我们已经认识二十五年有余,从两岁多做邻居之后就一起长大至今,除去他在英国读书的四年时间以外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如果他有什么变化,我不可能发现不了,至少他的神态气质都是之前的那个周任徽。
想到这我立刻掏出手机准备跟几个热爱传统文化封建迷信或者周易八卦星座星盘的朋友了解一下有没有预测破解之法,但是以这帮人的作息,恐怕要晌午之后才能回我。我坐到他身边问他:“你自己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他说:“没有。身体没有任何不对,回来之前我做了一次体检,也没什么问题。”“那你还跟谁说过这事吗?”“还没,家里人也不知道,目前就你知道这个事。”闻言,我正低头思索该找哪路神仙来看看是中了什么邪门歪道,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原来是微博推送了一条关于心理医生的新闻给我。心理医生!对啊!说不定是他看了什么小说电影之类的,又发生了类似的现实情节,他以为是自己中招了呢。想到这我对他说:“要不这样等天亮了我陪你先去看看心理医生,然后我们再去山上庙里拜拜,我妈有一个常年修禅的朋友,可以找他问问。”他沉默着点点头,这么细看他眼下竟有了片片乌青,似乎是没睡好。
聊着说着他在躺椅上睡着了,我给他盖上毛毯就走出亭子去预约熟悉的心理医生安排今天最早的时间。九点整我们就坐在了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李医生端坐在咨询桌的另一端,温和的笑容问我们有什么需求。不知道怎么回事任徽好像对这个地方有点抵触,李医生示意我出去,我点点头转身出门坐在走廊里等他。两个半小时过去,他走出来看起来轻松了很多,应该是倾吐了一些心里的压力让他得到了适当的缓解。李医生送我们下楼到停车场,我上车前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晚上给我打电话细说。我看着他不明所以,他眼神转到副驾驶看了一眼,又转回我脸上,点了点头。
我坐进车里,转头看到他已经放平了座椅阖上了眼睛,李医生在后视镜里向我们挥手告别。回想刚刚的种种,我突然觉得这事没我想的那么简单。车开回城里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停好车一看是凌晨联系的朋友纷纷回我消息,问我是不是要给谁下个情蛊之类的,他们愿意免费帮忙只要我多带几个新妹子去参加趴体。我笑骂一句,回他们我这是正事,赶紧推荐点正经人过来。
不一会就有三个人来加我,一个道士、一个神婆和一个占星师,算上我妈的居士朋友一共是四个,我就不信问不出门道来。逐一约好时间之后我们先回家开饭,忙活了一早上肚子早都空空如也。草草吃了点炒饭抓紧时间睡了一会,下午四点我们来到家附近最著名的佛教名山,拜访我妈妈的朋友,顺便解惑。“两位施主所问何事?”一盏香茗过后,慧闻大师双手合掌抬头问我们,我正低头沉思怎么说,突然间大师就用犀利却温和的眼神看向他,他搓搓手,慢慢的讲起了这阵子发生的事。但没说几句他突然沉下脸不想再说下去了,对大师合掌说了一句“抱歉,改日再来拜访”就转头离开了。我跟在他后面跟大师鞠了个躬说回头会跟妈妈一起来拜访他就匆匆出了门。
上了车他的表情依旧很阴沉,我也不好多问,只能沉默的开车,进城前他说今晚要回老爷子那去吃饭,我打了一把方向盘把他送回老宅又独自开车回家。吃过晚饭后我刚打开电脑准备玩两把游戏,李医生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我放下手柄走去阳台听电话,楼下的树丛隐隐约约透出路灯的光,我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听到李医生那边“哗啦哗啦”翻纸的声音。
“他的情况不太好,精神很紧张,我给他做了一个催眠,发现他有梦游的经历,身上有几处伤痕,角度和力道看起来不是意外的磕碰伤,更像是自伤行为。另外催眠中他反复说到现在的自己就活在另一个人的梦里,如果有一天他在别人的梦里死了,他也会突然从世界上消失的,他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是某种精神疾病的一种吗?能不能外部干预做治疗?”“很难说,他几乎没有颅脑损伤,只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刺激,但是如果通过反复刺激这些点来使他平复或者痊愈相当于是留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如果有一天爆发了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建议还是保守治疗,找到问题的源头所在,他像是突然出现这样的精神状况,而非由家族遗传或者长时间的不合理环境导致的。”又聊了一会之后就挂了电话,这件事的发展已经越来越超出了我的预期,很显然周任徽身上是真的出问题了,而当时的我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会产生多么恶劣的后果。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见过他,反倒是从我的各路朋友那里听说了不少与这种奇怪的梦境有关系的奇闻异事,其中一个叫天光会的组织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组织起源于北欧最北部的一些村庄,在最原始的时候人类还无法正确认知极夜与极昼,不少人认为是有神收回了天上的一半光,这种思想被邪恶分子掌握后就建立了天光会,通过残忍的血祭的方式来乞求上天归还日夜分明的生活环境,而血祭的方法正是那个冰岛巫人的死法——活活冻进冰河中,等到冻结实了再用火烤,据说可以萃取人的灵魂献祭给恶神。不过这种很小众很小众的组织在科学发展起来后基本就消失了,所以应该不会是中了这个组织的道,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再见他时已经是一个月后,在医院,据说是喝了点酒突然晕倒了,当时就有了休克的特征。我到医院的时候他还没醒来,我走过去想帮他盖好被子,却看到了他手腕上有疑似割伤的痕迹,腿上还有一些伤痕和淤青。坐了没一会他弟弟来了,寒暄了几句本来准备走的,他突然醒来了。他动动手让他弟弟先出去,然后示意我坐近点有话跟我说。
“我那天又梦到他了,但是没看到他的脸只听到了声音,他说他已经到那里了,那里有永恒的光,他把去那里的钥匙留在了我的脑子里,等我找到那栋红色楼房,我就可以去那里了。我想走了,我好累。”回光返照一样说完这些话后他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看着他胸口一起一伏的缓慢呼吸,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眼睛发酸,脑袋发胀,我趴在他床边想着这些不可抗力的事,慢慢地也睡着了。
他出院后我们喝过几次茶,再也没聊起来这些事,我逐渐明白有些事情把它翻到水面上掰开了揉碎了解决它远比让它过去要痛苦困难得多,很多时候人类根本没办法对抗痛苦和仇恨这一类负面情绪,一味地想去消灭只会加快它吞噬幸福感的速度。情绪是不可占有的,没有人可以彻底拥有快乐,快乐的人只是暂时占有它,悲伤同理。让痛苦的事过去的方式是彻底切断痛苦来源,然后用平和的情绪做个替代,或许这样的方式没办法斩草除根但至少不会那么绝望和黑暗,至少不会让自己的身心被阴暗的力量反噬。
他接受了药物治疗和物理干预,定期看医生按时吃药,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深夜他的电话打来说:“我找到那栋红色的房子了,在我的梦里也在你的梦里。”我在被窝里突然惊得一哆嗦,睡在旁边的小模特也被我惊醒了,我下床迅速的穿上衣服开车去他家。他打开门的时候也已经打扮完毕,脚边还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我连忙把他推进门问他要干嘛。“当然是去看那个房子,我要知道有什么东西留在里面。”“不行,绝对不行,现在所有事都好起来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也逐渐好起来了对吧。你绝对不能去,万一……”“我不会做傻事的,但是万一我死了这个大箱子里都是我的纪念品,麻烦你一定把他们跟我葬在一起,我得带着他们一起走。”他一脸淡然又轻松的表情,眼神波澜不惊,甚至还带着温和从容的笑意和隐约的期待。我们僵持了十分钟后,我帮他把行李箱放上后备箱,开车出发了。
“怎么走?”“我知道路,我梦里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你穿的也是这套衣服,开的也是这辆车,我甚至还知道这个抽屉里有一袋没开封的薯片。”说着他拉开了车前抽屉,里面的一袋乐事原味是我侄女昨天落在车里忘了拿走的。我握住方向盘的手甚至都在颤抖,这条路漫长而无边际,我突然希望这条路就这样永远永远不要有尽头,让我无休止的开下去,如同我脑海希望这件事能够无休止的推迟,哪怕我知道迟早我们要面对。
车一直开,开出去三四个小时,他毫无困意,迈克尔的专辑听完了三遍后,我们在东方熹微的晨光里看到了一栋独栋的红砖楼房。楼很高,在一片空旷的地上矗立着冲向天空,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因为当时的天色很暗,环顾周围仿佛都是废弃的荒地一样。
我把车在路边停好,他拉着小行李箱向红砖楼走去。楼的中庭是个很亮堂的天井,站在中庭向上看这栋楼少说有个一百米,我迅速的在脑海中回忆我们附近哪里有这样的红砖高楼,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熟门熟路的走过去按亮了电梯,这么破旧的楼里居然还有电梯也是奇怪,我跟着走进去。电梯是英国上个世纪常见的单门电梯,很复古的造型从外面看起来像一个牢笼,不过向上的速度倒是相当快的。他站在我后面面向栏杆看着外面,整栋楼很热闹,能看到有的人家在做饭,有的人家正在看电视做家务。很快叮的一声就到了楼顶天台,我们走出电梯的时候太阳刚刚跃出了地平线,意外地我们在这个绝佳视野的高楼上毫无遮挡的看到了完美的朝阳。
随着X京市的发展越来越快我们再也难以在城市里看到这么漂亮的朝阳了,还记得我俩上次看日出还是高考之后去黄山玩,在黄山顶上住了两个晚上才看到的,当时看到溏心蛋一样的太阳从浓稠的白云中一点点显现出来,周边的景色像是相机逐渐对焦一样慢慢清晰起来,颜色变得生动鲜艳,声音变得清晰悦耳。当时我们就约定要再去看一次日出,可惜后来的时间里我们再也难以找到这样一个机会相约出去旅行了。
我扭头看看旁边坐着的他,他也一脸感触良多的表情,我俩对视一眼却又笑了起来,他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掏出来几瓶啤酒和一袋酒鬼花生,这小子真有一手!我心想。我们在朝阳的温柔的黄色光晕里聊起来很多小时候的事,一些他们家的事,一些中学时代追过的姑娘的事,聊开心了他突然站起来开始边笑边走,我则是脱了外套直接躺在了天台上。他唱起来我们中学毕业晚会上的歌,我们一起大声的合唱,也不管有没有人会冲上来骂我们扰邻,唱的激动了甚至流出了几滴眼泪。
突然他指着我身后的天空说:“你看那!一只鹰!”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向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天空中有一只不停盘旋的鹰,不知道是怎么了掉下了几根羽毛,我正想走近点看个仔细,听到他在身后说:“今天先说到这吧,我走了。”我刚抬起手准备说你走吧,猝不及防的想到什么,我连忙转身去看,刚刚他站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我冲向栏杆向下看,下面依旧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了,几根羽毛飘落下来,我伸手用力去抓却扑了个空。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身边的女朋友睁开眼看了我一眼问怎么了,我说他没了我要去找他。我的手哆哆嗦嗦去摸手机,手机拿到手却怎么也打不开,我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女友一看也很焦急的想帮我,我索性把手机丢在床上穿上外套就往楼下跑。等我开车到他家的时候他家门口停着几辆警车,给我开门的人是任徽的弟弟周任意。一进门就看到他妈妈哭成了泪人,他爸爸背着手站在窗边一言不发,弟弟坐在母亲身边,我走过去握住周妈妈的手。她捏紧我的手说:“小徽跟你最好,这孩子一声不吭留下一句话就消失了,走的时候药也没拿,就带走了几件小东西,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啊?他要是出了事我真的没法活了啊!”
他失踪了!是那个红砖楼房吗?
我也回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没事的,实际上我也心里没底,就想先去看看他的房间。推门进去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环顾一圈我一眼就发现他带走的正是那几个他最爱的手办和几封初恋女友写的信,以及我们在黄山的合影。我几乎能确定他就是去找那个红砖楼房了,可我不知道它在哪,我用力回忆却丝毫想不起来梦里那个地方到底怎么走。
我离开他家顺着那晚的记忆向前开,但是很快就走到了一个岔路口,而那天晚上我们是一路直行向前的,没有任何岔路,我开始怀疑那个楼是不是真的存在呢?这个梦我无法告诉警察,因为除了我没有人能证明他在梦里的事与实际情况有任何的关系,而我就这样陷入泥潭般的回忆中,越用力的去想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而且回忆变得越来越混乱,短短几天我的精神状态已经肉眼可见的变差。就在我几乎崩溃的那天夜里我又一次梦到了他,他穿着那套衣服坐上我的车,对我说:“我们去找那个红砖楼房吧,我觉得我得去看看。”我几乎是急切的想要记住一切,开车的同时我开始用力去看周围的一切,但似乎周围是一片旷野,什么也没有。剧情还是一样的推进着,但这一次我更快的转身去抓他的手,依旧是空空如也。我瘫软在栏杆旁边,一偏头看到墙角写着一行英文:U WERE SELECTED. 我的大脑像是爆炸一样炸开一片空白,我开始理解他刚回国时的那种隐藏在表面之下的崩溃和绝望,正是他那晚对我说的话:“我活在别人的梦境里,这太可怕了,我已经失去活着的感觉了,剩下的只有恐惧。”
“我哥找到了,在远郊的一座荒山里,法医说是跳崖自杀的,时间大概是一周前的早上6点-9点。辛苦了,过阵子等家里安顿好了请来坐坐。 弟 周任意”坐在李医生办公室外面的我收到这条消息的同时就泪崩了,这一周以来我每天闭上眼睛就是他从天台跳下去的猎猎风声和墙角那行英文小字,我快把自己逼疯了。一边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一边是令我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无休止的梦境,梦里飞速向前的车、直入云霄的红色楼房和绚丽夺目的日出让我痛苦的沉醉,像是一个冒着金光的黑洞快要把我吞噬掉了。
他还是比我勇敢比我坚强,他撑过了无法入眠的半年多,而我在第三个星期就开始了药物治疗。大把的激素药物使我每天都昏昏沉沉,喜怒哀乐仿佛都顺着药片被吃掉了,再也没办法出现在我的脸上。我开始花很长的时间坐在我们第一次聊这件事的湖心亭发呆,花很多时间看我们在黄山拍的那些照片,花很多时间回忆我们在天台上讲过的事。
这个梦做了整整三十七遍,我记得所有细节,我知道那栋楼是假的,没有哪户人家会在日出前的时间在家做饭看电视,那些人家都是我记忆里小时候的我们两家的缩影,他在电梯里那么认真的看那些人家是想好好回忆我们俩快乐的童年。转天,我去墓地看他,我对他说我已经决定住在你隔壁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原理,但是我也不想再问了,我好累了,我想让这件事停下来。如果你也想的话,今晚就告诉我,我的那把钥匙在哪里吧。
当天晚上,他来了。穿着那套衣服坐进我的车,打开了车前抽屉的原味薯片,边吃边说我给你的东西都在后备箱了,你要把他们都带来给我啊,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想起那个朋友讲的天光会的教义就是利用每个人心里对光的渴望,逼迫他们放弃自己的生命去不顾一切的追寻明明不可得的东西,而这种强烈的精神力量正是一切巫术的力量源泉。但是谁能抵抗这些诱惑呢,每个人都有想要拼命留住的光,冰岛巫人的光或许是对不见天日的恐惧,周任徽的光是他几年前曾意外导致一位朋友失足落湖,最后抢救无效死亡的愧疚感,而我的光就是周任徽。
坐在车里写完最后一段,我的烟也燃尽了,丢出窗外后把连着排气管的软管用窗户夹好,我缓缓给车打火。很快有一些气体进来了,我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先说到这吧,我走了,去见我的光。
就在我的意识逐渐沉入黑暗的时候,有人猛力敲击着我的车窗,“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像是强有力的心跳声冲进脑海,我的心脏也开始砰砰砰的狂跳起来。“哗啦”一声脆响,我眯着眼睛看到前车窗被破开一个大口,一只沾了血迹的手伸进来扯掉了粘在后窗玻璃上的软管,关上了发动机,打开了四个车门。等到车里的废气散出去之后,他重重的坐进驾驶座,盯着后视镜里脸色发青的我一言不发,我没力气跟他说话,但是那张被连帽衫和口罩遮的严严实实的脸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周任徽,他还活着。确认这件事后,我终于意识彻底涣散,两眼一闭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洁白的病房里了,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抬手按亮按钮找来护士想知道是不是他送我来医院的,护士却说送我来医院的人是我女朋友,她这会去办手续了,一会就过来。我摸遍了口袋也没找到我的手机,也不知道这一睡过去了几天时间。我正在床上艰难回忆意识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时,何佳回来了,她是我女朋友。“你醒了,起来喝点粥吧。”“我怎么了?”“低血糖晕倒了呗,停车的时候晕倒在地下车库里了,楼下保安打电话叫我下去,后来又帮我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没啥大事,好好吃饭,打完这瓶就可以回家了。”“????”我满脑袋问号,那我的车呢?我的自杀计划呢?我的梦呢?周任徽呢?她看我一脸的迷惑不解,笑着捏了捏我的脸说:“怎么啦?傻了啊还是失忆了,看你一脸苦情戏女主的表情。”我的大脑还是没法处理这个情况,而且想得越多越疼,只好先不想了。
回家后又好好睡了一天,并没梦到奇怪的东西,踏实地不得了了,起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重新充满了力量,那么接下来就要找到周任徽,搞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他既然玩了这么大一出诈死,必然是安排好了一切后招,或许我的自杀反而成了他整盘布局中最大的一个变数。想到这我决定先把现在的情况写下来:
梦境1:冰岛巫人沉入冰湖中,曾反复呼救
现实1:巫人死于溺水?冰冻?死亡时间?
梦境2:周任徽跳楼,时间地点均为幻象
现实2:周任徽死亡?
越写越乱,我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两者之间唯一相同的就是都在疑似死亡之前出现了长期的梦境重复,而梦中的死亡方式又恰恰好与自己的心理障碍有点关系,综合来看与冰岛当地的古老邪术天光会的教旨类似,但实际上并没有明确的线索指向这几个方向。
我隐隐觉得这几件各自独立的事之间有细小的不易察觉的联系,但是在最深处仿佛被一股力量串在一起,或许我们被人利用了?这件事根本就是人为操控的呢!想到这我突然意识到任徽为什么要诈死了,因为想要抓到黑幕背后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它设计的路向前走,直到走回它的背后去。周任徽从回国的时候就选择了顺着剧情设计向前推进,然后在合适的时间演出一幕死亡,同时拉我入局作为下一个梦境的继承者,保证它的游戏继续向前,而它在关注我的同时不可能及时发现任徽的死而复生和我的倒戈,这个时间差就是我们的机会。事情越想越顺,我逐渐摸到了隐藏剧情的脉络,而我的角色也从一个迷局者转变为一个破局者。
“您有一封未读邮件,请注意查收。”电脑上突然弹出这条消息,而这个邮箱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了,打开之后邮件没有任何内容,主题也是空白,唯独发件人的名字是“用绳子把自己圈起来,现在我在世界之外”。是他!这句话是我们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个游戏的设定,他现在一定在我们当时的秘密基地。而我细看这封邮件的发送时间,是三个多月前,也就是他刚回来的时候。看来任徽是真的布了很大的一个局,身份的转变也使我跃跃欲试起来,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穿上外套,我一路风驰电掣的开到城郊的仓库,周围早已荒芜一片,我大约有三四年没回来过了,不过看到熟悉的仓库外墙我还是忍不住期待起来,毕竟这是“复活的他”和“死去的我”的一次正式会面。老规矩我吹响狗哨,张师傅的三只狼狗跟着哨声连叫四声又长啸一声后,仓库的门开了。里面的灯光很暗,看不清里面的人,我走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辆前车窗破了一个大口的奔驰——我自杀的时候用的那一辆。他站在角落里一个平台上冲我吹口哨,我一抬头有一大块黑色幕布落了下来,幕布后面就是那栋红色砖楼,他正站在梦中一跃而下的天台上冲我挥手,示意我上去。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的过程仿佛在做梦,梦境里无比清晰的楼房、电梯、天台一步一步出现了,而那个死去的人也活生生的出现了。因为梦境陷入抑郁的我一下子被治愈了,所有的心结都一扫而空。
他的大手一把把我拉过去,我紧紧拥抱住他,一种激动又难过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是我最亲的兄弟,比血缘兄弟还要重要的人,差一点被人暗算致死,光是想想我就气得头疼。我们在天台坐下来,开了两瓶啤酒,冰凉的啤酒下肚,我的脑袋也冷静下来了,准备听他说他的安排。“我的计划你应该都猜到了吧,本来是没有你自杀的设计的,但是任意提议我加上这个环节,效果会更加逼真,它也会因为一个无辜的人的死亡而更加兴奋和疯狂,我的回归也会更加隐秘和保险。辛苦你了兄弟,那天我去救你的时候其实吓得腿都软了,要是为这事把我最好的兄弟搭进去我真的会疯的。”说到这他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还是伸过瓶子跟我干杯。
“没事,自杀的感觉还有点奇妙,也算是一个特殊经历哈哈。那下一步怎么办?”“等着收网,这个人就在我爸公司里,你也认识,何东圣。”
“何佳的哥哥?”
“是他,他爸爸之前是我爸的下属,后来行贿不成反被人利用了,没收家产加四十年监禁,跳楼自杀了。我爸一直觉得对不住他,就让何东圣进公司工作,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那你还安排何佳送我住院?不怕她发现?”
“她亲手送你进医院才更有说服力,一方面她亲眼见到你的自杀行为会让何东圣坚信自己已经赢了,另一方面你被救回来后他会想办法再让你入局,我们才有机会抓住他。何佳心里清楚不管这一把成与否,你俩之间都没可能了,所以她只会帮她哥做事,不会站你这边的,所以在医院她并没有对你说实话,而是用低血糖做借口,就是不想你对此生疑从而进一步调查。你家楼下的保安已经被她打发走了,晚上回去你可以留意一下。”
“可以啊兄弟,没看出来你有这深藏不露的天赋。”
他站起来笑着跳了两步说:“为这一局棋我前前后后策划了三四个月,万事俱备之后我才回国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
“那个冰岛人的尸体。警方打捞上来的被冻了半月有余的尸体并不是那个冰岛巫人,真正的冰岛巫人在给我催眠的时候就被何东圣的人杀掉了,只是为了给我一个更逼真的梦境他就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这个人已经疯了,也没资格被原谅。”
“那我梦到的你的死亡的梦境呢?”
“就是在这做得,任意就是心理医生啊。那个李医生是何佳的大学同学,也是被他们利用的人”
对,我想起了当时就是何佳帮我约了李医生给任徽做心理咨询,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对天光会的一切深信不疑。
“那天光会是真的吗?”
“是。不过是个冰岛最古老的宗教组织,现在基本已经消失了,找不到这个组织的人了,那个巫人仅仅是利用了这个名号来让我们相信所谓的血祭罢了。”
突然外面响起三声狗叫,有人来了。任徽用力拉动角落里的粗绳,一大块黑色幕布落下来,灯也熄了。我和任徽落到了这栋红色砖房的最下层房间,我的脸正对着一面长得像窗户一样的双面镜,隔着一层薄薄的黑纱我看到来人正是何佳。她穿着黑色长裤卡其色风衣,卷发利落的扎在脑后,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把匕首。这个何佳和我脑海里的女朋友不断地重叠又分离,我开始不知道她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她。她向前走了一段,快要到停着破车的角落的时候,张师傅带着三只狼狗才匆匆赶来,两人说了一会之后,何佳很生气的走了。“她肯定是跟着你的车来的,既然她来了,何东圣也不远了。你快回家吧,后面还有一场大戏呢。”我点点头,手撑着墙壁用力一跃到地上,原来这栋房子的设计是用了魔术道具的原理,整栋房子都在镜子后面。我走出去,门口停着一辆周任徽的摩托。我到家的时候何佳还没回来,我赶紧洗了个澡,躺进被窝,正在给任意发短信的时候她回来了。我手指偷偷删除发送记录,装作正在玩游戏的样子问她怎么才回来。
“你一直在家?”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没啊,我晚上去找周任意了,之前说去看看他,可是没抽出时间,这不出院了才有空。”
“门口的摩托车是你新买的?”
“不啊,周任徽的。”说到这我略微停顿了一下,表现出伤感的情绪后接着说:“任意给我的,说他妈妈看着车就伤心,让我拿回来放着,毕竟也不能卖了。”她仿佛是信了我的话,拿了几件衣服就去洗澡了,我趁机看手机,还是那个老邮箱,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标题是“任意门已打开”我就知道这小子是搞定了。
第二天一早,何佳问我身体舒服吗,心情有没有好一些。我说还好吧,她说那要不要约李医生做个心理疏导。我说不要,看到他就想到周任徽,不想去。她也没强求就出门了。我等她走了之后换上运动服在家健身两小时,然后开车回老宅吃饭。我爸看我一直不停的出汗,眼睛也很红,说让我这几天别去上班了在家好好休息,等身体好起来再去公司。我装作虚弱的样子说好,其实心里乐开了花。这样至少事情解决前我不用再回公司,有大把的时间跟它周旋。
跟何佳讨价还价几次后,约了三天后的心理咨询,地点还是第一次的医院,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何佳会陪我一起去,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何佳一出门我就赶快给任徽打电话通知他准备收网。
时间定在下午三点,我们如约抵达李医生的诊室,离开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我看到角落里停着的他的迈巴赫,这臭小子就不能低调点?!何佳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什么都没看到,就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什么,一辆好看的车罢了。到了诊室门口,李医生示意何佳可以在等候室等我,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了。何佳闻言抚了一下我的肩头说:“那我过去等你,你别紧张哦。爱你。”我本想抬手握一下她的腰,但想起今天即将要发生的事,又转而抱了抱她,吻了一下她的脖子,转身跟着李医生走了进去。
李医生让我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先是一个例行公事的问卷,我如实写出最近的心情、生活状况等等信息,然后是几粒白色药片,有助于等下催眠过程的快速进入状态。我接过水吞下药片,看到他走过去给一棵正对着催眠椅的一人多高的绿色盆栽浇了水,抚弄了一下绿色叶片,转身向我走来。我顺从的躺好,他开始引导我做一些放空的动作,逐渐安抚我的情绪和不安的思绪,很快他问我:
“最近还会梦到他吗?”
“谁?”
“周任徽,你的光。”
“不会。”
“还觉得痛苦吗?”
“会。”
“想要自杀吗?”
“不想。”
“可是自杀可以让你彻底解脱现在的生活,可以找到他。”
“我已经找到了。”
李医生突然中止了这段谈话,我睁开眼看着他说:“我找到了,你想见他吗?想见见你以为的杀父仇人吗?”李医生脸色变得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或许从来他就没说过话,毕竟这么多次的催眠都是何东圣通过那棵盆栽里藏着的无线扩音器完成的,李医生只是一个被威胁的可怜人。扩音器安静下来,细细听能听到吱吱的电频声,过了很久之后听到那边传来吵闹声。
“你为什么还活着?我亲眼看到你跳崖了!我参加了你的葬礼!你为什么没死!”
“我为什么要死?”
“周成杀了我爸爸!他是杀人犯!你们全家都要给我爸爸陪葬!”
“你爸爸是行贿不成被官员利用,后来在狱中自尽了。”
“我不听!不听!不听……他是好人……不会自杀……”
他的声音逐渐弱下去,那边传来若隐若现的哭声。
李医生垂着头不说话,我走出去看到何佳面色惨白、身体僵硬的站在门口,我走上前一步,她踉踉跄跄地后退,几乎要站不稳,我伸手去扶她,她手一挥挡开了我的手,自己却坐倒在地上,双手捂脸哭了起来。
“我不会怪你,但也没办法原谅你,就这样吧。”
我转身要走,她在后面闷闷的说:“你们要怎么处理他?”
“我们没权利处理他,留给警察吧。”
“对不起。”
我没说话,挥挥手离开了。走出医院大楼我的心突然很难受,其实我很爱何佳,也有了和她结婚安定下来的打算,只是没想到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惨淡分手,人生啊,永远会出乎你的意料。
周任徽的车停在马路对面,我走过去坐上车,他偏过头看了看我,伸手点了点衬衫前襟上的一滴泪痕,我低下头没说话。他伸手揉了一下我的头顶,说:“走!哥请你吃涮毛肚!终于能大摇大摆上街吃饭了,前阵子过得跟老鼠一样,憋屈死了。”我本来哭丧的脸一下又笑了起来,任徽就这点好,多大事都是一顿火锅就解决了。火锅吃到酣畅淋漓,我问他:“他会判多久?”他捡起一块蘑菇回我:“不知道,要看警方怎么定了,不会少于十年吧。”“那这辈子算是毁了,等他出来就三十多了。”“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那何佳呢?不会被影响吧……”“不会,我爸同意给她们一些钱,至少能安稳的过下半辈子,嫁个好人家,忘了这些事就好了。”听完我就彻底放心了,到底她还是能做回原来平凡的何佳,这就足够了。
隔了几天我去我们一起住的地方打算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去了保姆告诉我何佳那天晚上就搬走了,走之前留给我一封信,说等我亲自拆开。我拿着信去倒了一杯威士忌,走到阳台坐下拆开信,她温柔端正的字体出现在面前:
霍深:
展信安。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离你几万公里之外的城市生活了,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很想你。我没办法完全的指责我哥哥的错,父亲走了之后他承受了很多挫折和困难,同样我也没办法指责你和周任徽的做法,毕竟是他有错在先。我只是感到悲伤和难过,我们的生活本可以平行向前,却在不经意间狠狠碰撞又背道而驰了。我很感恩度过了有你陪伴的三年,谢谢你的出现让我觉得生活还是会好起来的。我不会放弃照顾妈妈,也会定期去看我哥哥,会努力生活,努力做自己的光。祝你万安,一切顺意。
何佳
凉风吹来,我一口饮尽杯底的酒,轻轻眯眯眼睛,好像有沙子吹进眼睛里了,酸涩的想流眼泪。我独自坐了好久,等星光都黯淡下来后我掏出打火机缓缓把这封信点燃,火焰瞬间把信纸烧黑,飞扬的火焰比天上的星还璀璨,成为黑夜里最后的光。我躺回床上,跟自己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回老宅陪爸妈吃饭呢,晚安,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