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待
他坐在进门口的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但是,他的眼神似乎从未在这些铅字上徘徊过那怕一秒。他一直斜睨着门口,此时的他,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地焦躁。
突然,门开了。一阵好闻的香粉味儿飘来。
他心灵的猎手立刻敏锐地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他此时万分的警觉,等待着“猎物”走近这扇门。在他预谋了千百次的圈套中,只要这猎物再向前走出这关键的一步,那怕只是一小步,他就可以猎到一头真正的“白象”。
他死死盯着门口,眼神里有一种藏不住的贪婪。他手中可怜的报纸已经因被他攥得太紧而破了窟窿。
他的眼神马上要和她形成交集了!天啊,他知道,越是到这紧要的关头,他就越要表现出一个男爵应有的淡定优雅与彬彬有礼。
她还没有进来。他已经为这香粉味熏得几欲发狂。
他等得太久了,那可怜的翘了很久的二郎腿也已经有些酸麻,不过,他不敢移动半毫,稍稍的一点移动就有可能让他前功尽弃。此时,他的意志似乎变得无比坚强。
突然,门外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他的眼睛似乎“刷的”一下亮了,就像圣徒一般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清清嗓子用再纯正不过的法语念起报纸来。
“基德·亚历山大迪普拉伯爵在印度支那一次补货三头白象破世界纪录……”
二 会面
这是位怎样的女子啊?他像个乡巴佬一样呆住了。她的肌肤像敷了一层象牙粉,细嫩洁白,在阳光中闪着光芒。她的头发如一道黑色飞瀑映得她瓷娃娃般的小脸愈发娇嫩。一双淡蓝的大眼睛,像维多利亚湖水一样澄澈晶莹。她的目光活泼而不失礼节,令她佩戴的任何珠宝都黯然失色。倘若埃及艳后见着这样的人,也一定会自惭形秽。
她见他傻帽儿一般的神态,用手掩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两片红云立刻飞上双颊。
“你,你好啊!玛丽·安托雷特小姐!”他这时才大梦初醒。窘迫的竟然犯了结巴,预谋好的百般说辞此时也忘了个精光。大脑因过度紧张而缺氧,天旋地转,他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突然,他发现自己还坐着,慌忙站了起来。报纸从膝盖滑了下去,他又慌慌张张的弯腰捡了起来,此时,他白净的面皮已热得发烫。
他发现玛丽小姐一直在偷笑,我这素有盛名的人怎么就成了木头人呢?他羞愧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玛丽小姐自在的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个似乎自带聚光灯的女士身上。大厅里响起“窸窸窣窣”挪动椅子的声音。
三 断头台
再次见到玛丽小姐是在十年后的断头台上。
在巴士底狱存在的巴黎。
协和广场四周插满了三色旗,足足有两层楼高的断头台也被推到了广场中央。它那巨大而锋利的梯形刀片闪着狰狞耀眼的寒光。台前的草篓子里已堆了几个滚圆的头颅,黑乎乎的,瞧不分明,似乎还有黯黑的血。
断头台外,围着一圈戴着饰有橡叶帽子的士兵。在外层,是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衣着褴褛的平民。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绽射出积压了几代人的愤怒。他们高昂的激情,好像能将凡尔赛宫烧个干净。
“打倒国王!打倒贵族!自由平等万岁!法兰西万岁!”深入人心的口号如在烈火上浇油,整个巴黎都沸腾了。
他只是个破落男爵,又常年漂泊在外,倒没受什么惩罚。此时,他正混的人堆里冷眼看热闹。
上午的处决看得他心胆俱裂。“太可怕!太血腥了!这群暴民真是无法无天!”他喃喃自语,此时,他只敢喃喃自语,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风声传到周围人的耳朵里,他也很快会被抓起来。
“他们居然敢把多伊尔伯爵这种世袭了十几代的老牌贵族都给砍了!三个月前,我还在伯爵的府邸中用过茶点”,想到这,他就吓得直冒冷汗。他紧张的摸了摸脖子,还好,一切都还健在,他这才稍微放了下心。
又一列囚犯步履踉跄地被押了起来。
人群的情绪立刻涨到了极点。高声的叫骂,低声的祈祷声混在一起。鸡蛋、番茄被那群暴民狠狠地扔出好几米远,飞快地掠过他的眼前,向那些囚犯砸去。
他几乎就要昏厥了。他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镇定片,匆忙地塞进嘴里。
“下面,处决王后表妹玛丽·安娜安托瓦内特女大公爵。”
玛丽?他犹如被泼了一桶冰水,立刻清醒过来。真的是她!就是十多年前他等待的那个人。
她穿着囚衣,披着头发,被一对士兵架着,缓缓走向断头台。即使这样,也依旧掩饰不住她的美丽与优雅。这一切,似乎于十年前她走出舱门的姿态并无两样。
他拼命推搡开前面的人,不顾一切地挤到第一排。衬衫早被揪扯成了几块碎布,这些,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了。
痛苦,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无法想象玛丽那洁白优雅如天鹅颈般的脖子将由这群肮脏的人砍断,然后被扔到那破草篓里。
人群的每一句咒骂都像一根尖针扎得他的心满是窟窿。想着她的好,再想着她的死,他又一次晕厥过去了。
玛丽从容地登上断头台,任凭柔顺的长发被一刀剪下,然后她自己把头搁在断头台铡刀下的草甸子上,安详地闭上眼睛,嘴角扬起一个矜持而迷人的弧度,这一切,就像十几年前她坐在他身旁那般。
“处死!处死!”那群暴民的呼喊声像发怒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
宣判官开始罗列罪状。他全都充耳不闻,只是痴痴地望着玛丽。
她躺在断头台上的神态还是那么安详,就像枕着无穷无尽的希望。十多年前的往事不断在他眼前回放,他觉得头晕得很,几乎不能自控,他想冲上去就像玛丽。可是,那群暴民的声浪摧毁了他所有的勇气。
“罪状确凿,执行死刑!”巨大的砸刀如脱缰的野马飞速而下,他立刻闭上了眼睛。玛丽在最后一秒咧嘴笑了。
一秒钟后,人群中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叫好声。他像被用重物猛地击了一下,心口一热,几乎要呕出血来。良久之后,他依旧不愿睁开眼睛。
他全身抽搐了一下,随后,迅速转过身,扒开一层层的人墙,落荒而逃。在仓皇中,他的心似乎没有那么疼了,玛丽并没有死,我是听错了吧?刚才的只是梦境?他的这个希望如烟霞一般弥散开来。
但是,当他忍不住睁开眼睛之后,他又快要晕厥过去了,他看见,人们正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玛丽的头颅在庆祝胜利,欢呼声此起彼伏。
眼前的一幕像晴空的惊雷,一下子把他的幻想劈成两半。他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等他醒过来后,天已经黑透了,广场上空无一人。尖牙利齿的断头台已被擦得锃亮。
远处的大街上,隐约可以听到群众们如痴如狂的欢歌声。国家,民族、法兰西,他之前视若生命般珍爱的词汇都成了过眼云烟。他为此刻在法国的土地上而痛苦万分。
他迅疾的站起,向黑暗更深处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