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圣纳兰的苦情人生: (二)情缘难续, 性命易丧

纳兰容若天生是个多情种子,但他不滥情,一旦情有所钟,便心心念念只是一个人。所以亡妻之后,断然不肯续弦,就连早先家里为他纳的侍妾颜秀儿,也疏远了。他心如枯井,天天跑到城外寄存亡妻灵柩的双林禅院去宿夜,父母自是忧心如焚。

父母劝婚可以不听,当太皇太后赐婚的荣耀降临到头上时,容若就无力抗争了。父亲明珠是个权势欲很重的人,只会高兴能与权贵结亲,使其政治地位更加巩固,哪能体谅儿子的感受!

这个即将来到纳兰身边的女子名叫官秀淳,是个有着高贵的出身却没有相应的性情的女人。她不仅有一般大家小姐的娇与骄,而且好洁成癖,据说夫家的被褥坚决不用,只用从娘家带来的;容若的东西非经她允许不能随便带进夫妻卧房;丈夫出门再久,没有洗过澡也不能进门;由涵瑛主张一直被称作“颜夫人”的侍妾秀儿,虽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也要改回去称“颜姨娘”……最令容若伤心的是,自己随康熙帝远出东北,一去两个半月,千辛万苦中犹记着官氏对长白山特产银狐斗篷的艳羡,到底买回一件极品要奉献给这个女人,心里盼望换她一抹开心娇笑,不成想深情抵不过病态,他的热切踊跃换来的却是她的出于洁癖的嫌恶……太多的刻薄寡恩、刁蛮任性,让容若的心渐渐沉到冰窖里。他更加思念涵瑛,一首《点绛唇》里有重重感叹: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从此在他的诗词里,“寂寞”、“惆怅”、“孤眠”、“独栖”愈发多起来。不同于别人,现在他是个妻妾俱全的孤眠人。他比以前更深切地怀恋涵瑛的万千柔情。我们来看一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首词看似咏物,却揉进难以名言的身世之感。“谢娘”表面是用谢道韫咏雪典,说谢娘如何怜爱轻盈飘落的雪花,底下却是怀想爱妻卢氏对自己曾有过的千般怜爱。可惜,那一切却再也找不回了,而自己此时,正如一片冷雪,飘在西风凛冽的塞上沙漠。生而富贵又如何?自己拥有的,偏偏不是自己想要的。恐怕自己也像那洁白的雪花,“别有根芽”,不属于这热闹而繁华的人间世。

或许天也有情?看他如此凄苦,要多少给他一点安慰?他认识了沈宛。沈宛是他的好友顾贞观的学生,因家道败落而沦身青楼,却国色天香,冰雪聪明。由于顾贞观的穿梭关连,两人渐渐相识以至书信往来,神交三年,始得见面。沈宛是上天的赐予,在涵瑛之后,容若又一次听到爱神的召唤。两个人虽天南地北,但彼此在精神上深深地眷顾对方。

容若作《浣溪沙》寄沈:“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表达了落魄人的惺惺相惜。

沈宛是个有才情更有思想、有个性的女子,虽然不得已做了歌妓,却一直想办法保护自己的清白之身;现在为了追随心爱的人,她拿出平素积攒的五万两银子为自己赎了身,千里迢迢来北京投奔容若。但是声名显赫的明珠府,不能容许这个出身低贱的女子败坏家声,也害怕他们叶赫纳兰家的高贵血统受到污染,他们趁容若随康熙南巡之际,把沈宛赶了出去。

容若归来后知道了一切,也终于明白,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在可能危及家族利益的事情上,都是不会含糊的,他们对自己的爱,都还是有条件有限度的。这次他决定自己来捍卫幸福的权利。他在德胜门内租了一个雅致的四合院,把每一个角落都精心布置,打算以此为香巢,来暂时贮存他和沈宛的爱情,等沈生完孩子,就远离让他一直偃蹇着翅膀的朝廷和尊贵的相府,到江南去隐居。

梦总是做得太好。可是没等到沈宛生产,他又一次犯了寒疾。本来上一次犯病已近痊愈,但尚未康复,有文友询问是否还依例举行每年一度的五月文友之会。沈宛为容若的身体考虑,百般劝阻,他却不肯扫众人之兴,终于按时在家中渌水亭召集聚会,活动时间太长,应酬辛苦,到最后他已是拼着命坚持了。如同感冒之后的重感一样,这一次病情来势汹汹,他终于没能撑过去。年轻而才华横溢、多情而真挚率性、文武双全风姿翩然天下瞩目的一朵娇花,就这样早早地陨落了,享年还不足三十一岁。

在写给沈宛的信中,他曾经附过这样一首诗:“予生未三十,忧愁过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已吹断。”他对于自己的生命收梢,早已恍有所感。他的遗腹子在两个月后出生,取名富森。即使有生子之功,沈宛也不被允许进入纳兰家,她最终被迫留下孩子,一人归南,闭门索居,惨淡度日。

值得一提的是,富森成年后毅然出走相府,寻母江南,母子相守过了一段清贫但备足天伦的美好岁月,而他也成为纳兰家少见的活过古稀之年的一个人。

容若之后,纳兰家丧事频仍。他与颜秀儿所生的长子富格,二十六岁就一病而死;与涵瑛所生的次子富尔敦,也像乃父一般个性潇洒才气出众,但二十出头刚中进士不久就病亡;四个女儿,两个是刚刚出嫁,两个是还未达嫁龄,就都匆匆谢世。容若的小弟弟揆方,也是在二十出头的好年华落下生命之幕。这是一个谜一样的家庭,樱花一样绚烂而匆促地生死,好像只为了让世人无限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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